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楊愔這一生,遭逢多艱。否則,憑借我們楊家弘農華陰大族的門第,如果趕上盛世,隨便就能做個三公一類的高官。我父親楊津,做過魏朝的司空侍中。我六歲學史書,十一歲開始學習《詩經》、《易經》。少年時代,除了學習正統的儒家經史書籍以外,對《左氏春秋》,尤其喜好鑽研。永安初年,我十八歲的時候,已經在魏朝做通直散騎侍郎。後來,爾朱榮亂政,我幾乎被殺。幸虧我情急智生,關鍵時刻投奔高敖曹兄弟,得免於難。我們弘農楊氏宗族數百人,在魏朝末年的亂世中,為爾朱家族所忌,死亡殆盡,最後,我本人和二弟一妹幸存。

得知當時的大丞相高歡在信都,我趕忙前去投靠。相談之下,大丞相對我大加歎賞,立授我行台郎中之職。而後,我跟隨大丞相四處征戰,從來都是身先士卒,讓周圍同僚刮目相看。

特別韓陵一戰,我深知爾朱氏與高氏對決在此一舉,雖然是大丞相手下文士,每次我都臨陣先登,身冒矢石,不懼危險。因此,我得到同僚的一致讚譽:“楊愔本為儒生,戰場上卻如此勇武,所謂仁者必勇,定非虛論!”

士為知己者死!亂世遇明主,我暗中發誓要忠於高氏。無論高氏父子對我怎麽樣,我都要盡忠於他們。

當今皇帝,二十一歲就受禪繼位,把魏朝變成了北齊。其中,我們這些高氏家族的舊人,出力非淺。皇帝本人也真能幹,幾年來征伐四方,真是一代大有作為之君。

為了酬謝我多年勤力,皇帝把他的親姐姐、被鴆殺的魏朝孝靜帝的皇後賜我為妻。當然了,人世間總是有灼人的大秘密。皇帝待我如此好,我們之間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我們君臣之間的這個秘密,即使我死,也不會和任何人講!

其實,我年至中年,官高勢盛,又成為高家皇族的女婿,看似皇恩浩**,其實,這是一件真正的苦事啊!從前的孝靜帝皇後,現在的太原公主,恨我入骨。正是我,在除夕的晚上騙她出去見婁太後。她前腳出門,孝靜帝和她的三個兒子就均被殺。如今,她成為我的妻子,完全是皇帝自己硬性做主。成親幾年來,我們連見麵的機會都罕有。

高家女子性情暴烈,真怕哪天不留神,太原公主就會在與我會麵時給我一刀。

可笑複可悲的是,作為帝婿,我不得不要身穿表示身份的紫羅袍,金縷大帶,像極了戲子。每次上朝,我的幾個老友都對我大加譏笑。

除此以外,別的事情都還順利。北齊境內清晏,隻是皇帝的脾氣越來越大,誅殺日眾。對他的舉動,我非常能夠理解。匹夫尚有發威之時,況帝王乎!

我的手中,現在有一封奏疏,附件是前魏的陽城王元旭手下奴仆告發其主與大臣高隆之私下交通的密信。為此,皇帝已經派人去高隆之家裏帶他入宮。

這個人,看來活不過今天了。

高隆之,不僅僅是魏朝,也是我們現在北齊的重臣。我們大齊的神武帝當魏朝大丞相的時候,對他深加信任。因為高隆之姓高,大丞相高歡就把他認為高姓本家。其實,高隆之本來姓徐氏,祖籍是高平金鄉。他自幼喪父,為姓高的姑夫所養,所以就改姓高。最早,他在前魏的汝南王元悅手下當戶曹從事起家。由於有識人之能,他很早就加入神武帝高歡幕府,曾追隨神武帝攻下鄴城,也參加過消滅爾朱氏的韓陵之戰。勝後敘功,他被當時的神武帝委任為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得入高氏族屬,成為神武帝的“族弟”。

神武帝營造鄴城,高隆之被委任為營構大將軍,負責新都的一切營建製造,深受信任。他對鄴城規模的擴展貢獻尤大,特別是他派人增築南城,使得鄴城往南擴展達二十五裏之遠。為了防止漳水泛濫,他還派人大修長堤,並且鑿渠引漳水周流城郭,造治水碾。對鄴城的拓展,高隆之可謂竭盡心力。

高隆之這個人,確實有幹吏之才。眼見魏朝孝昌以後各地刺史太守手下多私兵的情況,高隆之上表,請求神武帝高歡以魏朝皇帝的名義解散各地刺史太守的私人武裝,大大減少了地方官吏恃兵造反的可能性,又為國家節省了不少花費。後來,他還上疏奏請檢括冒名竊官,在三個月內就在國內查獲五萬多濫食俸祿之人。為此,他得罪了不少人。

