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桑的回憶]
吊在半空中,白霧像水一樣在身邊流動,眼前是一片迷幻的白色,那霧中仿佛有海市蜃樓,又仿佛一無所有。巴桑扯掉了自己的頭套,他平靜地呼吸,這裏的氧分很微弱,但他感覺自己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冷暖的驟然交替讓他的大腦保持最佳警覺狀態。在霧裏,究竟有什麽呢?巴桑詳細地回憶著,他想起了那些隊友,許多人,在類似西風帶的地方艱難前行。不,風勢和風力絕對沒有這次這樣強勁,可是周圍的迷霧是相同的,什麽都看不見,眼前隻有雪和霧;什麽都聽不見,耳裏隻有風在嘶吼。那個最先掉下去的人是誰?當時,似乎可以通訊?他們用的什麽通訊器材?不對,好像有人跟著跳了下去,是下去之後才可以通訊的?究竟當時滾了多久才停下?最後看見的是……綠色,一大片近乎天堂的綠色,是草還是樹,巴桑分不清了,這是他記憶裏所能搜索到的最後一幅畫麵。他還聽張立說起過,在他們第一次找到他的時候,自己還告訴卓木強巴他們,那裏有草坪,有藏羚羊,還有恐怖的植物和別的什麽東西,可是現在,他全都回憶不起來了,隻記得醫生這樣說:“因為刻意地想要去回憶起來,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封閉狀態,連帶相關記憶都被封鎖起來了。你最好不要再去刻意回想那段經曆,這樣做很危險,最糟糕的情況是——可能導致你的猝死。”
巴桑歎了口氣,用飛索在四周探射了一遍,依然每次都落空,這山脊完全是懸空的崖壁,沒有用,他隻能攀回去。
在巴桑下滑期間,唐敏建議道:“如果……如果這道裂縫足夠大,我們是不是可以冒險傘降呢?”張立和嶽陽覺得似乎可行,發出了“咿”的聲音。
“不行!”胡楊隊長反對道,“這下麵風勢如何?這下麵究竟是什麽樣子?這下麵究竟有些什麽?我們一無所知。什麽都看不見,如果傘降懸掛在半空的話該怎麽辦?如果傘降到雪妖麵前,該怎麽辦?而且有這道天然的屏蔽層,恐怕一旦下去就將失去對外界的所有聯係,那麽,下去了能不能出來?下麵有沒有可供生存的條件和空間?未知因素太多了,就算是冒險,也不能冒這種把握為零幾率的險。”
嶽陽道:“除非在安全著陸點裝有激光發射裝置,直接從太空由衛星定位,這樣才敢傘降。”
方新教授補充道:“還有一點,希望你們能注意。在我們之前,已經有無數人來過這裏,我相信,其中不乏冒險跳下的人,但他們都沒有成功。也就是說,下去的人,沒有一個能再出來。”
卓木強巴暗想,不對,導師這話不對,巴桑出來了,唐濤也出來了,隻是他們一個喪失了記憶,一個瘋了。”關鍵是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下去的,究竟是不是這個地方還無法確定。
就在此時,巴桑攀繩返回了。就在他爬上山脊的一瞬間,一幅畫麵,不,應該說是一種回憶,被深深掩埋的回憶突然出現在腦海裏,他耳邊出現了幻聽,聽見有人用尼泊爾語大喊:“快走!別回頭,別回頭看!它們來了!來了!不要回頭!不要停!”還夾雜著許多嘶號、哀呼,那痛不欲生的聲音,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卓木強巴他們在可可西裏倉鼠洞穴中聽到的,便是那種聲音。
巴桑想起來了,那呼叫的是隊長,曾經最讓他欽佩最讓他敬畏的隊長,他第一次聽見隊長發出這種絕望的叫聲,仿佛世界要滅亡了。他回頭了,是的,當時回頭看了一眼,因為隊長淒厲的叫喊,他的發音已經完全變聲,巴桑第一次沒有聽從隊長的命令,他回頭了。他看見一團紅霧,到處都是紅色的霧,紅色的雪,那是地獄才該有的景象。巴桑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個模糊的身影,就像亞拉法師剛才那樣,在霧中突然出現了,先是模糊的頭部,然後是軀幹,一個,又一個,它們似乎在追逐。自己在亡命地奔跑,手裏拿著槍,穿著防彈的衣物,腰間別著威力巨大的爆炸性武器,可他隻想逃,逃,逃……
眼前的人是誰?不對,這具白骨是誰的?也不對,這人還活著,隻剩下一堆白骨,可他還活著。那一雙眼睛還在眼窩裏轉動,隻是臉皮被撕掉了,內髒肌肉被吃光了,但腦子一定還是活著的,似乎想表達什麽,手指向一個方向,眼睛也看著那個地方……身下是血染的雪,白骨是白雪的白,這人是誰,好熟悉……
是隊長嗎?那個自己最欽佩最敬畏的男人?那個讓自己以為是世間最強的男子?那個數秒鍾前還在呼叫自己別回頭,別回頭看,隻朝一個方向跑的男子?自己在霧中,難道又跑回來了?
