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未知的行程

卓木強巴來到嶽陽跟前,嶽陽指著方新教授的筆記本電腦道:“你看,這是電腦根據我們放置的監測儀提供的數據做出的模擬分析,看這個時間段,這條線是水量的峰值。”

“嗯?”卓木強巴道:“這樣說來,這雅魯藏布江到了夜裏,果真要漲水?”

嶽陽道:“我認為不是這樣的,強巴少爺你看,這是一號測量儀的數據,這是二號,從一至五號的結果都顯示,水位明顯上漲了,然而,仔細看看這組數據,每個點水位上漲的幅度都不同,它們呈逐漸減低的趨勢,到了六號測量儀,測得的水位幾乎就和正常水位相當了,隨後的七號至十三號監測點,都是正常高度,然而十四號測量儀,你看……”

卓木強巴驚訝道:“高出這麽多!”

嶽陽道:“不錯,水的流量,流速都明顯增加了,竟然達到同期水量的兩倍,從十四號到二十四號監測點之間,又呈一個逐步下降趨勢,到了二十五號監測點,已經恢複正常水量,而且是從十二點二十左右突然增加的,這不合常理。”

卓木強巴道:“沒錯,水量呈節段性突然性增長,這怎麽可能呢?”

嶽陽道:“經過電腦的反複推演,隻有一種情況會造成這種現象。”

“什麽情況?”

“水量增加不是雅魯藏布江的原因,水是從別處來的,通過地獄之門這樣的通道倒灌回雅江,由於出口的分布不均勻,導致了雅江夜間水位呈節段性暴漲。”

卓木強巴聽得皺起了眉頭,道:“怎麽會是這樣的?”

嶽陽道:“雖然我們還不清楚原因,但是強巴少爺,想想那隻牛皮船吧,被卡在那樣的高度,如果地下河的水位真的上漲至那樣的高度,那它一定是遠遠高出雅江的江麵水位,地下河水倒灌回雅江也就不奇怪了,奇怪的隻是地下河水怎麽會漲出那麽高來。啊!”嶽陽猛的醒悟道:“難怪我們在地下河的隧道內看不見水侵蝕的痕跡,如果它能漲到牛皮船所在位置,幾乎已經將整個熔岩隧道填滿了,自然看不到水痕線。”

卓木強巴道:“如果說水是從地下河倒灌回來的,那麽那些水是從哪裏來的?這是短時間幾乎將地下河道填滿,自然界有這樣的現象嗎?”

嶽陽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倒有一個方法可以簡單的判斷一下我們的推論是否正確。”

卓木強巴道:“哦,什麽方法?”

嶽陽指著電腦道:“強巴少爺你看,如果說雅江不是自身水位上漲,而是地下河通過地獄入口那樣的通道倒灌入雅江,那麽在十四號監測點附近,應該還有一個類似於地獄入口那樣的通道,隻需帶幾個人去查看一下,就能確認我們的推論了。”

見卓木強巴沒有馬上回答,嶽陽又道:“我隻需要張立和巴桑大哥搭把手就可以了,我們明天一早出發,一旦探明,會馬上趕回大部隊的。”

卓木強巴想了想道:“好吧,記住保持聯絡,注意安全。”嶽陽欣然而去,找張立巴桑商量這事去了。卓木強巴又和方新教授通了電話,告訴了教授這一信息,在行走途中,卓木強巴每天都和教授保持聯係,互通消息,離地獄之門越近,兩人通話時間就越長,心知,此去一別經年,一條冥河將陰陽遠隔,不知歸期。

第二日,嶽陽同張立巴桑等人折返南下,卓木強巴則帶著其餘隊員繼續北上,行至中途,接到了嶽陽來的電話,嶽陽在電話裏道:“強巴少爺,推論被證實了。”

卓木強巴道:“你說什麽!那裏果然也有通道?”

嶽陽道:“是的,但是沒有在地圖上標注出來,因為這是一條篩子狀通道,每個入口僅有拳頭大小,但是數量很多,我們用攝像頭探測了一下,發現裏麵通道同樣細小,待會兒回來再細說,反正這個入口是無法使用的。”

站在地獄入口平台處,孟浩然仰天長歎:“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每個人都為這大自然的壯闊景致所折服,美如畫中仙境,宛如夢中幻虛,那匹銀練比他們上次來又要大了少許,氣勢愈發磅礴,崖壁下如萬馬奔騰的浪花前仆後繼,直叫人發出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的感概。

李宏小心地問上次來過這裏的亞拉法師:“怎麽,沒有看見門哪?”

