霍棠跟沈驍很早之前就認識,但是這種“認識”很微妙,基本上,他們的熟悉是在彼此老媽的嘴裏聽熟的……

沈驍的母親庾慧秀和霍棠的母親楊藝是從小學一直手挽手上到高中的同班同學,兩人之間的閨蜜老友的情誼幾十年來曆久彌新源遠流長,當年兩個人結婚,嫁去了不同的省份,但之間的聯係一直沒斷,最開始霍棠和沈驍的第一次見麵,是她還上幼兒園的時候,老媽帶著她跨省去庾阿姨家玩。

那時候沈驍已經上小學了,帶著她在小區裏玩滑梯,霍棠小時候就皮,打著花把式從滑梯的扶手滑下去,落地的時候直接跪地上了,蹭掉了膝蓋的一點油皮。

沈驍從小穩重,沒想到一個小姑娘能淘成這樣,當即就懵了,但讓他驚奇的是霍棠竟然沒哭,小姑娘看著膝蓋的血滲出來,居然自己踉蹌著站起來拍拍手,居然還奶聲奶氣地安慰沈驍:“沒事兒哥哥,不疼,我們回去擦一下就好了。”

天地良心,就因為這個,沈驍當時對霍棠的印象可太好了。

他滿心愧疚地扶著霍棠回家,心甘情願地被老媽罵了一頓,又拿出家裏的小藥箱主動給霍棠清理傷口。

消毒用的是沒什麽刺激感的碘伏,沈驍的動作也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小妹妹,誰知道棉簽剛在膝蓋抹了一下,這個在外麵摔破了皮都沒哭一聲的丫頭,忽然當著倆媽的麵嚎啕大哭……

那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動靜,哭得沈驍當即就麻了。

他一疊聲地問怎麽了是不是弄疼了,結果霍棠萬分委屈地摟住過來抱她的老媽的脖子,憋著嘴撕心裂肺地嚎道:“醜……太醜了嗚嗚嗚嗚!你是不是故意的,用的什麽東西把我塗的這麽醜嗚嗚嗚嗚……”

就是這件事,讓沈驍充分認識到了女生有多在意自己的美醜,同時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打那之後,從小到大他都沒再跟女生玩過,直到進了部隊,也基本是個女性絕緣體。

但是對於霍棠來說,她完全無法想象小時候的事情能給沈驍留下這麽深的心理障礙,她對沈驍的討厭,完全是從“別人家的孩子”開始的。

霍棠上五年級的時候,老媽拿著庾慧秀拍照發過來的沈驍中考成績單來給她看:“棠棠,你能不能穩當一點,把心思放在學習上一點?你看庾阿姨家的沈驍,他這次中考了個全市第一!”

霍棠反擊:“那我芭蕾比賽在全省都拿獎了你怎麽不說?”

楊藝:“你不能總拿自己厲害的跟別人不行的比啊!”

“那媽你為什麽拿別人厲害的跟我不行的比?”

“當然是為了讓你更進步啊!”

處在大型雙標現場的霍棠,麵對理直氣壯不講理的老媽,機智地選擇了閉嘴。

霍棠高一的時候,沈驍已經在空軍航空大學讀大三了,第一學期期末考試的時候,正好考數學的那天下午她一直在等的一款遊戲限量首發,她怕搶不到遊戲,數學隻做了後麵幾道大題就交卷跑了,出成績的時候盡管大題一分沒扣,但她還是得了個不及格,楊藝看著她又上火了——

“閨女啊,不是我說你,你說你也不呆不傻的,但凡你稍微用點心,你也不能考個數學不及格吧?小魚阿姨說你沈驍哥哥放假快回家了,等他回家了讓他來給你補補課吧,正好叫著你小魚阿姨和叔叔,讓他們家都過來,今年過年就在我們家過了!”

“不行,他要來了我就走,年你們過吧!”

“不是,你都多少年沒見沈驍了?你對他這不待見到底哪兒來的啊?人小沈哪裏不好了,小慧可還說他在他們學校是校草呢,這麽優秀的男孩,要不是我跟你小魚阿姨是閨蜜,你以為你能有機會認識?我和你爸反正是瞧著小沈哪哪都好,那天我還跟你庾阿姨商量呢,讓你們多見見,說不準還能親上加親?”

“媽!”霍棠崩潰了,“我才高一,你現在琢磨親上加親合適嗎?!”

“急什麽,熟悉了解磨合喜歡相愛——這麽一套下來怎麽不得個四五年了?”