藍蜘蛛特種部隊,這支足以傲視軍事界,讓世界各國都為之重視的特種作戰部隊,他們經曆的不是戰爭,是屠殺!身邊的白骨一具接著一具,全都是自己的隊友嗎?剛才慘叫的就是他們嗎?血啊,染紅了雪,也染紅了霧,呼吸進人肺裏的,全是隊友的血。霧中的風還在呼號,有什麽東西從霧裏出現,它們包圍了自己,那數量,它們究竟是什麽?那身影如此模糊,卻讓人戰栗……
眾人發現,巴桑重回山脊後,突然抱著頭,一雙手竟然抓破了頭皮,牙齒咬著發出咯吱的聲音,從腳跟到發梢,一身上下,都在顫抖。張立、嶽陽見狀,趕緊把巴桑拖下山脊。上次在倒懸空寺裏,那種會蠕動的藤蔓隻是讓巴桑狂躁,這次明顯症狀更加嚴重。
胡楊隊長看著神色痛苦的巴桑,呂競男正在一旁令他安靜下來:“……沒事的,想不起來就不要去想了,沒事的,一切都還在控製中,你很好,你周圍的人也都很好……什麽事都沒發生,你看見的、聽見的,都是幻覺,快醒過來,士兵!……給我一支噴霧鎮靜劑……”她轉過頭來,對卓木強巴搖頭道:“看來,我們不得不回撤了。”
張立失聲道:“為什麽?我們還可以多試幾次啊?”嶽陽也忙道:“是啊,說不定多碰幾次,就碰到邊壁了呢?”
唐敏更是急得快哭了,道:“要是這次撤回去,我們就要再等一年才能到這雪山頂來了啊。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胡隊長?你極地經驗豐富,應該有辦法的?你想想辦法啊?”
方新教授和亞拉法師沒有說話,或許隻有他們兩人事先預料到了這樣的結局。
卓木強巴也沒有說話,或許一切都是命數,隻是這樣回撤,實在太不甘心了,這算什麽?算失敗嗎?兩年了,所有努力付諸東流,還有機會再來一次嗎?
胡楊隊長向其餘成員道:“沒有機會,冒險的幾率都沒有還怎麽找?而且,你們自己看看自己的氧氣減壓閥,剩下的氧氣已經不多了,在這微氧環境中,我們的體力將下降至不足平時的百分之三十,再不回撤就走不了了。失敗的不隻是我們一支隊伍,我們迄今還無一人傷亡,已經可以說是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當然,這話要等我們再衝過死亡西風帶才能說。我作為你們的特別顧問,就有義務協助你們的教官和指揮官讓你們安全返回,這種沒有任何可能性的冒險行動我是不會支持你們繼續下去的,除非下一刻,這漫天的濃霧立即消失,你們認為可能嗎?”
