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他有約定◎

蕭翊次日一早動身前往丘城, 臨出門,手裏拿著封書信,本想默默塞進方柔家的院子裏。

誰知才走到門外,院門已被拉開, 方柔並沒徹底醒, 可還是特地早起相送。

他又驚又喜, 再次明白過來方柔的真心,一時竟有些局促, 隻匆匆抱了抱她,將書信塞到她手中, 轉身走得很幹脆。

方柔捏著那封信, 目送蕭翊離開梨園巷。

這幾日寧江風平浪靜, 不過方柔察覺到楊樓街多了些穿官靴的便服差人,他們時常徘徊在食樓內外,她暗道應是蕭翊的安排,隻怕穆氏魚死網破以沈記眾人作挾。

又過了幾日,有流言傳開,說是西線某幾座山頭戰火連天, 還來了不少官|兵|戒|嚴, 瞧著像出了大事。

再後來, 何沉忽然出現在食樓。

彼時方柔正在帳台給客人找零,她瞧見一臉憔悴的的何沉, 先是一怔,隨即暗道不妙。

何沉臉色冷肅,走上前低聲道:“方姑娘, 公子重傷, 昨夜剛轉醒。”

方柔手裏的筆跌落下來, 她木然地站著,手指輕顫。

喉頭像是刮過一陣幹澀的風,嗓音低啞:“他、他怎會?”

何沉隻道:“方姑娘還是隨我去一趟丘城吧。”

方柔旋即擱筆,摘下袖子,幾步奔到後院與沈映蘿交待了幾句,姑嫂二人一同回到前廳。

沈映蘿關切地拉著何沉問:“怎麽回事?”

何沉耳聰目明,瞧出沈映蘿的心思,忙答:“謝大俠並無大礙,公子在危急中救下謝大俠,由此不慎被暗器重傷。”

沈映蘿也是一怔,忙催促著方柔快些趕去丘城。

何沉架了馬車,可方柔抽出他腰間的佩劍,斬下牽引,忙翻身上馬對何沉道:“騎馬快些,請何侍衛帶路。”

何沉愣了一會兒,心底有一陣說不出的感慨,可他無暇細想,忙接過馬韁,一騎當先奔出城門,帶著方柔朝官道去了。

兩人自東邊進了丘城,一路不停,何沉將她帶到了州府驛館外。

方柔心跳怦然,幾年前她被八抬大轎帶到此處,就在正堂見著換了一身王爺裝扮的蕭翊,她在那日得知了他的真實身份,最後鬼迷心竅點頭答應隨他東去京城。

而今她一人一騎,仍是同樣的地方,去見的是同一個人,心境早已改換。

方柔進了大門,何沉引路,二人走到昔日的別院。

院子裏守了七、八人,李明錚站在最前,他回過頭來,也是一晃神,隨即謹慎地朝她頷首問候,並未言語。

她下意識朝他福身,隨後提裙進了屋。

有個大夫模樣的人恰好從屏風內走出來,李明錚應聲上前,方柔聽大夫與他作交代。

她一時恍惚,似乎在這刹再次意識到,蕭翊始終是蕭翊,身份高貴的寧王殿下始終如此,他是天字第一號貴人,哪怕被褫奪的封號,可從沒人真當他是平民百姓有意怠慢。

皇帝之上還有太後,二聖表麵的態度暫且不論,可論跡論心,哪怕蕭翊受了懲戒嚴訓,可他們也隻想要他悔過醒悟,從沒有一刻輕慢這位矜貴的寧王,他是天子兄弟,聖母嫡子,這一點永遠也不會變。

她的腳步頓時猶疑起來,站在屏風前不再挪動,何沉疑惑地回頭看向方柔,隻見她心神不寧地絞著手。

他低聲:“方姑娘,公子這會兒正好轉醒。”

她猛然回神,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緩步朝裏走。

她還沒靠近床榻,蕭翊已轉頭看了過來,瞪了何沉一眼:“你現在越發有能耐了。”

何沉忙道:“公子恕罪,方姑娘甘願來的。”

方柔發愣,這才明白原來這是何沉自作主張,蕭翊本沒打算讓她來。她轉念一想,也在情理當中,蕭翊的確不是這種人。

她忙走上前,坐在他身邊,何沉已悄沒聲地退了出去,門被他輕輕拉緊。

方柔問:“還好麽?”

