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郎
鬧市之中,行人來來往往,路邊的小販依舊在大聲吆喝,可愛的孩童被大人牽著走過,手中的糖葫蘆在燕三白的衣擺上擦過,留下些許糖漬。
沒有人發現剛剛那乍現的殺機,塵世依舊是塵世。燕三白回過頭,拿著書卷的手自然的背在身後,緩緩的繼續往前走。
此次來的殺手比上次的道行更深,且極會忍耐,一擊不中立即遠遁。況且在剛剛的交手中,他必然可以發現其實燕三白早有警惕,所以他會不會再次出手,還是個疑問。
而燕三白並不急於把這個殺手解決,因為他知道,即使殺了這個,下一個也很快就會到來。
對方顯然也並不著急,直到燕三白走進王府,刺殺都沒有再次出現。
於是燕三白重新拿起書,看了起來。
李晏讓零丁去查秦桑的交際人脈,自己卻先去了趟衙門,見到了停屍房裏的秦桑。
紅顏易老,轉瞬間已是一具紅粉骷髏,李晏靜靜的站在她身邊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景來。
其實李晏覺得秦桑順眼,並不是因為秦桑的琴藝有多高超,而是他難得看到一位像他一樣那麽喜歡穿紅衣,且穿得那麽好看的人。
她總是喜歡畫豔麗的妝,配著一身紅衣,堪稱是洛陽城最美麗的一朵花。李晏問她為什麽喜歡紅色,她說——因為嫁衣是紅色的,總有一天,董郎會回來娶我。
其實李晏那時就有所察覺,秦桑像是病了。她時常獨自坐在房間裏,一半的臉露在陽光裏,一半的臉遮在陰影下,或嗔或癡,穿著嫁衣等著一個書中的人物。
“董郎……”她幽幽的歎息著,一遍又一遍的呼喚著那個人的名字,書卷散落在腳邊,目光也不知道透過紗簾看向了哪裏。
“董郎……”日複一日,她漸漸的病入膏肓。
但那時誰都不以為然,因為那畢竟是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出現的,書中的人物。
再多想也是枉然,李晏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出去。等在門外的洛陽令頓時被凍了一身的冰碴子,心道:哎喲我滴媽呀,到底是那個缺德的敢給洛陽王戴了綠帽子還把人給弄死了啊,你也要弄死我了啊……
一隻鷹隼撲扇著翅膀,俯衝進衙門的庭院裏,收翅急停在李晏手上。李晏看過零丁的來信,取過馬,一路出了城門。
駿馬疾馳過花田阡陌,花田裏的花女們不禁都看向馬背上的身影,頓時心花怒放。有人抓起籃子裏的花瓣灑向路邊,這是她們對喜愛之人表達歡喜的方式,然而李晏此刻卻沒這個心情接下,直奔城郊湖畔的畫舫而去。
有人站在花田裏,戴著鬥笠,微笑的看著他。
“王爺!”零丁迎上去牽過馬,忙不迭說道:“秦桑姑娘果然在這裏跟其他男人幽會過,這可是你送她的船!”
李晏驀地頓住,雙眼眯起來看著他,“零丁,你想表達什麽?”
