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起來,我過去說的那些也許是錯的。你怕喝醉,自以為挑了杯低度酒,一口一口地慢慢喝,一下子倒不了,總吊在那裏,不知不覺就上了頭,還不如大醉一場痛快。”旬旬看著車外抽煙的司機朝池澄迎了上去,喃喃道,“隻有深深醉過,才會徹底清醒。”

下山途中,池澄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話更是少得可憐。大概他心裏太過清楚,回到了熟悉的那個世界,很多被不著痕跡隱藏起來的問題都將暴露無遺。他和旬旬在山裏說了太多的以前,但唯獨沒有觸碰關於將來的字眼。前塵舊事裏有愛恨,有得失,有不肯相忘的理由,但當一切回歸到不虧不欠,他們之間還剩下什麽?

由於告別滾哥夫婦和池澄祭奠亡母都耽擱了不少時間,車子出景區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從山腳到市區隻需要兩個小時左右的車程,司機原計劃連夜趕回去,但池澄卻說自己餓了,非要到附近的鎮上找個地方填飽肚子。

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另外的兩人也不好反對。到了鎮上,三人找了個當地特色的小飯莊用餐。坐定上菜後,池澄讓司機喝兩杯,司機稱有工作在身,哪裏敢答應。池澄卻提出不必趕夜路回去,讓他盡管喝,晚上就找個旅店將就住上一夜。

旬旬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似乎像是不舍,卻較著勁什麽都不肯說。她對未來一樣的不確定,對自己的明知故犯一樣不安,但又多麽渴望有個強有力的承諾或挽留能夠在徹底清醒之前衝昏她的頭腦,然而什麽都沒有。

她出去給等在家中的豔麗姐打電話,說自己可能還要推遲一天回家。豔麗姐一個勁地問為什麽,旬旬心煩意亂,她很想說“我也不知道”,但最終還是找了個模棱兩可的理由敷衍了過去。剛坐回桌邊,還沒好好吃上幾口東西,又來了一通電話,這回是謝憑寧。

豔麗姐畢竟是情場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她時常犯傻,但某種方麵,她比女兒更有經驗。她敏銳地判斷出旬旬的語焉不詳一定和池澄脫不了幹係,而經曆了幾番變故之後,她從堅定的“挺池派”變為對池澄的用意充滿了懷疑。用她最直截了當的人生智慧來表述,那就是―“不管一個男人再怎麽對你死纏爛打百般說愛,如果他不肯娶你,什麽都是白搭。”她怕欲走還留的旬旬一時糊塗,抓不住池澄又錯過了“金不換”的謝憑寧,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自己的下半輩子也沒了著落,於是果斷地給前女婿打了電話,懇求他將女兒帶回家。

謝憑寧讓旬旬在鎮上等他兩個小時,他立刻趕過來接她。

旬旬想說,那天不是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嗎?

謝憑寧卻趕她開口前說,即使她不願意複婚,夫妻一場,為她做點兒什麽也是應該的。他還說起了豔麗姐的處境,周瑞生攜款跑路後,女兒又出了事,豔麗姐整個人好像瞬間呈現出一個老婦人的正常狀態,妝都懶得化了,頭頂多了不少白發,現在她最想看到的就是女兒回到身邊。

旬旬猶豫了,她下意識地看向池澄。他把玩著麵前的小酒杯,不無嘲弄地靜觀她的言行。打從決定下山起,他就是這副喜怒無常的模樣,身上仿佛綁著地雷,就等著她不小心踩上去。旬旬心中忽然間湧起了憤怒,憑什麽任他擺布?憑什麽都由他決定?他反複無常,空口說愛,卻吝於交付一個女人最渴望的東西。假如他留戀的隻是這副軀殼,又有什麽資格要求別人愛上他的靈魂?

旬旬答應在鎮上等待謝憑寧。這是她給搖擺的自己最後一次機會。池澄問她在沙漠中會如何選擇,僅剩有的一滴水是她留戀海市蜃樓的所有理由,喝幹之前如果她的幻城灰飛煙滅,那她情願繼續跋涉。

她掛了電話繼續低頭吃飯,身旁安靜得出奇。過了一會兒,司機實在坐不住了,主動提出回車上等他們。

很快旬旬吃幹淨了碗裏的每一粒米飯,放下了筷子。

“你打算去哪兒?”池澄終於開了口,“我是說回去以後。”

旬旬說:“回我媽身邊,先想辦法把她欠的錢解決了。”

池澄說:“我也可能要回我爸身邊一趟。”

“嗯。”

“大家都有去的地方了,這不是很好嗎?”

