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風聲

盡日白幡隨風飄揚,整個小院都被改成了靈堂,隻是這靈堂中沒有牌位,那些依然開在枝頭的梅花便是最好的悼念。

“蘇梅。”燕三白喃喃的喊了一聲。

蘇梅對燕三白來說是特別的,若不是她將燕三白從水中救起,恐怕當時他已心生死誌,就此永沉水底。

那是紅河嶺之後,燕三白拚盡全力也隻救出一個關卿辭,而當他抱著那孩子跑出去,回首看到火光中的紅河嶺時,第一次,對黎王,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了無盡的懷疑。

黎王救了他,他把這份恩情謹記在心,不管是做死士還是什麽,在他看來都無所謂。但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做正確的事,他殺人,是因為相信黎王能結束這亂世。若必須有人手染鮮血,那他無親無故,便可無所畏懼。

然而懷疑的種子一旦滋生便開始瘋長,關卿辭恐懼和憤恨的眼神像是泣血的詰問,麵具下的臉一度變得蒼白惶惑,然後蘇梅一個巴掌,將他重新扇回了人世。

蘇梅當然是見過他的臉的,還曾嘲笑他摘掉麵具時就像一個白麵小生,是最不像死士的死士了。

燕三白是真的看不懂蘇梅,她明明無比怨恨這個世界,卻又對它無比留戀。她明明無數次想要燕府消失,然而當燕府真的遭逢大難,她還是請求燕三白去保護她弟弟。

梅公子心裏……又是怎麽看待他這位姐姐的呢?

“應該是他回來過了。”燕三白拾起地上吹落的一朵紅梅,看來至少梅公子把蘇梅放在了心上,不然不會特意回來祭拜。

“我們進去看看。”李晏道。

小院裏隻一棟獨立的小樓,三層高,勝在小巧別致。

推門進去,屋裏卻不似外麵那麽清冷,紅燭羅帳,依稀還是當年模樣。他們第一眼便看到了那正對著房門而放的案幾,案幾上擺著成套的天青色茶具,旁邊放著紅泥小火爐,茶水已冷,但壓在最底層的炭火,卻似還有餘溫。

燕三白俯身端起一個茶杯,端到鼻下輕嗅。李晏湊過來,茶香雖已消散大半,但仍敵不過他那靈敏的鼻子,“這是碧螺春。”

聞言,正在看牆上書畫的蘇染回過頭來,“碧螺春?讓我看看。”

蘇染跑過來聞了聞,又拈出一片茶葉仔細看了看,然後忽然想到了什麽,招呼零丁過來把小火爐重新點然,水壺裏還有些水,等煮沸了,涼了涼,再衝入一隻新的茶杯。

抿了一口,蘇染仔細品著那水,眼睛忽然一亮,“這是洞庭山泉。”

“洞庭山?”零丁疑惑,洞庭山可離這兒差著十萬八千裏呢。

蘇染解釋道:“好茶需配好水,一般來說,什麽地方的茶,與它最為般配的便是那個地方的水。碧螺春原產於姑蘇,地處江南,南水與北水其實大有不同,最適合用來泡碧螺春的,便是洞庭山泉。我自幼生長在那兒,每年早春采茶時,家中都會派人去洞庭山挑水,可是半點也馬虎不得的。”

零丁撇撇嘴,不就是喝個茶麽,怎麽這麽麻煩。

蘇染便笑道:“你可別覺得我麻煩,若是老字號的茶樓都知曉這道理,每年都得雇幾個身強體壯的專門挑水,各處的水有何處的滋味,便是同處姑蘇,東山和西山的都是不一樣的。”

零丁不與他理論,自斟了一杯茶嚐嚐,他這舌頭愚鈍,倒也沒品出什麽不一樣來,“不過這梅公子也忒會享受了罷,都來了北境了,還隨身帶著姑蘇水?那他喝別的茶豈不要還用別的水?馬車上裝得下嗎?”

“姑蘇……”李晏卻似想到了什麽,抬頭看著燕三白,“你可知曉蘇梅家鄉何處?”

燕三白與他自是心意相同,“去看一看便知。”

另一邊,橫眉冷對,劍拔弩張。

一具屍體橫於正中,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槨封存,左右扶棺之人各個披麻戴孝,眼眶猶自紅著,手中兵刃卻泛著冷光。

為首一人持一把大刀,怒目圓睜,“你們都給我讓開!”

對麵是全副武裝的官兵,封堵了道路,卻是不讓人走。

霍安手下一員副將大馬金刀站在路口,“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三番五次尋釁滋事擾亂治安,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殺人,視我大周律法為何物?!”

持大刀者正是鷹鷲派掌門林逸光,棺槨裏躺著的屍體就是他的獨子林蒙,這口氣換做尋常人都無法咽下,更何況是他,“我兒慘被殺害,我為他報仇,有何不妥!倒是你們,不是要維護治安麽,那夜又為何遲遲不曾現身?難不成跟凶手是一夥的?!”

“你!我乃朝廷命官,你休要血口噴人!”副將臉色鐵青。

“那就讓開!”林逸光道。

雙方皆怒目而視,刀劍齊齊出鞘。

忽的,一道清越的喊聲由遠及近。

“慢——!”白色的道袍,黑色的滾邊,高高的道冠迎風搖擺著,有人自長街那頭急急的跑過來。

略顯嬌小的身軀破開周衛一幹大漢的組成的圍牆,他幾乎是腳不點地的衝到副將和林逸光中間,雙手撐開一邊擋著副將一邊擋著林逸光,紅撲撲的臉蛋上滿是嚴肅,“不準打架!有事好商量!”