唐敏輕輕地靠近卓木強巴,低聲地詢問:“強巴拉……”
張立、嶽陽、亞拉法師、方新教授……大家的目光都齊齊地投了過來,卓木強巴心中一熱,如果自己堅持的話,他們全都會留在這裏陪著自己,哪怕是去送死他們也不會猶豫。胡楊隊長也看著他,呂競男的視線也轉移過來,巴桑也漸漸安靜,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目光中滿是詢問和期待。
因為一個縹緲的夢,而結識了一群以性命相托的人,這是卓木強巴在第一眼看見那張紫麒麟照片時所沒想到的。是舍棄夢想還是舍棄朋友的性命,他必須在兩者間做一個抉擇,幾乎沒有考慮,他便選擇了前者。雖然說這次失敗了,但並不代表他們已徹底失敗,線索還會有,機會還會有的,況且……人生論知己,一個人能有幾位朋友以生死論交,隻一句話,就將性命毫無保留地交在你手中,並無怨無悔,無求回報。看著那一張張鮮活的麵孔,敏敏、張立、嶽陽,他們不能死,他們的青春才剛剛開始譜寫,他們今後的人生會步向輝煌;巴桑不能死,他已經經曆過,承受和負擔了太多,他已贖清自己的罪過,本該迎接新生;胡楊隊長、亞拉法師、呂競男教官、方新教授,他們更不能死,他們本是國家的棟梁,是各自領域的權威,更是給予自己極大幫助的人,他們的存在,可以說比自己的存在還要重要。
想到這裏,卓木強巴不禁微微一笑,道:“我們應該聽專家的,那麽,就撤吧……”
“強巴少爺……”張立和嶽陽幾乎同時叫出聲來。唐敏鼻尖一酸,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卓木強巴放棄了尋找夢想的靈魂,就好像割舍了她自己的肉。這是一次絕佳的機會,他們曾離神廟那樣的接近,就這麽放棄了,沒有任何理由的。
方新教授拍了拍卓木強巴的肩頭,每一拍,都敲擊在卓木強巴的心底。直到教授點頭,卓木強巴才強忍著一股悲慟,回應地點了點頭,堅毅、決絕。
胡楊隊長看不明白了,這個大個子在隊伍裏,既非領導者,又沒有什麽過人之處,平時表現也不突出啊,這大家怎麽都盯著他看?他哪裏知道,卓木強巴不僅作為這次行動的發起者和資助者,在這支隊伍中,他幾乎是一種精神領袖的身份,每個人都以他為核心而凝聚在一起。方新教授是合作夥伴和領路人,唐敏渴望永久相伴不分離,張立早在可可西裏冰溶洞便暗中許下了誓言,嶽陽則將那個脫掉衣服包裹自己,以肉身對抗殺人蜂的背影銘記在心,巴桑是強巴拉家老仆的弟弟,他的加入帶著半還恩情,而亞拉法師和呂競男,似乎也是因為強巴少爺才出現在這支隊伍之中,一旦卓木強巴倒下,這支隊伍瞬間便會土崩瓦解。誠然,他的武技不及亞拉法師和呂競男高強,他的知識不及方新教授和胡楊隊長淵博,他不如張立和嶽陽機敏,沒有巴桑的冷漠,也沒有唐敏的狡黠靈動,但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卻給人一種安穩。他記不住的,隻會木訥而反複地記憶,他做不到的,便會持續地重複那個動作,當你再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露出充滿自信的微笑,那種自信,能讓看見的人也充滿信心;身體即是語言,雖然他算不上最健談的,但他那大力的擁抱、有力的握手、在肩頭的攀拍和當胸的攘拳,都讓人感覺到一種真實的親切。他用身體做出的動作,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身邊的每一個人:我不會放棄夢想,明天,會更有希望。在特殊環境下,不管麵對什麽樣的困難,不管遭遇什麽樣的挫折,隻要仰頭,還能看見那個高大的身影如鐵塔般站立,隊伍中的很多成員便會覺得,沒有什麽是不能完成的,因為,這是他們眼中的強巴少爺,那高大的身軀會為他們撐起一片天地。
這是一個身份極為特殊的人,這是一個為夢想而執著的人,這是一個以自身行為可以感召他人響應和追隨的人,他叫——卓木強巴。
一些紅色的忙碌的身影在望遠鏡頭中清晰地顯露出來,西風的亂流過後,在巴桑下滑之前,莫金等人就重新攀上冰岩,關注著卓木強巴等人的動向。卓木強巴一行人的表現,看得莫金直搖頭。
馬索道:“看來地圖也沒有清晰地指出人口在山頭的哪個位置,像他們這樣尋找,那是瞎貓抓蒼蠅,毫無可能了。”
莫金失望道:“他們開始回撤了,看來是放棄了。怎麽回事?卓木強巴,這可不像你的性格!”
