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治二十二年,正月初一。

已近卯時,各家王與侍君皆在梳妝理容,準備進宮祭天。悅王陳泓萱驚覺一夜沒見到雪瑤,心裏發慌,便打發悅王府仆從打聽,自己不好出麵,隻得坐立不安地等。

善王侍君白冬郎正在梳妝。王侍朝服繁雜華麗,所以善王側侍君、冬郎堂弟白春暉親自動手,和總管仕女一起幫冬郎著裝,見一年輕丫鬟跑來湊在總管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春暉眼裏不揉沙子,眉頭一皺就斥道:“好大膽子!回什麽事不能直接講,還打量繞過我、瞞著我不成?”

小丫鬟忙慌張躬了身子道:“回側君的話,並非隱瞞,是因為悅王儲昨晚離席後一直未歸,大家正打發人到處找,小嬪來向管事姐姐借人手。”

冬郎眉頭一皺,眼神帶責怪之意瞟了春暉一眼。

春暉笑道:“冬哥,你莫擔心,我去看看就是。”將冬郎的儀容事務交給總管仕女,自己由丫鬟引著去見泓萱。

剛出屋門,冬郎的心腹男管事便對春暉淺施一禮,把他帶開幾步,低聲道:“側君,是這樣的……”小聲將雪瑤去了逸飛院中之事講了,“侍君說,此言不傳六耳,您要小心行事,這事……侍君也是剛剛知道。”

春暉聽如此說,臉上不敢露出什麽,轉回頭站在門邊,恰好冬郎看了過來。春暉眼神相詢,冬郎輕輕頷首,回以目光,口唇微動,無聲道:“去吧。”

春暉定神,掛上輕鬆的笑容向前院去。

泓萱正著急著,春暉上前笑著施禮,泓萱麵上一紅,自覺尷尬,定了定神才問話:“側君怎麽來了?”

春暉道:“回稟殿下,我家侍君正在籌備進宮之事,特囑咐我來回話。昨晚王儲離席晚,便沒和別家孩子住在一處,我們單獨安排了。但今早仕女們一換班,竟然沒交接好,一問三不知,讓您受驚了,實在對不住。原本我得帶著王儲過來跟您請個安,但您看,孩子們昨天也耍得累了,現下還在各個臥房中酣睡呢,恐怕一番收拾勞您久等,我這才不顧禮數,自己來向您交代,還望您海涵。”

泓萱聞言,知道可能是自己多心了。雖然善王的心思她不敢妄自揣測,但善王是京城八王之首、皇室宗親的當家主母,絕不會對她們這些嫡親為難。她轉了轉心思,想到善王做事自有她的打算,多說無用,索性靜等後話才是正理。

泓萱想通了這節,臉上一掃陰霾,口氣也親熱隨和起來,向春暉笑道:“側君可別見外,既然沒什麽意外,我也放心了。小孩子家貪睡就由得她,隻得叨擾你們了。等祭天歸來,我再來接她吧。”

話音一落,她身邊的仕女急忙聚攏忙碌起來,為她整妝理容。

從悅王泓萱的院落出來,見前院各司其職,春暉方才返身進了內院。

悅王侍君權慧昭和善王侍君白冬郎都已穿戴完畢,此時正站在一起低聲交談,男仆們都在五步之遙侍立著。

春暉遠遠站著,等冬郎看到,招他過去,才上前向二位侍君見禮。

慧昭微微一笑受禮,冬郎吩咐道:“好生照應些家裏的孩子們。”

春暉感到話裏有話,認真地應了,這才退下又去忙。

把各家侍君的車轎送出府門後,春暉帶著一個內院男管事,在後院中各臥室巡視。見各家孩童沒有被父親們更衣備車的動靜吵醒,都睡得香甜,春暉才暗暗地鬆了一口氣,隨即打發男管事去廚下安排孩子們早膳等事,獨自往逸飛居住的單獨小院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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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梅點點,翠竹依依,春暉慢慢行走,心中很是不解。

昨晚是冬郎親自送逸飛回房,卻沒有落鎖。冬郎怎麽會忘記這麽重要的事?何況跟著的人那麽多,就沒有誰提醒一句?

還有一件蹊蹺。在花廳玩耍的孩子們離席之後,是該有人伺候,指引孩子們去休息的。即便仆從們憊懶,讓誰家孩子落了單,雖然可惡,倒也不怕,隻要落單的孩子出了花廳,沿著廊下的燈光一直走去,定然會走到安排好的院落中。卻為什麽悅王儲會走到逸飛住的地方來?