亞拉法師盯著腳下滾滾波濤,答道:“就在水裏。”

“啊!”李宏看了看崖壁下方,漩渦一個接一個從腳下漂過,僅僅是注視就讓人眩暈,這樣的激流,就算是一頭鐵牛掉下去,也會立即被衝得沒影吧。

黎定明趁孟浩然詩興大發,抓過他的單反相機一陣猛拍。

同樣不是第一次到這裏的敏敏,則被黎定明肩頭的一隻漂亮蝴蝶所吸引,蝴蝶雙翼在陽光下緩緩的一張一合,但幾隻腳牢牢地粘在黎定明肩頭,不因他抓拍風景抖動肩膀而離開。

唐敏好奇道:“定明哥,這隻蝴蝶什麽時候飛來的?它怎麽都不肯走。”

黎定明看了看,微笑道:“我也不知道什麽原因,從小就很吸引蝴蝶,以前每次出去野遊,都有一群蝴蝶跟在身邊,我女兒也一樣,那些小朋友都戲稱她為蝴蝶公主呢。這次出來,我答應給她帶一隻從未見過的,最漂亮的蝴蝶回去。”

在黎定明與唐敏說話的同時,亞拉法師和塔西法師有意無意地瞟了他一眼,“契約者!”兩位法師心中同時閃過這樣的念頭。

在平台歇息片刻,嶽陽等人氣喘噓噓地趕了回來,看過他們的視頻資料,卓木強巴將這一信息反饋給方新教授,教授道:“昨天晚上我連夜谘詢了一些專家,他們給出的解釋是,如果在山峰之間的某一湖泊與地下河的通道突然打通,根據湖泊的大小和水容量可以引起一些地下河道的暴漲,但這種情況應該隻是偶爾發生,不可能夜夜發生,如果說嶽陽放置的監測儀記錄的近半個月水量持續夜間充沛,那我們隻能另找原因了。不弄清這個問題,就貿然進入地下河的話,危險還是很大的。”

卓木強巴道:“我明白,今天晚上,我會觀察,但是無論如何,明天一早,我們都要出發。”

方新教授道:“我知道了,你們千萬要小心。”

抵達平台時,已是傍晚,按照計劃,大家將在平台上休息一夜,等養足了精神,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卓木強巴也好順便觀察一下這個地段雅江深夜的漲水之謎。隊員們架起營帳,嶽陽和巴桑帶著三名新隊員打到了野味,凱旋而歸,平台上支起了木架,烤食開始飄香。

涼風習習,星布天穹,星光下那匹銀練如綴滿寶石,閃閃發亮,大江奔湧,直若萬鼓齊響,萬雷齊發,這的確是一個宿營的好地方。大家圍著篝火席地而坐,手撕烤肉,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的,不時有歡聲笑語飄**在山穀中,孟浩然又忍不住詩興大發:“人間天上,彩雲故鄉,把酒臨風,**氣回腸,日暮西山,我將用我的眼,將這人間奇景刻入……刻入胸膛。何時曾!何時曾……曾經此般癲狂!九天的銀龍在我腳下流淌,空穀的涼風伴我歌唱,啊,我要舞蹈,我已瘋狂,來吧朋友,跳起歡快的鍋樁,讓我們盡情揮灑歡暢,啊!人間的天堂,神奇的地方!啊!……”趙莊生將一腿肉塞進他的嘴裏,硬生生將孟浩然沒啊出來的內容憋了回去,道:“別在那裏啊了,影響我吃飯的心情。”眾人好一陣笑。

卓木強巴聽張立說了幾個笑話,悄悄起身,來到平台邊緣,在這裏,巴桑已被瀑布濺起的水霧染濕了半身。“強巴少爺。”巴桑盯著眼前的飛瀑,頭也不回便答了出來,他站立的位置已是斷崖邊緣,腳下稍微一滑便會跌入百丈深淵,那湍急的江水足以將他衝得無影無蹤,但巴桑雙手插在褲袋裏,紋絲不動,仿佛已在斷崖邊生根。

“啊。”卓木強巴走上前,與巴桑比肩而立,甚至站得比巴桑更要靠前,一半的鞋底已經踏空,同樣牢如磬石,他微微抬頭,目光掠過了瀑布,視線一直延伸向遙遠卻閃亮的星光。“你還是不喜歡和這麽多人一起麽?你瞧,大家都挺高興的。”

