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壇私語]
狂歡之後,曲終人散,巴巴兔帶著卓木強巴上了祭壇,天上星辰依舊,隻是月光暗淡。高貴的公主散開一頭秀發,雙手抱膝蜷坐在祭壇中央,帶著孩童般欣喜的眼神,望著浩瀚的夜空道:“小時候,我就常常一個人到祭壇上來看星星。那些星星看上去是那麽遙遠,又好像隔自己是那麽的近。那時候,我就常常想,叢林外麵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呢。但那時我還不敢有這樣的奢望,離開叢林,到外麵的世界去,真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後來,到叢林裏來的人越來越多了,有毒品販子要從我們領地借路通過,遊擊隊希望雙方避免發生衝突,而還有些人喜歡你們所謂的珍稀野生動物。我從他們那裏聽到很多外麵的故事,有百層的高樓,有飛行的飛機,甚至人都能夠上太空了,據說能直接飛到月亮上去。”
說著,巴巴兔回頭看著卓木強巴,後者正專注的聽著,她又說道:“我十五歲那年,我的丈夫死於叢林之中,按照族人的說法,是觸怒了叢林之神,天知道他怎麽死的。可是我父親當時說了一句話,生於叢林,長於叢林,死於叢林,這是最好的歸宿。當那個男人被抬回來時,半邊身體都發黑了,我從未有過那樣的恐懼,我突然想離開這裏,從未有過的強烈渴望,但是族裏的規矩是沒有族長同意不允許這樣。族長,我的父親,他有那個權力,卻堅決的不答應我。”巴巴兔眼裏閃過一絲狂野,“後來,我找到一個來收購野生動物的男人,陪他睡了兩晚,隻有一個條件,讓他帶我出去,走出這片叢林,這該死的看不到邊的叢林!他答應得很好,可是到頭卻又反悔了,他想把我殺死在叢林裏,然後搶走我身上的配飾,卻被我哥哥一箭‘射’死了。後來,或許是由於我父親覺得虧欠了我,才同意我走出叢林,他們先送我去聖菲‘波’哥大讀書,後來又去美國。其實,我父親也算一個開明的族長,他說,外麵的世界在變化,我們部族要生存下去,就必須知道得更多。他希望我學成回來,能給部族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是——”
隨著一聲歎息,祭壇上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卓木強巴能感受到眼前這名‘女’郎的憂傷,擔負起一個部落的曆史,對誰來說都是太過殘酷的責任,何況是名年輕的‘女’‘性’。巴巴兔道:“我很害怕,在外麵呆得越久我就越害怕。因為我知道,我無力改變些什麽,要改變一個部落,改變他們千百年來的生活習俗和文化,那真是太難了。部族要想獲得新的發展,就必須離開叢林,可是一旦離開叢林,這個部族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我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出去了十年,回到部族後發現大家依然過著那種落後的生活,以後每當不順心時,我就會一個人溜出去,這就是你上次看到我和我哥哥起爭執的原因。他們想我回去,我卻不願意,按照族裏的規矩,嗬,我是不能再嫁人了。”
巴巴兔又望著星星,長長的睫‘毛’下,星辰在她眼中閃爍:“我在讀書時,也有過幾個男友,可他們一聽說我是部落族長的‘女’兒,竟然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我記得最清楚,有一個男友,他吃驚的問我,他說,聽說有的部落裏,男‘女’‘交’媾之後,‘女’方會把男方吃掉,他問我有沒有這事。哈哈,真是好笑啊,我還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的部落。”
巴巴兔笑著,她的眼中,憂傷卻更加明顯起來,她突然站起來,轉了一個圈,緞子般光滑的肌膚,在月光下如脂凝‘玉’,秀發就像銀河飄落,美麗的眼睛和那俊俏的五官,勾勒出如皎月般‘迷’人的臉龐。飽滿而渾圓的雙‘乳’,驕傲的‘挺’立在月光下,椒‘乳’微微的顫抖著,緊繃的肌膚沒有一分多餘的脂肪,無論從哪個角度,都顯示著這是一個年輕而旺盛的生命,一朵正在怒放的鮮‘花’。巴巴兔‘迷’離的看著卓木強巴,問道:“我美嗎?”