楊藝是被他們家老霍放在手心裏寵的小公主,從小性子比男孩子都野的霍小棠覺得老媽這戀愛腦沒救了,並對沈驍這個家裏所謂要給自己“親上加親”的男生,越來越敬而遠之。

再後來,就到了霍棠要高考的時候。

本來老霍已經給女兒的未來做了最妥當的安排——她會被送到維也納最頂級的音樂學府鍍金。兩年後,霍穆之就會按照女兒自己的意願,將她送進娛樂圈,反正霍家有的是錢,閨女想玩什麽霍穆之都供得起。

在那個時候,從小在錦繡堆裏長大的霍棠也對未來充滿了期待。可是,偶然的一次,她聽到老爸老媽聊天,夫妻倆談起對她未來的安排,這個內容,徹底改變了她那已經為自己設定好的人生。

那天是她月考的試卷忘了讓家裏簽字,她剛要睡著才想起來這茬兒,爬下床迷迷糊糊地往爸媽的臥室去,還沒進門,就從虛掩的門外聽見老爸跟老媽隨口閑聊,“棠棠的簽證下來了,其實參不參加高考也無所謂,你別逼她那麽緊。”

“你就寵著她胡鬧,”是老媽的聲音,“她想進娛樂圈你就讓她進?那圈子多亂天天上微博看八卦就知道了,天天趕通告馬不停蹄的又累,你舍得女兒我可舍不得。”

“她不想跳芭蕾了,你總不能把她綁擔架上抬進舞蹈學院吧?我們的女兒,她高高興興就行了,等她畢業回來,大不了就是我們自己投幾個電視劇去讓她演主角,經紀公司那邊我也已經托人問過了,到時候找個好點的經紀人帶著她,她也吃不著什麽虧。”

霍棠聽到這裏的時候是滿心溫情和歡喜的,所謂“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句話在爸媽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爸媽很少逼她做什麽,隻要不是過分出格的事情,她喜歡的,父母雖然不一定完全支持,但也很少會阻攔。

——民主和諧團結友愛,這是霍棠18歲之前對家庭生活的總結。

但是在那天晚上之後,她覺得這幾個字都變了味兒。

因為後來她聽見老媽無不擔憂地說:“說起這個,你一定要把公司全部留給霖霖嗎?你這不是傷閨女心?”

霍家是祖傳的家族產業,幾年前實業沒受衝擊的時候霍穆之連續好幾年蟬聯省內首富,這幾年實業勢頭減弱,霍穆之才在“首富”的頭銜前麵加了個“前”,這種老牌企業底蘊深厚,但對於霍家來說,也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糟粕”……

“你又不是不知道,”霍棠在外麵聽見她爸歎了口氣,“公司傳男不傳女,幾輩人守著的規矩,總不能到我這兒變了吧?”

“但是棠棠那個性格,我怕是……”

“有什麽關係?現在是她爸掙錢她花錢,以後就是她弟掙錢她花錢,霍霖要是敢對他姐不好,我先打斷他的腿——不過我看姐弟倆這狀態,霍霖粘棠棠跟狗皮膏藥似的,他往後也不太可能對棠棠不好。”

“你這人直的就跟珠穆朗瑪似的!”門外的霍棠感到窒息,但屋裏的交談還在繼續,老媽氣不打一處來地數落老霍,“那是一回事兒嗎?她靠你養天經地義,她靠她弟養?”

“那也天經地義!”

“胡扯!她出點什麽事兒霍霖都不是第一監護人,反過來也一樣!”

後來爸媽說什麽霍棠無心聽了,隱約記得是老霍說什麽女孩兒就得寵著,不要讓她去經曆什麽風雨,安安穩穩平安幸福地長大,在家父母疼,出嫁丈夫寵,一生生活優渥富足無憂,這就是他對女兒的全部期望。

從父母的角度,霍棠無法說爸媽的打算是錯的,她甚至無法否認她不幸福,她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爸媽給她的愛不比任何一對父母少。

可是她就是不甘心。

跟會不會繼承家裏的產業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當時的那種空落落的失望和憤怒,是來自於父母對她從小到大所有努力的無視。

說什麽傳男不傳女是幾輩人的傳統,歸根究底,霍棠覺得,那是他們老霍家從根上就覺得女孩不比男孩強!

她覺得被冒犯了,不知道這種舊社會的糟粕為什麽還會存留在他們這個看似開明的家,她激憤難平,拿著試卷回到自己房間,把門鎖死,撕掉了維也納音樂學院的入學通知。

這件事兒她誰都沒有提起,唯一讓楊藝察覺出的反常是她開始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高考衝刺上,整天沒日沒夜地關在房間裏刷題,半個月後,學校裏進行空軍飛行員招飛的宣傳,她想起整天被老媽掛在嘴邊對比的“別人家的孩子”沈驍,忽然動了心思——

你不是說女孩不如男孩兒嗎?你不是就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好嗎?那行,我跟他走一樣的路!

我非得讓你們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不行,是不是一輩子要躲在父親和比我小那麽多的弟弟的羽翼下活著!