蕭翊扯出一絲笑:“隻是小傷罷了,我沒事。”

他的臉色蒼白,唇色也淺了許多,想來氣血虧損,並非他言辭中那般輕鬆。

方柔便道:“你有事我也沒法子,隻能替你找大夫。”

她埋怨他逞強,也不願說好聽的,可卻主動伸手替他撚起被子,不慎摸到他冰涼的五指,神色不自覺染上一層憂慮。

“不用你想法子,我見著你,什麽病痛也沒了。”他握起她的手舉到臉側,輕輕貼在皮膚上,那陣淡香撲鼻,他側臉輕吻她的手背。

方柔順勢俯下身,她抬起另一隻手,溫柔地替他撥去額前的散發。

她問:“疼嗎?給我瞧瞧傷到哪裏了。”

蕭翊本不願意,又見方柔麵露憂慮,他不想她生氣,這便淡笑道:“餘毒已經散了,今日能落地走動,再休養幾日就沒事了。”

他抬手指了指心前,方柔怔了怔,有些遲疑地拉開他的衣襟。

她見著了那道舊傷疤,蕭翊受傷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在心前,此刻舊痕添新傷,昔日種種湧上心間。

她五指輕顫,不敢觸碰,別開臉替他拉好了衣服。

蕭翊故作輕鬆道:“阿柔,你說了你不後悔,你也不必後悔。的確是我做錯了,這是我欠你的,你該討回來。”

方柔垂眸:“別說了。”

她站起身,瞧見桌上擺著尚未放涼的湯藥,逃避似得走了過去,背身問:“現在能喝藥麽?”

蕭翊低笑:“倒也沒說不許。”

方柔咬了咬下唇,用手背貼了貼瓷碗試溫,這便端起來走回床邊。

她擱下藥碗,拿了引枕墊在床頭,慢慢扶蕭翊靠坐起。

她一勺勺地喂,一碗苦藥被蕭翊喝出了莫名的甜意,他暗想自己真是昏頭得徹底。

湯藥喝完,蕭翊也不能立刻躺下,他拉著方柔的手問長問短,明明分開也沒多久,卻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方柔問了些剿匪的境況,得知馬賊大部已被殲滅,還活捉了幾大頭目,隻是仍有少數流寇逃竄到了更深的山林藏匿無蹤,那幕後黑手始終沒露麵,隻怕也在暗處伺機反擊。

那片山林早已被雲尉營眾將包圍,此刻猶如甕中捉鱉,隻待李明錚盤問出流寇藏匿的據點,避免無妄死傷,他們便可再次行動一網打盡。

陸鳴和謝鏡頤隻受了些輕傷,敷藥過後早已無礙,趙鐵雲被毒箭劃傷手臂,雖性命無虞,可得好好歇著,否則傷及筋骨怕有後患。

他們此時在雲尉營大帳商議後續行動,方柔聽過種種,這才放下心來。

蕭翊見她神色無異,又笑道:“阿柔,那書信你看過了麽?”

方柔隻說:“我不想看。”

蕭翊眉眼含笑地望著她:“阿柔,你不想看,還是不敢看?”

方柔抬眸看了他一眼,聲音很低:“你又不是不回來……”

他忽然直起身,將方柔摟進懷中。

她一驚,稍稍抵著他的胸|膛,“你瘋了?你還受著傷!”

蕭翊低笑:“這點小傷不算什麽。”

她不再掙紮,更怕拉拉扯扯反倒害他難受。她放鬆下來,輕輕地靠在他懷裏,蕭翊身上那味熏香無影無蹤,隻有一陣淡淡的藥香縈繞在二人之間。

他握著她的手,慢慢摩挲揉|捏,何沉忽而走到了屏風外。

“公子,李監軍已查明流寇的行蹤,眾將準備妥當。如公子所料,馬賊背後之人正是五年前作亂頌餘的六親王達烏合。”

方柔見何沉有正事稟報,忙正身站起,蕭翊沒拉住她,隻得怏怏地靠在枕邊,靜待何沉往下說。

何沉沉默了片刻,又道:“李監軍與謝大俠商議過,他們的意思是,找位熟悉頌餘國的幫手一同清剿馬賊餘孽,活捉達烏合。”

蕭翊下意識瞥了方柔一眼,她恰好回眸望向他,二人心照不宣地錯開視線。

蕭翊臉上不再有什麽表情,沉聲道:“他們定了人選麽?”