伊萬觀察了一會兒,道:“他們確實放棄了,正準備冒死重返風暴區。沒有什麽跟蹤價值了,老板,我們也撤吧。”
莫金將望遠鏡重重地塞回馬索手中,搖頭道:“撤!”
馬索低聲道:“老板,雖然說我對索瑞斯那個老頑固一直沒什麽好感,但是我覺得,在對這組人的評價上,索瑞斯說得是不錯的。以他們的實力,能攀上雪山頂峰就已經是極限了,靠他們找神廟,那幾乎是沒有希望的。老板,我們去把圖搶回來,加上另外的線索,我們自己幹吧?”
莫金往馬索屁股上踢了一腳,道:“你懂個屁!”他又回望了一眼卓木強巴等人所在的濃霧範圍,解開衣襟,從吸氧管的後方扯出
一把小小的銅劍。這把貼心懸掛的銅劍在光霧下發出奪目的異彩,劍身為四棱柱體,象征魑魅魍魎的四隻小鬼分別攀附在劍身四壁,每隻鬼下方都有一行難解的文字符號,劍柄頂端臥著一隻雌雄同體的瑞獸麒麟,劍身柄擋連在一起,倒有幾分像十字架。握著略帶體溫的小銅劍,想起祖父的告誡,莫金心道:“卓木強巴,或許,我們有著相同的宿命也說不定呢。”回撤途中,由於巴桑的突然失控,導致他需要被人架著走。在回撤路上,眾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比起在倒懸空寺負重傷後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僅是身體與西風對抗將體力消耗殆盡,還有來自精神上的,低迷的士氣在隊員之間相互傳染著。
同時,如何再次通過西風帶,成為隊員們將要麵臨的最大難題。他們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闖過西風帶的,如今,釜已破,舟已沉,他們卻要掉頭回去,誰也不知道,這次,需要出現什麽樣的奇跡才能順利返回。
在西風的亂流之中,隊員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積雪之上,不時有人滑倒。滑倒的人都沒有做聲,隻是默默地又爬起來,或相互攙扶著起來,繼續向前,隻是這次,他們的方向是逐漸遠離他們的期望。巴桑的頭套被扯破了,西風凍得他嘴角開裂,就像旱季的龜裂田地,一張臉凍成絳紫色,好似地獄中的青麵獠牙。唐敏、方新教授和胡楊隊長的呼吸明顯渾重起來;張立和嶽陽更早地消耗掉了氧氣,如今兩人輪換著使用一瓶備用氧;亞拉法師走在最前,但他的步伐明顯沒有衝向積雪堆時輕快了;卓木強巴緊跟在後,那身軀不僅是身後人的避風港;也是一座移動的航標,如今,這座航標也在猶豫,似乎偏離了航道。每個人的眼神中都透著迷茫,他們開始質疑這次行動的結局,到底是失敗在了什麽地方?
去時的路和來時的路同樣漫長,茫茫雪霧中繞積雪堆而行,返回來時的山脊足足走了近一個小時。有了上次的經驗,他們不敢過於靠近積雪堆,以防再次塌方,又不能離得太遠,以免在霧中迷失了方向,隻能在積雪堆邊緣附近一個狹長的地帶前進。找到正確的脊線,他們又沿著山脊,準備脫離積雪層,那時,在他們麵前的,將是那撕裂一切的西風。
卓木強巴架著巴桑,他的耗氧量極大,備用氧已經出現紅標了。如今就隻有敏敏那裏還剩一瓶醫療急救氧,她將那瓶氧氣拿出來,卓木強巴卻嚴詞拒絕她道:“記住,敏敏,這是留給大家救命用的!”
就在此時,突然頭頂轟鳴大作,方新教授問道:“雪崩了嗎?”胡楊隊長顧不得許多,大聲道:“離開山脊,恐怕是積雪堆坍塌了!”敏敏趕緊將備用氧塞進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