霍棠試圖以這種方式擺脫爸媽的“輕視”,證明自己,所以她報名參加了選飛。

直到學校老師打電話通知霍棠的父母,他們才知道霍棠竟然幹了這麽出格的事情。

霍穆之並非不愛女兒,隻是認為女孩兒就應該做個富貴閑人,不應該受罪,他更無法忍受女兒從事任何危險職業,所以老師電話打進來的那天,霍棠家裏翻了天。

父母強烈反對,霍棠固執堅持,雙方互不相讓,那是霍棠長這麽大第一次跟父母吵架,並且吵到了引來園區保安的地步……

再後來就是僵持的冷戰,直到選飛那天,霍穆之拍著桌子把她鎖在了房間裏。

霍棠也是真的虎,霍穆之不讓她出門,她就有膽子跳窗。

好在她有練芭蕾的底子,又有從小翻牆爬樹的經驗,饒是如此,翻窗出去也差點崴了腳。

她當時報名選飛是意氣用事,但經過選飛的重重考核與篩選,連她自己都沒想到的是,她竟然一路無比順利的通過了體檢和各項測試,全賴從小跳芭蕾的經曆,她不僅能在模擬器旋轉的過程中準確答題,甚至從上麵下來後,還能穩穩當當地走直線。

至此,霍棠徹底“失控”,一路對抗著父母的反對,考入空軍航空大學,進了隻有四十人的女飛班。

也許是天賦,也許是緣分,總之空飛這條路,霍棠從上了大學的那天開始,就一直走得很順。

爸媽到底強不過女兒,怕她受委屈,還是給了她一張卡,按月往卡裏麵給她打數目可觀的零花錢,但那錢霍棠一次也沒用過,大學五年,她從霍家溫室裏嬌寵著的嬌花蛻變成一名合格的空軍女飛行學員,一路摸爬滾打,靠著自己,淌過泥濘的土地,紮紮實實地踩在了新的土壤上。

但即便如此,她也沒忘初衷——她是比著某個姓沈的“別人家的孩子”來的,所以放棄了被其他空軍基地直接選拔的機會,來到了第四旅。

沈驍畢業的時候分到了其他部隊,而第四旅的殲擊航空兵部隊是空軍的王牌之師,如果我能留在第四旅,總能證明我比小魚阿姨家的兒子強一步吧?老媽也不會總是拿他說事兒了吧?老爸也不會繼續阻止我選擇自己的人生了吧?

沈驍是很好,他“三奪金頭盔”,他是王牌教員,他頭上那麽多光環,那他還比我大六歲呢!我們得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對比,至少,在22歲這個階段,我要贏你。

不過有一說一,在這天夜裏營區緊急集合之前,霍棠已經快二十年沒真正跟沈驍見過麵了。知道對方的情況全靠老媽八卦,知道他長什麽樣,一半是老媽強迫她看的小魚阿姨的朋友圈,一半是空軍雜誌和偶爾的媒體鏡頭。

但是——誰也——沒告訴過她——沈驍也到了第四旅啊!

冤家路窄,拚命要翻過沈驍這座高山的霍棠,現在滿心麻木地站在隊伍裏等待“檢閱”,看著“高山”跟另外幾個不知道什麽職務的領導站在一起,巡視考評的目光從隊伍前麵開始,在他們身上一個個地掃了過去。

霍棠如臨大敵,沈驍卻毫無波瀾。

他的眼神從霍棠臉上掃過,跟不認識這個人一樣,沒有片刻的驚訝和停留。

憑楊藝和庾慧秀的閨蜜情,霍棠不信小魚阿姨沒給他看過自己的照片,而且如果沈驍真成了他們這批人的帶訓教員,霍棠也不信他沒在寥寥無幾的女飛裏看見自己的名字。

都沒可能,那現在就是裝不認識。

不認識正好。

原本心裏打鼓的霍棠心理冷笑,目光越過沈驍,直直地看向了前方,成了一個沒感情的站樁機器。

可惜到底沒真如表現出來的那麽淡定,沈驍腳跟一磕對他們敬軍禮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就讓霍棠眉毛狠狠跳了一下: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寂靜的午夜,緊急集合站在操場上整裝待發的三十名準空軍飛行員,同時聽見了沈驍中氣十足的一句簡短的自我介紹——

“大家好,我是你們的帶訓教練,沈驍。”

沈驍是空飛中的風雲人物,多少年輕航空兵心中的偶像,自報家門後,盡管隊伍裏仍舊鴉雀無聲,霍棠卻能夠自行腦補一場興奮的尖叫。

果然,她腦補的畫麵還沒散,身邊就有人喊了“報告”。

周覓兩眼放光地看著這位傳奇的殲擊機飛行員,聲音裏透著藏不住的亢奮。

沈驍看向她,點點頭。

周覓出列,目光灼灼地盯著沈驍,無比耿直地喊了一句:“沈教練好!”還沒等沈驍有反應,她又直率大膽地接了一句:“您是我偶像!”

隊伍裏有人憋不住笑出聲來,周覓反倒是當迷妹當得坦坦****,沈驍不怒反笑,站在隊伍前問周覓:“想留下來嗎?”

周覓:“想!”

“那得先贏了今天晚上的拉練再說。”沈驍笑眯眯地回她,擺手讓她退回隊伍,轉而指了指每個人腳下的裝備包,淡聲交代了今天晚上的任務,“三十斤負重,四公裏越野,從A點到B點,有沒有問題?”

眾人異口同聲:“沒有!”

“那各位加油,”沈驍打了個準備出發的手勢,審視著眾人,輕描淡寫地拋出了一個“鉤子”,笑吟吟地補充道:“都跑快點啊,先到的人有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