巴桑冷笑道:“哼,明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卓木強巴吐出心中的濁氣,拍拍巴桑的肩膀道:“明天是死是活,那是明天去考慮的事情,至少現在他們是快樂的。或許,這裏麵就有你一直試圖去尋找的幸福吧,你為什麽不試著去體驗一下呢。”

巴桑昂起頭,但見天空中一輪姣月卻有幾分灰暗,幾顆繁星稀稀拉拉的在遠離月亮的地方若隱若現,他含糊自語道:“月沒星稀,不是好兆頭啊。”

卓木強巴將巴桑帶回圍坐篝火的圈子,這一夜,大家盡情地唱歌跳舞,巴桑也有好幾次,露出了不再冷漠的笑容。

深夜,所有人都睡去以後,卓木強巴依然在平台邊緣守候著,嶽陽也在,他們在等待平台下的江水上漲。晚風漸急,深夜多了幾分涼意,嶽陽攏了攏衣領,道:“強巴少爺,要不你先去休息吧,明天還要帶著大家去劃船呢,我觀察到有變化就拍下來,明天早上你一樣可以看到。”

卓木強巴道:“不了,還是親自看一看的好,拍攝時隻能拍到一個畫麵,或許有什麽地方被忽略了也說不定。再說,這個問題不弄明白,明天又怎麽敢帶著那麽多新隊員下水,我哪裏睡得著啊。”

嶽陽點頭道:“也是……”

過了片刻,卓木強巴問道:“嶽陽,你這不是執行任務了,就這樣出來,你家裏人不擔心嗎?”

嶽陽笑道:“他們有什麽好擔心的,我上頭哥哥姐姐多,我是從小就在外麵野慣了的。小時候讀書又不努力,好打架,經常離家出走,絕對屬於給家人蒙羞的那一類型,我想,讓我去部隊服役,恐怕也是家人拿我沒辦法了。”

卓木強巴看了看嶽陽,笑道:“還真看不出來。”

嶽陽故正衣襟,道:“是嗎?”想了想又望著星空悵然道:“其實張立才不應該出來,他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是他媽媽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又是獨子,不過……”他搖頭道:“勸他是勸不回去的,他很堅決。”

卓木強巴心中一悸,一直以來,他都不刻意去探聽這些人的家庭背景,甚至還有一些回避,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在潛意識裏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來解釋,但他也知道,不全是這樣。

就在此時,一陣奇異的聲響驚動了二人,那聲音像是直接從對麵的大山絕壁中發出來的,悶雷湧動,巨獸低鳴,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卓木強巴當機立斷道:“探照燈,打下麵。”

在強烈的燈光下,兩人愕然發現,平台下的整條雅魯藏布江如同沸騰起來,在不斷翻湧的浪花下,更是湧現出無數氣泡,隻是轟鳴的水聲完全掩蓋了氣泡破裂聲,如果不是刻意守候,根本發現不了這一奇異的現象。嶽陽道:“強巴少爺,看!標記!”在探照燈的照射下,嶽陽白天在對麵崖壁塗紅的標記,正被江水一點點吞噬掉,然而在地獄之門的上遊部位,那些標記卻安然如故,越往下,水漲得越高。

整個過程大約持續了十來分鍾,跟著水位保持一定的平衡,隨後又開始慢慢下降,卓木強巴不禁駭然道:“這樣看來,地下河的水不是慢慢漲起來的,而是瞬間漲滿,這……這究竟是什麽現象?”嶽陽同樣不解地搖著頭。

忽然間,兩人不約而同的沉寂下來,卓木強巴不動聲色地向嶽陽打著手勢,“有人跟蹤,隻有一人,暫不驚動大家,你往東走,我從西邊抄過去。”

兩人默契地轉身,好像是各自回各自的營帳,但隻是借營帳掩住身形,瞬間消失在黑暗之中,下一刻,卓木強巴已出現在平台邊緣的一棵樹旁,嶽陽在他視線所及的另一處隱蔽得很好。

來人顯然沒有什麽跟蹤經驗,腳步慌張,聲響很大,卓木強巴突然現身,一個翻腕擒拿就控製住了來人,同時低聲喝問:“什麽人?”

來人驚恐而弱小,被卓木強巴一嚇,反而說不出話來了,也沒敢驚呼,隻聽見他哆嗦著倒吸氣的聲音,卓木強巴也感到,他拿住的手手骨纖細,不像是男子的手臂,在微弱光芒下,他看到了一雙透著驚恐卻明亮的大眼睛。“嘎嘎!”卓木強巴鬆開了手,驚訝道:“你怎麽來了?”