卓木強巴點點頭,雖然沒有稱讚,但是他的目光是讚許的,隻見巴巴兔狠狠的,有如一個賭氣的小‘女’孩,道:“如果我能碰到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我會和我的丈夫遠離這裏,再也不回叢林來。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一直都是。”
隨著呼吸,她的‘胸’膛上下起伏著,卓木強巴示意她坐下,巴巴兔在卓木強巴咫尺之間抱膝而坐,一雙慧眼在月光下入一泓秋水,她長久的看著神壇之下,那裏,百餘間草屋安息陣列,那是她的全體族人,她肩負著改變他們命運的使命。卓木強巴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安慰人本不是他所擅長,隻能陪著巴巴兔陷入無聲的沉默。夜更深了,微涼的和風拂動了誰的長發,星光輝映,雪白的月‘色’普照在誰的肩頭,巴巴兔全身都被皎潔的月光籠罩,黑發如夜,肌膚如月,她仿佛化作一位凝思的‘女’神,隻能遠遠的用懷著崇敬的目光去打量,卓木強巴的酒意又湧上頭來,朦朧中為誰‘迷’醉了。
在那天地消融,唯有月光‘女’神的空間,隱隱傳來了天籟之音,那歌聲幽怨哀婉,如杜鵑啼血,黃鶯送子,讓聽者的心為之顫動。仿佛一種來自天堂的哀傷,深深的思念著什麽,足以勾起人們心靈最深處的傷痛,卓木強巴在‘迷’茫之間,隻覺得自己的心也被那歌聲揪去,時而失落,時而感傷,雖然還沒有慟哭的悸動,但自己靈魂深處那道被封印得最深的記憶之‘門’,就在那一聲聲悲壯淒婉的訴說之中,不經意間,被敲碎了。
卓木強巴從夢幻般的感覺中驚醒過來,原來是巴巴兔在低聲的‘吟’唱,雖然聽不懂歌詞,但音樂無界,聲音原本就不是一定要聽歌詞的。那歌聲,時而像是風過密林的輕聲,時而又像山澗細泉的低‘吟’,時而如萬軍征戰的‘激’昂高歌,時而如漫天繁星的竊竊‘私’語。卓木強巴靜靜的聽著,仿佛聽懂了其中的意義,如史詩般悠長,如史詩般悲壯,人間的喜怒哀樂,人世的漫漫長途,皆在那曼妙的歌聲中鼓‘**’。
歌聲漸低,最後曲調一變,宛若安兒之曲,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曆經艱險的人,帶著滿身的疲憊,終於回到母親的懷中。舒適,安心,沒有任何的作偽,也找不到半點虛假,可以讓你完全地放鬆,閉眼長眠。不知何時,巴巴兔已停止了歌唱,可卓木強巴的耳中,那聲音,仿佛還飄‘**’在九天之上,大地與之共鳴,那近乎西天的梵音,讓人的心靈得到徹底的洗滌。
卓木強巴的心,前所未有的‘激’‘**’跳動著,久久無法平息,直到巴巴兔開口說道:“隻有唱這首歌,我的心情才會好過一些,將心中的煩鬱都一掃而空,隨歌聲宣泄。”
卓木強巴平複心情道:“這是什麽歌?”
“是我們的聖歌。”巴巴兔自豪道:“我們的祖先,將庫庫爾族的由來,庫庫爾族曾經輝煌的曆史,用歌聲傳唱下來。”
卓木強巴已過了對任何事物都抱著好奇之心的年紀,但這次,他還是忍不住道:“這首歌,是你們庫庫爾族的曆史之歌?能告訴我你唱的內容嗎?”
