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烈第一次見到穆慈時,他十歲,穆慈六歲。
那是在一個宮中的宴會上。
慕容烈因母妃不過是一個宮女,打小被欺負,他的地位甚至還比不上一個有頭有臉的太監高。
那次也是如此,宮宴時,他原本遠遠的躲在角落,卻被人發現了,幾個年紀較大的宮人便悄悄欺負他,嘲笑他。
沒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內心有多麽屈辱。
直到一個清脆的女童聲音響起:“你們在做什麽?”
慕容烈抬頭,看到一個粉妝玉砌的女娃娃,拎著裙擺朝他跑了過來,張開手臂攔在他麵前,趾高氣昂的說道:“你們可知道我爹是誰?我爹可是鎮國大將軍,你們現在還不滾!”
這是第一次,有一個人不問緣由的衝出來保護他,即便那人是個比自己矮了一個多頭的小女孩,慕容烈內心被強烈的衝擊到了。
欺負他的人做鳥獸散了,慕容烈還在愣神間,卻見穆慈已經轉過身來。
她白白淨淨的臉上帶著明豔的笑,小大人似的叉著腰,對他說教:“你說你,都被人欺負到頭上了,怎麽不知反抗呢?行吧,本小姐今日心情好,以後他們若是再欺負你,你就報我的名字,我罩著你。”
小穆慈見慕容烈依舊呆呆的,伸出肉呼呼的小手,踮起腳尖,去夠慕容烈的額頭,沒能成功便有些氣惱,氣嘟嘟的念道:“你這人怎麽長的這麽高?快低點頭!”
慕容烈聽話的彎下腰,視線和她平齊。
見她用自己溫軟的手心摸了摸他的額頭,自言自語:“好像不燒呀!我知道了——”
說完,小穆慈從自己袖兜裏變戲法似的翻出一塊糖來,塞到他手裏,揚臉甜甜的笑著:“你不笑一定是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愛吃糖,吃了糖就好了。”
說完,小穆慈還有些戀戀不舍,其實她娘平日裏什麽都好說,就這糖,管的是最嚴的,她給慕容烈的這塊,已經是她最後一點的存貨了。
她說話動作間,香甜的氣息迎麵撲來,慕容烈甚至舍不得眨眼睛。
他想這麽漂亮又善良的小姑娘,應該是天上的仙子吧。
直到穆慈的丫鬟心有餘悸的找了過來,穆慈才換上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小步小步的邁著步子要離開。
快走遠了,小穆慈才回頭,問道:“我叫穆慈,你叫什麽名字啊?”
“慕容烈。”
“我記住了,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之後,穆慈每次入宮,都會想辦法來找慕容烈玩。
對慕容烈來說,穆慈就是他黑白冰冷的生命裏,唯一的一抹光。
穆慈給她糖,他就給穆慈雕了個小人;開春了,穆慈跟他講她跟穆齊放風箏的趣事,笑的前俯後仰的,他便學著去做風箏。
她學女紅了,給他繡了塊手帕,上頭的竹葉都快繡成圓形的了,慕容烈還眉開眼笑的誇獎她厲害。
一直到他漸漸大了,在皇帝麵前嶄露了一些頭角,被允許出宮建府了,穆慈便時常來皇子府。
他看書,穆慈也看書,雖然看不了幾頁,就會趴在小桌上睡的天昏地暗。
他寫字,穆慈也寫字,然後紙上倒是沒多少墨,白嫩嫩的臉上經常花裏胡哨。
他練劍,她就拿個小木枝跟在一邊比劃,過不了一會便嚎著餓了,抱著廚房送來的糕點,像隻倉鼠似的,眯著眼睛笑著啃著。
那時候穆慈在他麵前總是很快活。
她就是那樣純粹的一個人,不屑偽裝,傷心就哭,開心就笑,會做些無傷大雅的壞事,被抓住了就可憐兮兮的撒嬌。
她就那樣不知不覺的長大了,與他有了男女之防,被告誡笑的時候要捂著嘴,跑的時候不能拎起裙擺,也不能終日混在一個皇子的府邸裏。
所以他們就從明處,變到了暗處。
在慕容烈眼中,她一直是個沒長大的小丫頭而已,他甚至自己都沒想過,為什麽他會那麽在意穆慈,恨不得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直到穆慈十六歲那年,上元節,給他寫了一首極大膽的詩,約他在集市上見麵。
慕容烈一直到很久後都記得,那天她看到的穆慈。
已經褪去了嬰兒肥,少女的身體柔軟又纖細,她站在燈火闌珊裏,微微對他側頭一笑。
周遭所有的聲音便如潮水般褪去,他隻能聽到胸膛裏鼓噪的心跳聲。
她臉上的嬌羞,似一陣春風,輕輕拂過水麵,撥皺了他平靜的心湖。也讓慕容烈想將她藏起來,那麽她所有的美好都隻有自己一人知曉。
那一刻,他想,也許他一直以來挑剔,就在下意識的等著她長大而已。
他將自己的心意告訴她,得到她欣喜的眼神,他親手給她做了木梳送給她,他請父皇給他賜婚,他終於娶了她。
娶了他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穆慈。
他記得那天,他喝了很多酒,腦子裏卻十分清醒,穆慈身上披著一件大紅色的薄紗,薄紗下有雪白的肌膚,有起伏的山丘。
那晚,他像是終於找回了屬於自己的那根肋骨,他的人生,因為擁有了她,重新變得完整起來。
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飄了起來。
在最親熱的時候,他在她耳邊,叫她婉婉。
穆慈日後無數遍的問他,為什麽要叫她婉婉?