接下來就更是奇怪,逸飛那裏上夜的男仆小廝們怎麽沒人值守,悅王儲一個女孩子進了內院,又直接進了院門、臥室,為什麽一路上沒遇上人?若是沒人看見,也就沒人知道,可為什麽冬郎身邊的男管事卻帶了口信要他稍加遮掩?

春暉想到男管事的話猶猶豫豫的,看來這事像是善王的安排。

善王殿下心機深沉,一向威嚴,她做的決定哪有侍君們揣測的份?春暉這麽一想,倒也坦然接受。

想了一遭,春暉也行至門前。側耳聽了一聽,房中有些動靜。春暉掂量兩人應已醒來,便輕輕叩了兩下門。

門內傳來清晰的女孩聲:“請進。”正是雪瑤的嗓音。

春暉推門而入,卻見逸飛兩眼紅紅,抱被蜷坐在床角,雪瑤一臉無可奈何坐在床邊,已穿好整身衣裳,尚未梳頭。見到來人是春暉,雪瑤起身,行了個半禮。

雪瑤作為王儲,身份自然貴重,春暉必須還以全禮。

兩人禮畢,春暉這才走到床邊。

逸飛見來了熟悉的人,抽抽噎噎地叫了一聲:“春爹爹。”春暉剛應了一聲,逸飛便滿臉委屈撲入他懷裏,把頭埋在他胸前,再不轉頭看雪瑤一眼。

春暉拍著逸飛的背道:“這是怎麽了?”逸飛並不答話,隻是小聲抽泣。

雪瑤見狀,硬著頭皮道:“側君,今早起身時,她見我與她睡在一處,便哭起來了,我方才解釋,她也聽不進,隻是不理我。不知這是誰家的妹妹,雪瑤當去向這家姨媽道個歉去。”

春暉忍俊不禁:“這是我家幺子逸飛,雖長得秀氣了點,性子又內向得很,可卻不是女孩,是個男孩子。”

逸飛揪著春暉的衣服,轉頭眼淚汪汪地向雪瑤瞪眼睛。雪瑤見惹了別人家的小兒郎,隱隱覺得不妙,趕緊遞過自己手帕。逸飛推開她手帕不接,在自己枕下摸出一條手帕擦臉。春暉輕聲勸慰,又讓逸飛來與雪瑤見禮。逸飛鼓著臉頰不說話,哭得兩眼紅紅,也不願意看向雪瑤一眼。春暉又哄說了幾句,他竟一聲也不響,隻是掉眼淚。

平時乖巧的小家夥犯起倔來,竟是誰也治不了,春暉意外之下束手無策,隻好哄著逸飛先梳洗起床,再將他抱起,走出房門。

雪瑤有些尷尬地跟著,春暉抱著逸飛出了月亮門,再轉彎走了幾步,向廊下一位少年招呼道:“思飛,來替爹爹招待一下悅王儲用早膳。”

雪瑤聽得思飛之名,知道這是善王府二子。那少年麵上神色飛揚,帶著和春暉相似的笑容,聽到招呼,應了一聲便向這邊走來。

能擺脫窘境,誰來都行,雪瑤大鬆一口氣:“原來是玉通郡主,失禮。”

思飛笑道:“悅王儲不必客氣,喚我名即可,跟我來吧。”

雪瑤得救一般,跟著思飛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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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陽光和煦溫暖,各家孩子都已起床,用畢早飯。有些想家的,家中備了馬車,讓護衛仆從來接,有些孩子年齡稍長,喜愛熱鬧,便留在此等雙親,三兩成群的玩了起來。

孩子們需要精細照顧,況且各個封號都不低,身份尊貴,仕女男仆們都格外精心,忙碌不停。

善王儲芷瑤年紀小,春暉帶在身邊親自照顧。逸飛見大家都忙,不願意再添亂,就向春暉打了個招呼,自己去玩。

花廳上果盤中擺著許多柑橘香枳佛手之類,清香四溢。逸飛從中抱出了一個黃澄澄的柚子,想著去找哥哥們玩,又轉回內院,一路走向大哥旭飛和二哥思飛的書房。

剛走到思飛的房前,便聽到旭飛也在其中,正在和思飛、雪瑤探討詩文。

逸飛年紀尚小,剛剛開蒙,隻是念過幾句《對韻》,聽他們聊了幾句也不甚解,就敲了門,等到思飛的應答,便推門而入,歡歡喜喜地偎在旭飛身邊。

善王長男玉明郡主陳旭飛虛歲十七,性子柔和安靜。次男玉通郡主陳思飛虛歲十五,好學武,個性爽快,神采飛揚。兩位郡主一動一靜,倒都與雪瑤談得來。

雪瑤雪青衣衫,襯得肌膚剔透,正和思飛說話。思飛正說到前朝大周那位著名的“詩俠”之作,豪情頓生,劍意盎然,就隨手比劃幾招,雪瑤眼光專注地看他手勢,若有所悟,頷首應答。

