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光溫暖,微風和煦。
但未央宮中醞釀著雷霆和暴雨。
逸飛低頭站在均懿麵前,雖然態度謙和,卻依然堅持:“皇姐,我一定要再去一次。”
皇後公孫裕傑在一邊,麵色有些尷尬,勸道:“郡主不要和皇上賭氣。”
均懿氣息不穩,怒道:“你道是天下隻有你一個是好人?人家都給你吃了閉門羹,還偏要第二次地送上去?你以為朕不顧皇家情麵?她追殺雁騅,追到朕麵前!這口氣朕決忍不下!”
逸飛卻未回避問題,反而直麵均懿之怒火,道:“皇姐若是不明其中情由,大可問雁姐姐本人。我也曾問過雁姐姐,忠肅公為何要殺她,她說若換了她在那個立場上,她也會這麽做。”
均懿強壓了壓怒火,但口氣依然很硬,道:“雁騅的性子你們不知道,她就是寧願自己死了也要成全別人的人。從小朕便知道這節,跟她說了千百次‘不要死在外頭,就算是自殺,也要先回宮見了朕再說’。忠肅公不知道的事,朕全都知道,即便如此,朕也不會想殺她罰她,朕隻想她平平安安的!可現今……”
逸飛歎了口氣道:“皇姐氣我擅作主張,我知道的。但是皇姐,我是你們三個人的局外之人,我知道你們的糾葛,也理解你們每個人。你們都在自己的立場之上做了該做的事。皇姐說雁姐姐是那種將生命置之度外成全別人的人,忠肅公又何嚐不是?隻因戰事緊急,她寧願盲了雙眼,不要性命,也要死守北疆,為的還不是我們陳家的基業嗎?望皇姐念在她的忠心,許我去吧!”
均懿看了眼裕傑,裕傑倒是心領神會,給雙方遞了個台階:“郡主既然已經有了打算,皇上何不就交給郡主?”
//
逸飛第二次來到忠肅公府門外。
可能因他是善王之子,忠肅公也想再見他一麵,門房上的老宮女通報了一聲,就傳來了可以進入的回複。
忠肅公府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麽珍奇花木,格局也並不奇巧,隻是有該當的些排場,與忠肅公本人一樣不苟言笑似的。
逸飛問過善王,善王倒也不吝嗇地講了。
昔日敬宗隻生了兩個公主,與當年善王一樣有子嗣之憂,是以從同族過繼了忠肅公陳淑予,想要作為皇儲來培養。
時年陳淑予才兩歲,誰想到兩歲的小娃娃也有可能記事了?
偏生淑予記憶力極好,她記得自己進宮是由和王親自護送的,她也記得自己在宮中住了不久,母皇便再度感孕,後來生下了半雲。
因得這久遠的記憶,雖然半雲當她做親姐姐,但她隻與半雲分君臣。
她用皇子的身份接過兵權,卻拒絕敬宗封王的旨意。
“母皇,一定要封個職位,你就封個將軍給我吧,兵權旁落不如我親自來,一定要保護妹妹的周全。”
淑予實現了她的承諾。一個定國將軍之位,從皇子期間一直做到三年前,半雲為了她多年的戰功,強硬封了她公爵之位。
宮中對她的封賞很多,她的俸祿也極豐厚。但她不要土地,不要田莊,不要宅子。她向敬宗和半雲所求唯有一件事——軍餉。
她手中沒有一兩銀子存留,通通往軍隊上砸。忠肅公的治下,兵士們人人都有盔甲穿,冬天的棉衣一件也不會少,有功之士她賞得也厚。超過朝堂規定的部分,是用自己的銀子來補。
她知道自己手握兵權的重要,是以從不與任何朝臣有私交,回到將軍府關起門來,就斷絕一切人情往來。
她也不娶夫郎,幹幹淨淨獨一個。
這是朝堂上一塊最難啃的硬骨。
但她是賀翎平治年間的頂梁柱。
她曾踏遍江山的邊界,一次又一次守護住陳家身為皇族的尊嚴。
這府邸不過是皇室產業的空宅,並不是她的家,她也很少回來這裏。
她在營帳裏睡覺更安慰踏實。因為在那,她枕著陳家的大好山河。
//
逸飛環顧四周,老邁的仆從們慢悠悠地做著手頭的事。
這些都是無依無靠年老的宮人,出宮之後無人奉養,便可以在這府內幹點雜活,宮裏撥些銀錢,預備著她們的後事。
忠肅公毫不關心外物,就連她的四時衣裳,都是公孫太後專門吩咐了內廷局織造所定期送來。
她這個人什麽都沒有,隻有一顆忠心,一懷警惕。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雁騅即便被她追殺都沒有意見,平靜地對苑傑和逸飛解釋:“忠肅公要我的命,自是因為我該殺。”
現在,忠肅公敗了。
逸飛曾經阻攔過她,也曾經放棄過診治她,讓她落到今日的地步,所以逸飛不可能安心,他必須來看看。
//
忠肅公卸甲之後倒顯得柔和多了,躺在床榻之中,靜靜地沒有起身。
逸飛輕聲道:“皇姨。我是逸飛。”
忠肅公應了一聲。
老仆對逸飛笑了笑,為他端上了一盞清水。大概忠肅公府的仆從們也知道家裏沒什麽好茶,是以索性不泡茶待客了。
逸飛接過來道了謝,飲了一口放在手邊。
忠肅公淡淡地道:“你來看也是沒用的,我的病已經沒得治了。邊關的郎中說過,我頭顱之內長了東西,一直變大,直到雙目皆盲的時候,也差不多占據了整個腦海,命在旦夕之間了。”
逸飛還是拉過她手腕,將手指放於其上,細細切脈。
脈象如枯木腐朽,已無生機,隻怕就這幾天的事了。
逸飛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想了想,還是將自己心跡道來:“皇姨,你是平治的頂梁柱,現在已是換了時代,雲皇當年在朝堂孤立無援的局麵不會再有了。均懿姐姐可以自己做主,悅王已是棟梁之才,雁騅姐姐被你教得很好,和你一樣是一個赤膽忠心的武將。我們都會守住你守過的江山,不會讓你一生辛苦白費。”
忠肅公將耳朵側了過來,默默聽完,道:“人死如燈枯,常有的事,又有什麽放不下的。”
逸飛心裏難受,知道這已是和她見的最後一麵,但是忠肅公已看得如此通透,說什麽也是多餘。
他默默地看了這位身經百戰的賀翎棟梁,輕聲道:“皇姨,再見。”
忠肅公臉上現了一抹淡淡的笑:“好。再見。”
//
鶴唳二年八月初一,忠肅公陳淑予在府中病逝。
太上皇半雲聞訊,慟哭不絕。
//
八月初二,太上皇親筆書寫之悼文印發全國上下。
翎皇均懿頒旨,彰忠肅公一生之軍功,追封忠勇王,靈柩葬入皇陵,緊貼於敬宗身邊。
//
八月初九,忠勇王靈柩入皇陵。
忠勇王一生未娶,不蔓不枝,沒有晚輩主持喪禮。
昭烈將軍雁騅以臨產之身為其戴孝治喪,鐵衣宮衛黑甲白麻,長戟挑起招魂幡,扶靈過市。
從此,忠勇王與雁家不合之言,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