神武帝崩後,高隆之被文襄帝高澄進位司徒公。後來,他又得拜太子太師、兼尚書左仆射、吏部尚書,遷太保。

身居高位後,高隆之一反常態,他自己開始賣官鬻爵,成日於宅邸之內收受賄賂。我本人的屋舍和他相鄰,天天能看到幾十個西域商胡去他家裏“拜訪”。由於貪贓,高隆之受到當時的大丞相、文襄帝高澄的多次譴責。自恃是高家老人,輩分又高,他沒有絲毫悔改。

當今皇帝建立大北齊,高隆之本無功勞。鑒於他是神武帝的族弟,在朝中官職又高,地位顯赫,他在新朝開國之初,被晉爵為王。

想當初,當今皇帝想要魏朝的孝靜帝給自己禪位,不少大臣都反對。作為高家舊人功臣的高隆之,反應尤其劇烈。另外,當今皇帝年少的時候,高隆之一直以長者自居。皇帝當時在高家子弟中排列第二,似呆似癡,所以,高隆之一直注力於皇帝的哥哥高澄,從來沒有把當時的皇帝看在眼裏,多年來譏笑冒犯,多有得罪。

秋後算賬,帝王不免。不過,這位高隆之也是死催。他在新帝登基後,自恃有錄尚書事的威權,對新帝的心腹右仆射崔暹和黃門郎崔季舒大加貶抑,曾經勸皇帝殺掉他們。這些舉動,引起二人強烈不滿。特別是崔季舒,總是在新帝前講:“高隆之常常在被貶斥的官員麵前買好,把貶罰的因由推給陛下!”皇帝數次因之大怒。

不過,皇帝在建立北齊的初年,忙於四處征討,一直對高隆之隱忍不發。

高隆之不知謙抑,依舊我行我素。前日,他與前魏的陽城王,也就是現在的陽城公元旭①宴飲。酒酣之時,撫摸著對方送給自己的大筆珍寶,他竟然對那個王爺講:“實話告訴王爺您,我本人世受大魏恩惠,這一輩子,我絕對不會辜負王爺您!”

這句酒話,最終要了他的老命。

高隆之身長八尺,美須髯,雖然已經是花甲之年,由於保養有道,看上去依舊形神硬朗。入殿之後,他發現平時作為他屬下的我、崔季舒以及崔暹都端坐於皇帝左右,老頭子的臉上開始顯現惶恐之色。

魏朝的皇帝孝靜帝在位的時候,依據魏朝舊典,在朝上排場盛大。他和南朝的皇帝一樣,每次冕服上朝,薰香剃麵,而且會在臉上敷粉,正襟端坐,冠冕堂皇。朝殿之上,總是擺滿各種禮器,器玩布列,以顯帝室尊貴。現在,我們大齊皇帝不喜好那一套。他每次上朝議事,隻是身穿便裝而已。有時候,他自己站著說話,我們這些臣下反而坐著。

一朝天子一朝臣,行事各異,我們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高隆之上殿後,他隻能站著,戰戰兢兢立於殿角。

皇帝與我們幾個心腹朝臣,正在議事,他沒有立刻答理高隆之。今天第一件要處理的事情,是佛道二教問題。皇帝信佛,對天下佛道二教並存的情況,深感麻煩。於是,他就想出一個方法,讓佛道雙方各出四個辯士,在朝上公開辯論。佛道,誰在辯論中得勝,誰就可以被尊為國教。失敗的一方,無論是人員還是財產,自然要歸於另外的得勝一方。

其實辯論之前,勝負已判。不僅僅皇帝,前魏和北齊的大臣當中,信奉佛教的人眾多,而皇帝的母親婁太後,也篤信佛教。所以,雙方辯論,道教的辯士底氣不足,又沒有充足的心理準備,僅幾個回合,就被佛教辯士批駁得語無倫次。

喝著酒,聽著辯論。沒多久,不耐煩的皇帝就下令,把參加辯論的那四個道士推出斬首。

然後,他高聲宣布:“道教荒謬無據,費財耗力,國內道士,七天內全部剃發為沙門,違令者,斬!”