每個月,洛陽王總有那麽幾天想掐死他的長隨。
“沒什麽,小的什麽也沒說。”零丁趕緊搖頭,不過他又在心裏暗想——其實他是太關心王爺,現在在大家的心裏,王爺一定是全天下腦袋最綠的男人,實在太可憐了。
“人呢?”李晏還是決定暫時放過自己的長隨,等找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再把他丟進河裏喂魚。
“在裏麵呢。”零丁道。
秦桑平日裏除了待在淺絳樓,就屬來這畫舫的次數最多,所以李晏讓零丁來這裏看一看有沒有什麽線索。沒想到,他還真發現一個在岸邊鬼鬼祟祟的身影,抓起來給老船夫一認,果然跟秦桑有過貓膩。
於是零丁追問那船夫,船夫怕惹事,便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秦桑在樓裏幾乎不接客,可到了這隱蔽的畫舫裏,卻時常有年輕男子出入,老船夫雖然不想理會這些,但還是記住了一兩個人的臉。
“還有一個我已經派人去找了,現在抓住的這個叫唐修文,是城北唐員外的兒子。”
另一邊,燕三白看書竟看得有些入迷,他熟讀經史子集,卻從未看過風月話本,如今看來,果然各有各的長處,難怪坊間賣的如此的好。而燕三白看的這一本,正是秦桑心心念念的《蝴蝶夢》。
這本書講的是一個出身於書香門第的年輕書生和官家小姐的故事。書生就是那個董郎,是個秀才,長得一表人才,溫文爾雅,文采斐然。小姐也長得沉魚落雁,照理說應當與書生很相配,可奈何她的父親乃是前朝的官,前朝滅亡了,她的父親不肯投降,最終導致家破人亡。
小姐淪落成了一個風塵女子,她咿咿呀呀的在台上唱著別人的悲歡離合,嚐盡了世間冷暖。然後她遇到了書生,兩人幾乎是一見傾心,然而書生的家人當然不會接受這樣一個兒媳。
在百般刁難和構陷之下,兩人被迫分開。書生被老仆盯著,走上了上京趕考的路,兩人偷偷約定,等書生高中狀元回鄉,一定將小姐帶走。
然而上京趕考需要的時間太長了,等書生回來,小姐已被迫遠走他鄉。當然,故事的最後,書生曆經千難萬險,還是找到了那位小姐,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本是個苦盡甘來的故事,可是燕三白一口氣讀完,卻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有些難受。秦桑一定是把自己代入了這個故事,她的心裏也有這麽一位董郎,可是她的故事,結局卻太過慘烈。
城郊,湖畔。
一個年輕男子被‘請’進了畫舫,書生模樣,神情雖然已經克製,卻還有些緊張。此人正是領導說過的唐修文。
“砰——”門在身後被關上了。
他心裏不由一顫,抬頭看向畫舫裏麵,坐在琴桌前的洛陽王。
“錚——”琴聲驟響,李晏抬起頭來看了他們一眼,眸光冷冽,那細長的丹鳳眼裏似乎蘊藏著殺意,“說吧,你跟秦桑,是怎麽認識的?”
“我……這……”唐修文支支吾吾難以開口。
李晏忽然勾起嘴角一笑,指尖悠悠的撫過琴弦,“不回答……就扔進河裏喂魚。還是你希望我彈一曲,給你助助興?”
“王爺,學生惶恐。”一聽要喂魚,唐修文有些急了,“我與秦桑姑娘乃是泛泛之交,絕對沒有做什麽苟且之事。”
“我有說你們做什麽了嗎?”李晏冷笑,“不打自招,我是該誇你小聰明太多還是讀書讀蠢了腦子。”
唐修文的臉色頓時一變,心中焦急起來。不管怎麽說,他跟秦桑私會,就等於在撬洛陽王的牆角,這罪過可大了去了!
“王爺誤會了!學生、學生真的隻是與秦桑姑娘一起飲了幾次茶……”
“夠了,本王沒興趣知道你們都做了些什麽,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反正現在李潛死了,想來不久你就會步上他的後塵,本王又何必跟一個死人計較。”
“李、李潛?”李潛的死,唐修文早上出門時還完全不知曉。而且他跟李潛也不熟,洛陽王卻在此刻提及,難道……
“敢問王爺,李潛之死……可跟秦姑娘有所關聯?”唐修文心裏發虛,硬著頭皮問。
李晏低頭撫著琴,嘴角的笑容冷酷而殘忍,“是啊,他也曾上過這畫舫,如今卻被剜心而死,以吾之血,取汝之命,秦桑這句話果然沒說錯。”
唐修文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他其實真的跟秦桑已經不來往許久了,他沒那個膽跟洛陽王搶女人,自然隻有罷手。可那天得知血字的事情,他心裏又不安起來。
他不覺得自己的事夠的上負心薄幸,可他記得他有東西落在了這畫舫上,萬一被發現了,遭人誤會,豈不是冤大了?是以他偷偷潛回這裏,希望能把東西拿走,卻沒想到被抓個正著。
事已至此,他隻有把事情和盤托出,“……事情就是這樣,王爺,你一定要相信我!”