“楠竹道長?”有人認出他來。

“對對對就是我!”楠竹大喘了口氣,順了順氣息,道:“此事罪魁禍首是魔教中人,你們在這邊幹什麽?我師父說了,今天誰也不許打架!”

林逸光臉色幾度變幻,想起秋戌子的武功和輩分,再想起最近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狂僧釋無心,不得不重新掂量。然而副將卻並不怕,“秋戌子前輩可管不了我。”

“但我師兄能管!”楠竹很硬氣,下巴抬得高高的,“我小師叔也能管,而且他很快就來了!”

副將也震了震,但又很快說道:“但他們現在都不在此處,霍大人說了,今日這裏誰也不準動,否則全部抓回去按軍法論處!”

“你們不要欺人太甚!殺了霍將軍夫人的可不是我們!”林逸光手背上已經青筋暴起,但這哪壺不開提哪壺,官兵們頓時紅了眼,眸中露出殺氣來。

楠竹一個頭比兩個大,轉頭急望師父怎麽還不來。

咬一咬牙,不行,今天說什麽都要阻止他們再打起來,思及此,楠竹正待說話,人群中忽然有人高聲喊道:“要打便打!誰都知道洛陽王是朝廷的人,燕三白出了那麽大的事,肯定是他故意調軍隊過來徇私報複!”

楠竹急了,一團火自心底湧上來,又氣憤又憋屈,可看到周圍人,尤其是林逸光那派忽然變得陰沉的臉色,他急忙解釋,“別聽他胡說,我師兄不是那樣的人!”

“是與不是,王爺心裏最清楚。”林逸光語氣冷冷的,他忽然想到,再怎麽說,洛陽王李晏都是皇帝的親侄子,朝廷的軍隊能不聽他的?

“你什麽意思?我師兄前段時間一直在戍守邊關,縱是燕大哥受傷了都分.身乏術,他為大周出生入死,你們怎可如此說他?”楠竹真的生氣了,然而這時剛剛那個聲音又不依不饒的響起來。

“哼,你以為我們都會被騙嗎?真正的燕三白早就已經死了!現在的這個不過是個冒牌貨,你問問你師兄敢交代出來他到底是誰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

楠竹的腦袋裏也‘啪’的一聲,像星夜的煙火一樣炸了個劈裏啪啦。楠竹一直跟隨在秋戌子身邊,秋戌子能算到的事情,很多他自然都知道。

燕三白身上有秘密,很大的秘密,他也知道。

但是他們怎麽可以這麽說他,如果燕大哥不是燕大哥,那他還能是誰?!

楠竹已經握緊了劍,大大的眼睛裏飽含著憤怒掃視四周,“是誰?哪個鼠輩隻會藏在背後潑髒水?出來!”

“誰在潑髒水?你這分明是做賊心虛!這前前後後的事情你敢說與燕三白沒有一點關係?!大家都看清楚了!春亭觀也不過是洛陽王李晏手下的一條走狗,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四周一片嘩然。

然而楠竹的眼睛卻忽然一亮,看到了!

長劍刺出,但楠竹卻仍留了情,他是來勸架的,不能殺人壞了師父的打算。然而就在他躍出,準備將那造謠作惡之人捉拿之時,斜裏忽然刺出一劍,將那人的胸膛瞬間刺穿。

鮮血刹那間染紅衣衫,楠竹臉色大變,來不及收手,便聽有人大喊,“殺人啦!兄弟們上啊!”

此間人數太多,這邊的看不到那邊的,楠竹瞬間便被真真假假的迷霧籠罩起來,渾身都沾染了他人眼中所謂的‘惡’。

他被推得趔趄了一下,餘光瞥見將死的那人衝他露出一個譏諷的笑,一顆心陡然下沉,臉色也變白了幾分。

短短片刻,事情怎麽會演變成這樣?

霍然轉頭,不管是朝廷的,還是武林的,所有人手裏的刀劍仿佛都在向他砍來。楠竹仍顯稚嫩的臉上半是不解和氣憤,另外一半,也被生生激出些血性。

“我明明是來幫你們,你們為什麽要這樣?”楠竹徑自說著,握緊了劍的手骨節發白,“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師父說過,這樣的人最可惡。”

對方已然失控,不想死,就隻能殺人。可楠竹從未殺過人,所以此刻他的手還有些顫抖,嬰兒肥的臉蛋上也沒有多少血色。

但是不行,他要挺住,要回去把這裏的事都告訴師父。

要告訴他們所有人,師兄和燕大哥都是好人。

“小心!”

楠竹一劍連挑三人,緊接著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兒,堪堪避過了斜裏刺來的刀劍。

然而破空聲於刹那之間襲來。

楠竹的瞳孔猛的一縮,眼看就要來不及閃避,左側房頂上忽的跳下一人來,千鈞一發之際一劍將之格擋。

隨後又是一人匆匆趕到,迅速將楠竹拉起,“你沒事吧?”

楠竹楞楞的搖搖頭,轉頭看擋在前麵的人,初時還很陌生,但瞥見他手中的劍,又立刻反應過來,“劍癡大俠!”

來人正是一直藏在暗處的陸雙行和汪敏。

然而陸雙行此時無暇他顧,目光死死的盯著剛剛被他打飛的東西——那是一隻箭,出自神侯弩。

抬眼,看向箭飛來的方向,這是要徹底宣戰了嗎。

如此看來,秋戌子那邊估計也不容樂觀,得先脫身,待從長計議。

“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