詔令一下,肯定令行禁止。可以想見,三天之內,我們北齊境內再無道士。

處理了道教,在座的朝臣們,包括皇帝自己,都把目光轉向殿角間站立的高隆之。

老頭子強自支撐。他趕忙向皇帝施禮,低聲問:“陛下,喚老臣前來,何事相囑?道教荒誕,老臣早已經察覺……”

“你和元旭喝酒,說你這一輩子都不會辜負他。元旭是魏朝的王爺,你不辜負他,肯定要辜負朕吧?”皇帝開門見山,冷冷地問。

高隆之麵如死灰。“老臣不敢……老臣不是這個意思……”

皇帝下殿,怒氣衝衝,走到高隆之麵前站定,對著他的胸腹猛擊數拳。長久積怨,終於全瀉而出。

兩個衛士趕忙上前,架住高老頭子,不讓他倒下,以便皇帝更好下手。

拳頭很重,高隆之被打得口吐鮮血。躬身哀嚎之際,他沒忍住,一口鮮血,直噴在皇帝的麵上。

皇帝更怒,喚身邊衛士:“打!”

一名身高一丈開外的胡人衛士得命,趨身上前行罰。他一拳狠過一拳,不停猛擊高隆之。

別說是他這樣的老頭子,就是年輕壯漢,也禁不住這樣猛重的大拳。

胡人衛士總共擊打了百餘下,咚咚作響,朝堂內清晰可聞。

最後,高隆之奄奄一息,癱倒在地。

皇帝揮袖,一聲“散朝”,轉身回內宮。

畢竟高隆之的“錄尚書事”職位並沒有被撤銷,依理,他還是我們這些朝臣的上級。

皇帝回宮後,大臣們紛紛上前,表示慰問。

老頭子已經不行了,過了好久,他睜開眼睛,向我們索水喝。

對他恨之入骨的崔季舒蹲在他身邊,裝出一副關懷備至的樣子,說:“高大人,你不能喝水啊。你髒腑受重傷,如果馬上喝水,立刻會死啊!”

右仆射崔暹在一旁站著,乜斜著高隆之,幸災樂禍地說:“死,就死吧!皇帝不會對你顯誅,你瞧,對你的追贈都擬好了,贈你冀定瀛滄幽五州諸軍事、大將軍、太尉、太保、冀州刺史、陽夏王……還是好好上路,不要拖延,省得拖累家人受族誅!”說著話,崔暹從袖中拿出一紙敕令。

高隆之大口大口地飲了一瓢水,劇烈地喘息一陣,陰冷地望了崔暹一眼,喃喃自語道:“死了好,死了好啊……”

言畢,他頭一歪,真的死了。

高隆之死了,事情未完。三天之後,皇帝追憤。在漳水邊上,打獵小憩之餘,他命令禁衛軍把鄴城內的高隆之兒孫二十人,全部帶到岸邊。

本來,高隆之已經下葬。至此,他的屍體重新被刨出來,砍截成數段,堆放在漳水岸邊。

已經變成堆堆血塊的屍體,由於衣服拋落當地,高隆之的大兒子高德樞認出那是剛剛下葬的父親屍體。他跪於岸邊泥濘之中,叩首不停,為其父親請罪。

皇帝良久不言,騎在馬上大口飲酒,冷眼俯觀。

“陛下息怒,臣等惶恐,希望陛下開恩!”

“你父親黃泉之下,殊為寂寞。爾等兒孫,還是前去孝敬他吧!”

皇帝扔掉手中的酒杯,以馬鞭叩擊馬鞍。

衛士們得令,舉刀齊落,高隆之二十個兒孫,全部被斬首,屍體被拋入漳水。然後,高隆之的屍塊,也被丟棄在漳水之中。

皇帝一聲呼嘯,飛馬揚長而去。

望著漳水之中翻滾的屍塊,我陡然發現,人的生命真是脆弱至極。前幾天,高隆之還是當朝一品大員,宰相級別的高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他,還有他全家的男性子嗣,全部都成為無頭屍體,隨波沉落。

唉,人啊,真像朝生暮死的蜉蝣,活的時候,就好好活著吧。該發瘋的發瘋,該狂歡的狂歡,以免大限來臨,空悔無及。

太陽升起來了,發燙的地麵和植物上,氤氳著熱氣。河邊那當做臨時刑場的淺一些的水窪,裏麵積聚著血紅的泥漿。隱約可見,不少飛蠅開始在上麵盤旋。大概不久的時候,肯定會有無數蛆蟲聚集在這裏,痛飲著高氏男嗣的血漿。而他們那二十具無頭的屍體,在漳水中沉浮過後,不知會變成什麽樣形狀的汙穢東西。

也可能,活著也是一種負累,那些無頭的肉塊,得到大休息,快活地在河水裏麵起伏翻滾……

魏朝末期,亂世紛紜。如今,大北齊建立,難免需要一個血腥的階段。想到這裏,一切都讓我感到釋然。

有時候,我還真是一個哲理思考的人。我常常騎著馬,一麵休息,一麵觀察著天下萬物的悲苦、快樂。

看到屠殺和鮮血後,我有時候常常讓心情變得豁然開朗起來——生命如此無常,更應該珍惜一切快樂!