他從不說緣由。
因為婉婉,是他說不出口的我愛你,我隻愛你——
婚後剛開始的時候,他和穆慈過的如同神仙眷侶一般。
直到那天,父皇在禦書房召見他,秘密的與他進行了一次談話。
他說,他知道他或者的幾個兒子裏,老六太過多疑又偏聽偏信,老八又性子綿軟,隻有他沉穩踏實,這大靖江山,早晚要交到他手裏。
可是現在大靖國內除了北邊還有些小戰事,幾乎四海升平,鎮國大將軍穆成業卻手握重兵,如一把刀,日日夜夜的懸在這皇位上頭,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落下來。
待他百年後,穆家就會成為大靖最難鏟除的外戚。
不如趁此機會,將他們趕盡殺絕。
隻要他願意,事成之後,他會立他為儲君,大靖未來的皇帝。
那一刻,慕容烈聽到了自己胸腔裏,熱血沸騰的聲音。他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的隱藏著自己的野心,蟄伏著,等待著時機。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想做皇帝的呢?大概是從小在宮裏被人像狗一樣的欺辱的時候?還是母妃死的不明不白,他卻無能為力的時候?
不,都不是。
是他有一次聽到那些男人覬覦著穆慈,在背後對她極盡肖想的時候,從那一刻起,慕容烈便發誓,他一定要這個皇位,他要將穆慈納入自己羽翼裏,任誰也不能搶了去。
慕容烈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出的宮。
回府的時候,穆慈正在廚房裏,手忙腳亂的做飯,說是見他近日有些疲憊,想要犒勞他。
慕容烈立在廚房門口,看著屋子裏穆慈神采飛揚的笑容,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其實慕容烈知道,他的父皇現在跟他說這件事,並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命令他去做。
而他別無選擇。
除了皇帝給他的好處,還有一點便是,若是沒了穆家人,那麽穆慈從今往後,就再也不會屬於別人了吧?
她將會永遠的屬於自己。
可慕容烈不知道,他原本隻是想要折斷穆慈的翅膀,卻一並將穆慈眼裏的光給熄滅了,從那之後,無論穆慈笑的多麽燦爛,眸子裏總是冷的。
她再也快活不起來了。
所以後來為了留住她,慕容烈用了個小手段,他將穆慈的避子湯,換成了對身體無害的進補藥。
他以前並不喜歡孩子,覺得孩子會分擔了穆慈對他的注意力。可他現在卻希望有個孩子,有了孩子穆慈對這個世界便又多了一個牽掛,時間久了,關於穆家的一切,她總會忘記的。
可他沒想到,穆慈竟那麽狠心,她不要他了,連他們的孩子也拋下了。
在穆慈去世後,慕容烈整理穆慈的遺物,發現了穆慈臨死前那段時間,瘋狂在做的衣裳,十六件,從嬰兒的,變成少年的。
那是她給慕容宸做的。
她那麽狠心,那麽的決絕,一點念想都不給他留。
沒有人問過他後不後悔。
其實慕容烈是後悔過的。
當他在斷頭台前,看到跪在地上的穆慈時。
當他看到穆慈一日比一日憔悴,府裏再也沒了她歡快的笑聲時,慕容烈曾經很後悔。他能感覺到穆慈對他的疏離,對他的冷淡,可是他卻無能為力。
當穆慈在他懷中,氣息逐漸微弱下去,身體慢慢變冷的時候。
當她說祝她坐擁江山萬裏,卻無人可享的時候。
沒了穆慈,就像是有人生生的將他的心,從身體裏剝離了出來,沒有經曆過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錐心之痛。
原本通向皇位的路,就是鮮血鋪就的。
他有他的野心,若是再來一次,他也還是會這麽做。
隻是若再重來,他會做的更好更完美一些,絕不會讓穆慈覺察出任何一絲一毫的不對。
慕容烈想,他真的是個瘋子,他從小就是個瘋子。
而穆慈卻是他見過的最善良的人。
這樣善良的人,為什麽最後卻不得好死呢?
因為她從一開始,就不該招惹他這個瘋子。
後來,慕容烈隻要想穆慈了,便會拿出以前她送給他的那些東西一遍又一遍,裏頭有許多穆慈親手做的東西,也有很多穆慈親手寫給他的信。
她給他寫,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知否?
她寫著,烈哥哥,一日不見兮,如隔三秋。
她那麽直白又熱烈,像一把火,在他心裏燎原,燒的他寸草不生。
他開始日複一日的給她寫信,巨細無遺的與她分享自己的生活,每封信都以婉婉開始,以他的名字結束。
然後用信封裝好,封上蠟,端正的在上麵寫上六個字。
吾妻婉婉親啟。
寫最後一封信時,慕容烈在信中寫道。
昨日又夢見了婉婉,你還是那麽年輕的樣子,鼓著嘴跟我抱怨,說你那終日寒冷,又暗無天日,你最是怕冷怕黑的人,說到委屈處,竟哭了起來,聽的為夫心疼極了。不過婉婉別怕,我很快就來陪你了,你先等等我,可你見了我,莫要嫌我老了,再不肯見我——
那我怕是不肯的。
等我找到了你,我們再不分離,可好?
史書有記,靖武王慕容烈繼位後,後宮空置。大靖118年,靖武王將王位傳給唯一的兒子慕容宸,次日瞢於舊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