小孩子都喜歡粘著大孩子玩,逸飛也喜歡看哥哥們玩笑,但今天加了個女孩子,那畫麵讓他小心思裏頗有不快,早上積攢的怨氣莫名又湧了上來,走到案前擠在兩人中間,把手中柚子扔在思飛懷裏,禮貌的話也不說了,嘟著小嘴:“哥哥幫我剝。”又跑回旭旁邊挨著大哥坐。

思飛卻毫無覺察小弟的心情不對勁,接過柚子就剝掉外皮,一把掰開來,隨手遞給旭飛一半。

旭飛和思飛一樣,還不知逸飛和雪瑤的暗流,隻是覺得小弟有些異樣。他接過柚子,一邊剝著棉絮層,一邊向逸飛道:“逸飛,這是悅王家的雪瑤姐姐,快見個禮。”

逸飛不答話,隻是抓著旭飛衣袖。旭飛以為他急著吃柚子,給他剝出幾塊果肉喂進口中道:“慢些吃,莫嗆了嗓子。”逸飛卻眼看著思飛。

思飛已將柚瓣剝出了晶瑩的果肉,雙手遞給雪瑤,雪瑤點頭稱謝,微笑地跟思飛又說了句什麽,思飛也是一笑。

逸飛心中一股無名火起,氣鼓鼓地回道:“不見!她非禮,我幹嘛見禮!”

思飛聽說,好笑地問:“我們逸飛這麽大火氣真是第一次見。她怎麽非禮?”

雪瑤平生第一次被扣上非禮的帽子,雖然什麽也沒做,但臉還是刷地紅了。逸飛想要吵鬧一番,但是他從沒與人爭辯過,小手已經指著雪瑤,想開口卻說不出責難的話來。

旭飛攬著逸飛坐在自己膝上:“那你跟大哥小聲說。”

逸飛白了一眼雪瑤,小手捂著嘴,跟旭飛低聲告狀:“她昨晚睡我!”

旭飛滿臉驚訝:“這孩子……”他最近已經在籌備婚事,對這種話格外敏感,逸飛說得這麽直白,也不知道跟誰學的,一下就撞在他心裏,臉都紅透了。

思飛聽不清楚,跟旭飛使眼色詢問,旭飛張張嘴,卻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又越想越好笑,捂著嘴不理思飛。逸飛見哥哥好像笑他,又不好發作,滑下旭飛膝蓋,站在一邊生悶氣。思飛眼睛幾乎抽筋了還沒得到真相,把柚子瓣掰下來狠狠地咬了一口。

旭飛尷尬了一陣,想到童言無忌,一定沒什麽事情發生,也就放寬了心,拿過茶盞裝出一副悠然的樣子逗逸飛:“那,逸飛說該怎麽辦呢?”

“我……我也不知道。”發了兩次脾氣的逸飛,倒也沒什麽火氣了,偷眼看一下氣定神閑的雪瑤,自己覺得不好意思,抿著小嘴轉了身,背對雪瑤站著。

雪瑤不想在善王家裏惹是生非,便起身走過來,服軟示好道:“是姐姐不對,應該問過你再進你房間的,姐姐跟你道歉,好不好?”

“不好,道歉不好……”逸飛轉過身來,眼圈又紅了。

雪瑤平日最討厭小孩子賣乖耍賴,失去了耐性,口氣也硬起來:“那你要怎麽樣?”

逸飛轉過頭盯著雪瑤,認真地攥著小拳頭:“我是好人家孩子,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相公,你睡了我,我將來怎麽好出閣,所以,你要負責!”

“哎呀——”

“咳咳咳咳……”

“呃……”

一息間害苦了吃茶的旭飛,差點失手砸了茶盞,思飛的柚子果肉嗆進了喉嚨,剛推門還沒進門的春暉嘴角抽搐,一把捂住小芷瑤的雙耳。

三個人都有同樣的想法:這是誰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