嘎嘎也從恐懼中恢複過來,漸漸辨認出卓木強巴的外形,也聽出了聲音,小心道:“聖……聖使大人!”

嶽陽也趕了過來,一見到嘎嘎也是大吃一驚,“嘎嘎!”

“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卓木強巴一麵詢問,一麵將嘎嘎帶至火堆旁,隻見小姑娘衣衫淩亂,灰頭土臉,手背、麵頰幾多擦傷,不禁道:“怎麽弄成這樣?”

嘎嘎未語先哭,道:“總算找到你們了,聖使大人。這個……”說著,雙手從懷裏,摸出了卓木強巴代多吉交給嘎嘎的天珠,摩挲了許久,終於遞了出來,道:“這是多吉留下的,請聖使大人帶著它去香巴拉吧,多吉他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跟著聖使大人去尋找心中的聖地啊——”

小姑娘的手顫微微地捧著那枚天珠,這或許就是多吉唯一留下的眼見物,是把它留在身邊,還是讓聖使大人帶去香巴拉,顯然小姑娘在內心掙紮了許久。

“就為了這個,你翻山越嶺找到這裏來……”卓木強巴不免有些責備。

“嗯!”沒想到嘎嘎眼中閃動著堅定的目光,顯然對她來說,這是一件無比重大的事情。

卓木強巴道:“天色這麽晚了,你一個小姑娘在深山裏,你就不怕被野獸捉去吃了麽?你哥哥知不知道?你……你真是太亂來了。”

嶽陽拿了些食品來,詢問道:“吃東西沒有,餓了吧。”嘎嘎道了聲謝,拿了食物和水就吃,小姑娘顯然是餓得緊了。

嘎嘎道:“聖使大人走了之後,張大哥又帶了許多器材來,我知道,聖使大人一定會再來的,這次,是真的要出發了,我怕趕不及,這幾天都在找你們……”

嘎嘎邊吃邊說,原來,自從打定主意,要讓聖使大人帶著多吉的天珠前往香巴拉之後,她就一直在尋找地獄之門,但那時張立他們已經走了,雖然地獄之門是工布村守護的聖地,卻不是人人都知道在哪裏的。嘎嘎自知哥哥是不會告訴自己地獄之門的入口,她想,既然聖使大人對三年前那位哥哥如此著緊,那麽地獄之門顯然就在離她發現那位哥哥不遠的地方,所以她一直在那附近尋找、等待,今天在山的另一頭看到了火光,嘎嘎就趕了過來。

聽完嘎嘎的述說,看著這個一身塵土的小姑娘,卓木強巴和嶽陽都無語相對,這時再送她回去太危險了,嘎嘎說不用,白天她自己能找到回村的路。卓木強巴讓嘎嘎和呂競男同住一個營帳,安頓好小姑娘,他和嶽陽也各自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卓木強巴詢問是否需要他們送嘎嘎回去,這位倔強而堅韌的小姑娘蜿蜒謝絕了,她要一直守護到聖使大人離開,親眼看見聖使大人進入地獄之門。

卓木強巴再一次與導師通話,兩人一直在探討著那些還未解開的疑惑,似乎誰也沒有提起離別,教授更多的是叮囑和關切,終於,卓木強巴道:“導師,我要掛斷了,大家都等著我呢。”

方新教授最後道:“那我也不多說什麽了,記住!家人,是代表著,沒有人會被放棄,沒有人會被忘記!”

卓木強巴同聲道:“家人,就代表著,沒有人會被放棄,沒有人會被忘記。”手機合上,卓木強巴一拉拉鏈,連體潛水服穿套在身,順著繩索攀爬下去,嶽陽和胡楊隊長最後負責處理痕跡。

卓木強巴漂浮在水麵上,仰望藍天白雲,片刻之後,相伴的就隻有漫長的黑暗了,他暗暗想著,此時兩岸,突然響起嘎嘎清脆嘹亮的歌聲,聲音悠長發顫,壓過了瀑布的巨響,清晰地傳到每一位隊員的耳中。並未學習古藏語的禇嚴不禁問道:“唱的是什麽,好像很悲傷的樣子?”

卓木強巴淡淡答道:“是一首送別的歌。”說完,深吸一口氣,身體向下一沉,耳邊盡是朦朧的水聲,什麽都聽不見了。平台上突然間便成了幽寂空穀,惟有繚繞的歌聲在久久地回**“冥河之上,亡魂聲響,彼岸花開,此岸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