他嘴上那麽說,神情裏卻瞧不出半分“好”的意味,旬旬附和著點點頭,他就發作了,“如果我離開辦事處,估計你也待不下去了。回到謝憑寧身邊做你的家庭主婦,順便借破鏡重圓的機會把你媽的事擺平了,挺好。這是你一貫的做事風格。過不了幾年,又重新攢夠‘一無所有’基金,到時即使謝憑寧又想不開再把你甩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說不定還能再分到一套房子。總好過把籌碼壓在一個隨時可能一無所有的人身上。”

就算她再小心地避過地雷,他非要鬧得大家不安寧,總會找到導火索,不過比起山雨欲來的陰陽怪氣,炸開來或許更痛快些。曾毓決定去找連泉之前就對她說過,所謂“痛快”,沒有痛,哪來的快。旬旬僵著背部的肌肉,徐徐道:“池澄,你想怎麽樣就直說,不能不講道理。”

池澄把手裏扶著的小酒杯往前一推,酒杯碰到菜碟,滴溜溜地滾落在地板上,居然摔不破,連幹脆的碎裂聲都欠奉。

“我不知道怎麽和你講道理。”他的聲音也不甚平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麽算盤。你不就是想拿謝憑寧要挾我,逼我表態嗎?我舍不得你,誰他媽都看出來了。買一個戒指是很容易,可是一路上我都覺得很怕,我想娶的是個愛我的女人,就像我愛她一樣。問題是到現在我都弄不明白,三年前她吻我,因為我是當時離她最近的嘴唇,三年後她留在我身邊,會不會隻因為我是離她最近的肩膀?你想找個可以依靠的男人,條件合適,時機恰當,誰都可以。但我受不了!”

旬旬聽完他的指控,苦澀一笑,“你捫心自問,你是個可以讓人放心依靠的男人嗎?我在你身邊何嚐不是提心吊膽?沒錯,我要的就是好好過日子,你那種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所謂愛情我一樣受不了。”

她站了起來,冷冷說道:“既然大家都受不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沒必要再耗下去了。就當我瞎了眼,過去的事一筆勾銷,我們扯平了,今後就各走各的吧。”

旬旬掉頭就走。池澄也立刻站了起來,他忘了自己未曾痊愈的傷腿,站立不穩之下去扶住身前的桌子,結果險些將布滿碗碟的桌麵掀翻下來。旬旬見他如此狼狽,本想回頭去扶,但又想到如果每次都這樣,她永遠無法抽身走開。這就是最讓她苦惱的所在,一切成了非理性的,明知道不應該,但想斷又不能斷。

她一狠心,加快步子離開。

還沒有走出飯館大門,身後有人追來,腿腳便利,行動敏捷,不是池澄,而是疑心被人吃了霸王餐的老板。

“對不起,您還沒有付錢。”老板擋在旬旬身前,為難地說道。

這時池澄才慢騰騰地走出小包廂,無賴地指著旬旬對老板說道:“對,就是她,她跟我是一塊兒的。”

旬旬氣不打一處來,往細處想了想,他把身上的現錢全塞在滾哥家,小地方的飯館未必可以刷卡,他身上倒真的是一分錢都沒有。

她無奈地按照賬單上的金額付了錢,然後不再管他,繼續走自己的,池澄從後麵抓住了她的手。

“別走!”

旬旬進退不得,情急間竟有了掉淚的衝動。她對池澄說:“你是你,我是我,我們是沒有辦法變成為對方量身打造的那個人的,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池澄說:“再陪我走一段行不行?至少把我送回車上。”

小鎮今晚有集會,司機把車停在街尾。旬旬看著拄著拐杖的池澄,總是這樣,他混賬起來讓人恨不得抽死他,一換個麵孔卻又無辜得使你狠不下心拒絕。

旬旬攙著他的手,這是她最後一次答應他的要求,陪他走最後一段路。

走下小飯館的台階,夜色籠罩著山腳下的小鎮。這偏僻的鎮子同樣以少數民族住民居多。這天恰逢正月十五元宵節,既趕上圩日,鎮上又有廟會,舞龍舞獅的鑼鼓鞭炮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小飯莊位於鎮裏的鬧市區,臨時拉起的燈光和四處可見的花燈將整條長街映得猶如白晝,滿街都是小販和看熱鬧的人們,熙熙攘攘竟比天黑前要熱鬧得多。他們站在人群裏,像一對遊魂闖入歡樂的殿堂。

“走吧。”旬旬說。

他們沉默地往前走了幾步,前方橫亙著一個略顯殘破的井蓋,想起兩人首次結緣的場景,他們都有些怔怔的。

旬旬引著池澄繞過去,他卻一瘸一拐地站定在井蓋上。

“幹什麽呀?”旬旬重重歎了口氣。

池澄試圖把她拉過去,她掙開他的手,不自然地說道:“你想找死別拉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