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了◎

年節過去一段時日, 大宇朝盡呈欣欣向榮之勢。

攝政王把持朝政,皇帝幽居乾康宮,偶爾會到前朝露個臉,一副病殃殃的模樣, 叫人見了都怕他隨時從龍椅摔下地, 蕭翊往往也在禦台一側, 頗有輔君聽政的意味。

朝臣們心知肚明,隻歎皇帝體思不濟, 多虧攝政王賢明。他們聞著風向走,隻要禍不臨頭, 辦好份內差事即罷休。

立春後, 李明錚與秦蘭貞完婚, 月餘後李明錚便領命前往丘城就任。

日子一天天過,方柔再沒與蕭翊提過要走。

過了除夕夜,他慢慢地又重新出現在她麵前,二人對坐著一同用膳看書,偶爾說些話,方柔有時候回答得真誠, 有時候很敷衍, 但蕭翊耐性極好。

那夜他對方柔所言, 並不是詢問,而是一句肯定的告知。

方柔知曉, 他很難再被她氣走,她幾乎不再有清閑的獨處時間。

可眼下她隻得默默忍耐,不為旁人, 也為自己從未放棄的自由之心。

她後來知曉了太後那番話的深意, 的確, 若是鬥不過,擺出姿態隻是與自己慪氣,傷神傷身,不若讓自己好過些,從長計議。

天無絕人之路,人不能先絕了自己的生路。

臨到盛暑過去,她的身子已很顯累贅。倒不是因她的肚子顯月份,而是方柔整個孕期都不舒服,周身上下沒一處爽利的地方,這一份不適隨著時間推移愈加明顯。

先是吃東西不對胃,甜是甜的,鹹是鹹的,可也隻能品嚐出味道,食物本身的滋味吃進嘴裏,如同嚼蠟。

蕭翊差人換了好幾批禦廚,但無論做出什麽山珍海味方柔都吃不下多少。

春桃和阿嫵一麵勸,一麵擔憂,隻是瞧著心底又歎,方柔美得極不真切,皮膚透白像皎月,舉手投足間有十足的風韻。

蕭翊自然也察覺到這一點,有時坐在一旁靜望著她,能看許久不挪開眼。

方柔的小腹顯起來後,睡覺也變成煎熬。

她腰疼背疼,夜裏隻能側躺,身後還得墊枕頭,否則那陣疼就像從骨頭縫裏鑽出來似得。

蕭翊急得焦頭爛額,傳遍太醫,也敬告了秦五通,可他們都說方柔體質如此,隻待臨盆過後自能緩解,如今不敢輕易用安神藥,畢竟孩子越來越大,一切須得從穩。

方柔夜裏睡不著,蕭翊幫她揉後腰,幫她撫背,也跟著生熬,往往方柔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過去,雞鳴日升,他便起身前去早朝。