零丁學著燕三白的樣子仔細觀察唐修文的表情,點點頭道:“王爺,他眼神堅定,我覺得他沒有說謊。”
“我需要你來教嗎?”李晏瞥他一眼,自從碰到燕三白之後,零丁真是越來越煩了。
李晏又看向唐修文, “本王問你,你落了什麽東西在這兒?若是找得出來,我就信你。”
唐修文忙不迭答應,他記得那是一個小扇墜,就掉在屏風後麵。他趕忙跑過去找,摸索了一會兒,果然在屏風後看到了它。
“找到了!”他欣喜的抬頭,可是甫字看見眼前的事物,他就驟然睜大了眼。
“鬼、鬼啊!”唐修文驚叫出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就在此刻,一把折扇飛來,重重的打在屏風骨架上,將它推離了好幾丈遠,搖搖晃晃的晃了幾下。李晏站起來,眉頭微蹙,“哪裏有鬼?”
唐修文瞪大眼睛抬手指著屏風背麵,現在因為折扇的撞擊而正麵麵對著他們。那屏風上,沒有花鳥山水,而是畫著一個手握書卷的書生,看那筆法,畫師的丹青功力不錯。然而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書生沒有臉。
方才唐修文一抬頭就看到一個無臉的書生站在眼前,那邊光線又暗,怪不得他嚇成這樣。
“董郎!這一定是董郎!”唐修文驚魂未定,此刻又忽然叫了起來,“我以前就覺得秦桑不太對勁,還老是喊我董郎董郎的,可我根本就不姓董!”
聞言,李晏走到那屏風前,上下打量過這‘無臉男子’,這確實是秦桑的筆法無疑。可是董郎又見董郎,先是李潛後是唐修文,也許後麵還會有更多的人,秦桑她生前……到底想做什麽?
與此同時,百花環繞間,一聲聲沉悶的掙紮聲被堵在口腔裏。
“唔!嗚嗚!”被捆綁著的男人像一條可悲的蟲子,在地上扭動。他睜大著眼睛,瞳孔縮緊,那是恐懼,在他心底無限蔓延。
鋒利的鐮刀反射著耀眼的日光,無情的劈下。一刀,又一刀,鮮血噴灑在花葉上,滲進泥土裏。
男人已經徹底沒了聲息,一切仿佛都在無聲中進行。很快,一雙白皙的手從那胸膛裏捧出了一顆心髒放在花籃裏,舉動帶著些虔誠的意味。
風過,花落,填補進那具屍體胸膛的空洞裏。花田阡陌上的人拎著花籃,腳步輕快的,哼著歌遠走了。
洛陽王府。
燕三白在**躺了一會兒,卻並不能很好的入睡,他又做了一個許久都不曾做過的夢。夢中的琵琶聲堅韌不屈,又帶著幾許醒世蒼涼,仿佛將他帶回了遙遠的過去,那個女子坐在破屋前的溪水邊,就要回過頭來。
忽然,一陣敲門聲將他從睡夢中喚醒。
開門,門外的是李晏留在王府的另一個長隨阿蒙,“燕大俠,城外又死人了,王爺請你過去呢。”
阿蒙說話不疾不徐的,臉上還帶著笑意,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的笑意是永遠不變的,嘴角彎起的弧度就像是丈量過一般,永遠都分毫不差。
“又死了人?”燕三白不禁皺眉,“怎麽回事?”
“是這位官爺來通知的。”阿蒙笑嗬嗬的往後指了指。
後麵的官差跟他可是兩個極端,急得很,“大人,梓香堂的少東家程睿被人殺死在城外的花田裏了!就在剛才,他跟李潛一樣被人剜了心,現在王爺他們都在那兒呢,大人你趕快跟我過去吧!”
剜心?這難道是一起連環殺人案?
“不要急,不要急,燕大人你要不要先用個午膳?王爺吩咐說你的胃……”阿蒙不疾不徐的說著,燕三白卻像一道風一樣飄過去了,“……好像不太好啊。”
“嗬嗬。”阿蒙笑著,又轉頭看向那官差,“你要留下來吃飯嗎?”
官差連忙搖頭,回過身追著燕三白而去,“燕大人,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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