何沉還不及回答,又聽蕭翊道:“若無頭緒,我倒有個合適的推薦。”

何沉一怔,開口問道:“公子以為誰合適?”

蕭翊望著屏風後模糊的身影,聲音平靜:“裴昭。”

方柔猛然轉頭看著蕭翊,長睫輕眨。

何沉過了一會兒才答:“公子與謝大俠所見略同。”

蕭翊冷哼:“裴昭如今身在何處?”

何沉支吾了幾聲,方柔猜到了些許,隻聽他道:“裴昭已入雲尉營。”

方柔心底一沉,甚至不敢再看蕭翊。

可蕭翊隻淡聲道:“他的動作倒是快,隻怕一早就有合作的打算。”

何沉不敢妄言。

蕭翊又道:“我稍後去趟大營,趁早動手以免延誤良機。”

何沉不免擔憂道:“公子,您的傷……”

蕭翊隻說:“下去吧。”

他們主仆寥寥幾句,直教方柔產生了重回寧王府的錯覺。

待何沉應聲退下,蕭翊竟已獨自起身落地,他走到衣架旁淨手,看來是真打算更衣外出。

方柔在後邊看著他的背影,過了一會兒才走上前,默默取過那疊嶄新的衣衫。

蕭翊再也不需要隱瞞身份,這身衣裳的用料和剪裁與平日穿戴截然不同,他退下了偽裝,不再扮作一位普通百姓,方柔一時恍惚。

蕭翊看了她一眼,低聲道:“阿柔,我自己來。”

方柔抿了抿唇,搖頭道:“隻怕我有些生疏了。是我本就想幫你,沒有人勉強我。”

她的確沒有自謙,動作可算得上很陌生,對於這身衣服製式的細節也總要琢磨半天,隻是蕭翊也不急。

他垂眸望著方柔,她微微皺眉,神色卻格外認真。

先是沉默著各有所思,直到方柔替他擺正腰封,她垂眸默默道:“若你心底好奇,我想與你說,我不會去見他。”

蕭翊微怔,隻見方柔後退了半步,抬眸望著他。

眼前人一身錦衣難掩瀟灑,神姿風雅,器宇軒昂,他的氣質已然不同。

方柔淡笑道:“我與他有約定,今生不再相見。你不要覺得是因為我還未放下,或許當年是,可如今我已沒有這樣的想法。”

蕭翊皺眉道:“為何?”

方柔訝然地看著蕭翊,竟失笑道:“想不到你能冷靜聽我提起這件事。”

蕭翊一時無言,隻是靜靜望著方柔。

她輕歎:“既然有緣無分,不必再徒增無謂的念想。何況頌餘女王也不願見裴昭心有牽掛,為了我和乘乘,也為了他和裴家親軍的性命,我們不該見麵。”

蕭翊聲音低啞:“當年若不是我用了些手段,隻怕很難留住你。”

方柔怔然失神,很快複了本色,隻道:“阿翊,我已經放下了。我與裴昭的舊事到此為止,我虧欠他,可我也無法彌補,就如我之前與你說的,你再如何介意也沒有辦法阻止我的愧疚。可於我本心,我對他也隻剩下愧疚。”

蕭翊深深望了她一眼,良久才道:“阿柔,我隻怕你將愧疚當□□慕。”

他話語少頓,又釋然地搖了搖頭,“你若想見他,隨我一同去雲尉營便是。”

方柔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我說了不會見他,又或者你想我去?若你想的話,那我隨你去便是了。”

蕭翊脫口而出:“不想。”

一不留神終於將心底話說出口,他一怔,眼見方柔掩嘴偷笑,不由輕咳一聲,掩飾過難得慌亂的神色。

方柔笑道:“實話實說不是很好麽?我在別院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