群臣們麵麵相覷,都各自上馬,離開了漳水岸邊的殺戮場。

“皇帝最近喝酒太多了。高大人,您有空去勸說一下皇帝。”

與我說話的,是皇帝的堂叔,清河王高嶽。他身下騎著高頭駿馬,馬全身雪白,中間卻有一道天生的紫紅色毛貫穿脊背,乃西域珍貴的“一道紅”良驥。

未及我答話,另外一個宗室、平秦王高歸彥策馬近前。這位高歸彥是皇帝的族叔,輩分和高嶽相同,歲數卻相差好多。高歸彥的父親早死,他九歲起,就被神武帝下令被寄養在高嶽家中,和高嶽的幾個兒子一起長大。

皇帝登基後,起初很親近自家高姓宗室,後來猜忌漸生。但他對於高歸彥這樣的疏宗,根本不加猜忌,任用其為領軍。所以,現在來講,在皇帝麵前,高歸彥比高嶽更受皇帝寵任。

看見高歸彥近前,我沒有回答高嶽的話。

清河王高嶽可能不知道,平秦王高歸彥雖然自幼由他撫養,心中卻對這個族兄懷有大不滿。曾經有好幾次,我聽見他在皇帝麵前說清河王高嶽的壞話。

人心隔肚皮,咫尺不相知。

清河王高嶽,膽敢背後臧否皇帝,估計他沒有多長時間可活。

沒錯,他是功臣,而且是身經百戰的大功臣。

高嶽姿貌巋然,相貌堂堂。神武帝高歡信都起兵時,高嶽時年二十不到,就前往相從,共圖大事。韓陵之戰,神武帝率軍與爾朱氏的四胡軍隊血戰,神武帝本人將中軍,高敖曹將左軍,高嶽將右軍。接戰不久,神武帝所領中軍敗績,敵人乘勢而逼,情勢危急。正是這位清河王高嶽,他舉旗大呼,橫衝賊陣,使得神武帝有機會趁亂緩過神來,與高敖曹等人表裏奮擊,最終取得韓陵大戰勝利。此戰後,高嶽因功得封衛將軍、右光祿大夫。太昌初年②,除車騎將軍、左光祿大夫,領左右衛,封清河郡公,食邑兩千戶。當時,他不過二十出頭。神武帝率軍去並州平滅爾朱兆,獨留高嶽鎮守京師,事後升他為驃騎大將。不久,他升任京畿大都督。當年,神武帝高歡自己常駐晉陽,隻留下高嶽與侍中孫騰二人在京師輔政,以為策應。

神武帝死後,文襄帝高澄入總朝政,高嶽被委以使持節、都督、冀州刺史,在外為高家援翼。侯景叛亂,文襄帝派高嶽總領大軍南討。師出成功,高嶽在渦陽大破侯景,逼得那個智勇雙全的跛賊單騎逃竄。而後,長社之戰,高嶽又大敗南朝梁國勁兵,生擒梁國大將王思政。

文襄帝被人刺殺後,當今皇帝出撫晉陽,仍然留高嶽以本官兼尚書左仆射,鎮守鄴城。

魏朝被北齊取代後,以宗室之尊,高嶽被晉封為清河郡王。天保五年③,加太保。

而後,梁國的蕭繹為周軍所逼,遣使告急,高嶽被委任為西南道大行台,統司徒潘相樂等大將數人去救江陵。天保六年④正月,高嶽南破郢州,陷城獲地,大功不少。

所以說,這位高姓宗室王爺,非常人可比。他功績卓著,威名彌重,播於宇內。但是,此人本性喜歡華侈,尤悅酒色。其家中歌姬舞女數百人,日日陳鼎擊鍾。其他高氏諸王,沒有一個能趕上他那麽奢侈。

不過,身為高氏王爺,好色好酒好財,都不是什麽大忌。要命的是,這位王爺總以為輩分尊貴,自恃有大功於朝,非常喜歡不合時宜地瞎說話。

更要命的是,自小由他撫養大的平秦王高歸彥,在皇帝前總愛惦記他,說他的壞話。

如此,高嶽的性命,就肯定不會太久長。

①北齊取代魏朝後,魏朝的王公,依次降爵一等。所以,魏朝的王爺,都被降為公爵。

②公元即北魏孝武帝在位的泰昌元年,公元532年。

③公元554年。

④公元55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