整月下來,蕭翊並無怨氣,隻是偶爾在與朝臣議事的間隙,實在忍不住困意會掩嘴欠身,叫大臣悄悄相覷,卻隻當不覺。

臨近白露,天時總算轉涼,秋高氣爽之際,大宇朝將迎來件大事。

本朝開國以來慣常五年受一朝貢,今歲逢五,又是大豐之年,毗鄰邊境的諸邦國部落連年安穩和睦,是件十分值得慶賀的喜事。

是以,就連以往並未主動朝貢的幾個小國也修書上京,明言願朝大宇,共賀豐裕。

各邦國的使臣隊伍陸續前往中原,京都近來愈加熱鬧,同樣的,相應該有的戒備和巡查也嚴謹許多。

何沉已很少在景寧宮露臉,每每過來一趟交辦些差事,行色匆匆,瞧著就沒太休息好。

方柔臨盆在即,也鮮少在外走動,她腰酸背疼,走遠些就喘不上氣,明明肚子不顯懷,可她就是覺得胸悶氣短。

肚子裏這位也真應了蕭翊所言,不是個安生的,慣會折騰人。

胎動起來拳打腳踢,扯得她肚皮發緊,非得斜倚著軟榻才能緩過神來,方柔有極不好的預感,她懷的或許真是個調皮小子,她內心惶恐。

蕭翊前些日子極忙,與皇帝協同接見各邦來使,夜夜笙歌宴請,回到景寧宮已是後半夜。方柔之所以清楚,因她也壓根睡不著。

**有人躺下,她閉著眼生熬,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更顧不了其他。

蕭翊總會徹底大沐一遍才睡到她身旁,隻要不是酩酊大醉,都會輕輕地摟住方柔,替她揉腰捏背,安撫她的疼痛不適。

這樣的夜歸持續了半月之久,使臣盡數入京安頓,隻待秋祭夜宴同賀大豐。

這一日方柔用過早飯,正想著天氣舒爽,她身子難得不覺疲累,打算在院子裏透透氣。

結果肚子裏那位吃飽睡足轉醒,又開始演武練功,她靠在軟榻邊,咬牙忍受著孩子大鬧天宮,皺著眉,不時發出低歎。

蕭翊正巧回了景寧宮,見著方柔辛苦的模樣,登時不忍地走上前,將她摟進懷中,大掌覆上她的肚子,恰好就被踹了一下。

他怔了怔,心中生起一陣強烈的情緒。

先前他也感受過胎動,隻是並不激烈,緩緩地、輕輕地,一點點動靜,令他覺得好奇。

而這一下充滿了生命力,那種勃發盎然的力量,重重地撞在他的心間。

蕭翊再次有了極濃的滿足與歡欣,這是他與方柔的孩子,這個孩子即將出世,也許會長得像他,也許會像方柔,他們倆的模樣都是極好的,所以這孩子也斷不會差到哪裏去。

他心中有強烈的期盼。

方柔“唉”了一聲,忙揭開他的掌,“你這樣她動得厲害。”

蕭翊不解,又見她輕薄的衣衫微微一動,“怎還怪我?”

方柔不耐煩地支起身子,“她就是這樣,察覺到有動靜就玩兒瘋了。”

蕭翊又是一怔,語塞了半晌,隻覺既好奇又有趣。

這孩子果真是天賜,無論做些什麽,他都覺著有意思,想了解更多。

“你這般折騰娘親,小心她將來揍你。”蕭翊湊上前,不敢再動手,隻得隔空對話。

方柔歎氣:“少胡說。”

終於消停下來,她出了.一.身.薄汗,慢悠悠地落了地。蕭翊拉住她的手,忽然道:“阿柔,孩子的乳名你想好了麽?”

方柔一怔,這才發覺她根本沒想過這回事。

她對這孩子感情複雜,一麵因自然而來那陣為人母的喜愛和小心,一麵又因這孩子最初並非她本心所願。

但看清事態後,她沒想過要放棄這條生命。何況,她也賭不起自己的命。

蕭翊瞧出了她的心思,麵無異色,隻拉住她的手,低聲道:“叫滿滿好不好?”

方柔聽不出好壞,對這個名字沒什麽感覺。

滿滿,不就是為了蕭翊一心求圓滿的那點心思麽?她不想在這件事情上與他有過多交流,隻輕輕點了點頭。

“待孩子出世,我們便一家美滿。”蕭翊將她的手貼住自己的臉,這樣說。

方柔一怔,下意識地抽開了手,忽又覺得此舉不妥,於是隻得抿了抿唇,別開臉不看蕭翊。

美滿,家人……方柔隻覺得諷刺。

她自顧自地走到小桌前,剛打算提壺倒水,蕭翊已幾步走上前來,接過她手裏的杯子,徐徐替她倒滿。

他現如今對她的縱容毫無底線,哪怕方柔肆無忌憚地拒絕著他的示好,他也如若不聞那般,將所有的不痛快藏在心裏。

方柔心知肚明,所以更覺得他虛偽至極。

換做以前的蕭翊,怎麽可能忍得下她這樣的忤逆,他無非是為了肚子裏的孩子,所以忍氣吞聲做假好人。

等到孩子出世,他的真麵目又將暴露無遺,那個時候,方柔才真正要費些心思與他暗鬥。

她飲了些水,順口問:“你今日不必接見使臣麽?”

蕭翊低笑,也倒了杯水慢飲:“前幾日已安置妥了,今夜有遊園夜宴,我帶你去湊熱鬧,散散心,別在景寧宮憋出病來。”

方柔聽著有些好奇,但一想到要跟蕭翊相對整晚,還要應付那些邦國來使,心中一萬個不願意。

但她嚐試過無數次,吸取了教訓,無論她怎麽說,蕭翊都不會同意推翻他既定的選擇。

他每次與她說話,都是安排,而非問詢。

方柔對此厭惡至極。

不如留著些力氣,因她現在實在神思不濟。

方柔午後歇了很久,睡到日暮西沉才轉醒,阿嫵和春桃已備好了夜宴要換上的衣裳首飾,她木然坐在鏡前,隻覺多此一舉。

蕭翊不喜歡別人覬覦他的東西,別說碰,就是看一眼也不行。

她隨他外出見陌生人,慣常會戴著頭紗遮麵,她能透過薄紗仔仔細細打量別人,可那些人哪敢一直盯著寧王妃看,最多抬眸的間隙掃一眼作罷。

阿嫵照例留在景寧宮,春桃貼身跟隨。她手裏拿著頭紗,隻待夜宴過後,使臣覲見貴人時替方柔戴上。

吃過宴席,眾人移步宮城東門下搭起的遊園夜集。

皇帝自稱體乏,與珍嬪一同先行回了乾康宮,後續獻禮交由攝政王蕭翊主事。

方柔便被迫與蕭翊登上了禦台高座,實在無趣。

先是北麵的幾個邦國部落一一上來,蕭翊竟還通曉他們當地的語言,這倒令方柔暗暗吃驚。

她偏頭,悄悄打量著蕭翊,見他遊刃有餘地應付著那幫使臣。她雖聽不懂外邦話,可方柔能從他的神態裏瞧出來,蕭翊正占上風,姿態閑適地壓製著對方的氣焰。

人一撥撥上前,又逐一下去。

方柔聽了幾耳,幾乎都是阿諛奉承,賀喜攝政王爺即將喜得麟子,又祝大宇風調雨順,也有誇讚蕭翊英姿風流,更荒唐的還有人張口就誇寧王妃容姿絕美,與寧王天生登對。

真是拍馬屁都學不到根。

方柔覺著無趣,低下頭默默絞袖子,隻盼一會兒能早些離席,她要坐不住了。

隻聽馮淳安唱傳:“頌餘國諸使上前朝賀。”

方柔一怔,那是她原先想逃去避禍的地方。

頌餘早先未曾與大宇結交,今年為何忽然改了心意?難不成頌餘女王遇著了什麽麻煩事,想要大宇鼎力相助?

正想著,方柔便抬起頭,遠遠便見著三人自禦台下緩步走來。

頌餘向來以女子為尊,來人之中有兩位都是女使,最後邊跟著位白衣男人,生得格外高大挺拔,不過姿態卻很謙卑。

頌餘與大宇的風俗接近,人種模樣並無太大分別,穿衣打扮也與中原無甚出入,由此,若她們不開口說話,倒還真分不太清身份來曆。

方柔不由又歎,當初真是錯過了好時機,否則她一入頌餘,隱如煙塵,蕭翊天涯海角何處尋她?

思及此,方柔心念大動,惹得肚子一緊,不由低.,吟出聲。

她這細微的動靜,正好與頌餘使臣行禮的聲音交疊。可蕭翊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旋即關切地握起她的手,無所顧忌地低聲問:“怎麽了?”

那三名來使不得蕭翊旨意,仍未正身,隻是免不了好奇地朝方柔這邊瞥了幾眼。

方柔掙開手,搖搖頭:“沒事,又動了一下。”

蕭翊怔了怔,嘴角浮起一抹淡笑,心情忽而很好。這才回眸掃過那幾名使臣,讓他們免禮。

也正是在此之際,方柔輕歎一口氣,挪過眼,隔著薄紗打量著那三人,兩位女子生得英氣十足,像是辦事利落爽快的性子。

她越過兩人,又看了眼站在最後的那個白衣男人。

他垂眸站著,身姿挺拔,長相平平無奇,隻是右臉有一道狹長的細疤,自眼下斜飛入額角,便給他添了分堅毅的氣質。

方柔剛要挪開眸子,他卻慢慢地抬起頭,朝方柔這邊望來。

隻是這一眼,方柔驚得失了儀態,滕然從桌案後站起身,直視著那名白衣男子,久久回不過神。

那雙眼,分明是裴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