巴巴兔嫣然笑道:“當然可以,可是很長哦。”她忽又黯然低頭道:“也好,反正明天你就要走了,如果不能聽全這首歌,恐怕是個遺憾吧。”
庫庫爾族的曆史,便在歌聲中如夢再現,他們的曆史從黑暗開始:“從黑暗中走來,在岩‘穴’裏生活,黑森林擋不住陽光,母親的‘乳’汁化作了大河……”這是一個熱愛叢林和和平的民族,他們的祖先生活在林‘陰’深處和岩‘穴’之中,與叢林裏的動物和睦而居,在諸神的恩賜下獲取食物和火種。時間在和平與寧靜中渡過,沒有人缺少食物,穀物長勢良好,豐收在望,然而:“北方的惡魔,他們帶來了罪惡,戰爭,瘟疫和饑餓,他們的人數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他們屠戮著,不知疲倦的屠戮著……”在那場戰爭中,庫庫爾族的祖先們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在這民族存亡的危急時刻,娜提母克的神明給他們指明了方向,告訴他們一直往南,在長滿樹林的小山遠處,有一塊陸地,那裏林密水足,田地‘肥’沃,沒有多少沼澤使人害怕,也不會因疾病發燒,或因疼痛而顫抖。於是,飽經戰火創傷的庫庫爾族人,開始了那悲壯的遷徙之旅,以成千上萬人鮮血鋪就的道路,尋找他們未來的家園“翻過九百九十九座白‘色’的山峰,趟過九十九萬條河……血紅的太陽掛在天空,深綠‘色’的森林頂部堆砌著黑‘色’的雲朵……渺無人跡的密林之中,無數人死於饑餓,幹渴……年輕的人都已老死,孩子們也變成兩鬢斑白的老人,我們不曾停息,一刻也不曾……”
首領換了一屆又一屆,經過四個卡頓年,經曆了無數磨難,庫庫爾族的祖先在族長和大祭師的帶領下,堅定的繼續前進,終於,他們找到了平原,那沒有戰爭,沒有饑荒的淨土。在那裏,他們用石頭砌起一座白‘色’的大城,讓聖廟高高在上,這座有寺廟,宮殿和寶塔的城市規模越來越大,在所有地方它是最大的,最安寧的一座城市,就像一個大家庭一樣,所有的人和愛的相處著。歲月在安寧和富裕的生活裏過去,然後人們對充滿智慧和預知的娜提母克的警告已置若罔聞:“一旦讓血褻瀆了聖廟的階梯,無數的災難將像可怕的冰雹一樣接踵而來降臨在所有的地方,城市將成為一座死亡之城,荒無人跡。”
當時的統治者為了複仇,向北方的入侵者報複,他啟動了娜提母克留下的毀滅祭祀,當鮮血將整個聖廟的階梯完全浸紅,於是,災難降臨了……當一切血和殺戮都被曆史所淹沒,那邪惡的統治者也開始後怕和沉思,偉大的白‘色’城市開始荒蕪,四周彌漫著死屍氣息,曾經輝煌的文明,已在他的手中走向沒落。作為對自己的懲罰,他下令將自己掩埋在聖廟之下,與那些因祭祀而獻出生命的亡魂埋在一起,聖殿點燃了萬世不滅的長明燈,為那些困在地獄無法超生的指引方向。永遠不關閉的大‘門’,為了讓後世的人可以隨時屠戮自己的屍體,讓自己的身心和靈魂,都在地獄深層受到詛咒和折磨。災難的締造者,給了自己最嚴厲的懲處,但是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城市最終變成了死城,庫庫爾族人不得不放棄他們的血淚堆砌的城堡,繼續朝密林深處走去,尋找一個新的家園,他們將一直尋找……
卓木強巴靜靜的聽著,甚至沒有‘插’話的機會,整個庫庫爾族的遷徙血淚史,在那跌宕起伏的歌聲中描繪得淋漓盡致,而聖廟的詛咒血腥殺伐,讓人聽得不寒而栗,整首歌就是一段帶神化‘色’彩的傳奇曆史。卓木強巴為庫庫爾族祖先的勇敢和堅韌深深折服,他也明白並感受到,壓在巴巴兔那柔軟肩頭的無形之力,一股汙濁之氣在體內湧動,已堵在心口,他突然想要找人傾訴,不管什麽人也好於是,他吐著酒意道:“人,不一定要去改變什麽,但是一定要找到自己。要找到自己,其實也很容易,有時,隻需要多一點點決心和勇敢,就可以做到。想知道為什麽我們要穿越這片叢林嗎?”
巴巴兔睜大了眼睛,抿笑著點點頭。
卓木強巴道:“我先說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我的朋友。我是藏族人,西藏,知道嗎?中國的西藏,中國最大的一個省。那裏有雪山,大雪山,珠穆朗瑪峰,世界第一高。但是我的家不在那邊,我們那裏要低許多,是個很偏僻的小地方,到九十年代初期都還不通車,到處都是原始森林,在我家附近就是幾座大山,裏麵林深草密,一點都不遜‘色’於這大叢林。”
卓木強巴低頭沉思道:“我小時,那時的環境很複雜,周圍的人對我們家,是既敬又怕,小朋友都不願與我沾上關係,我都找不到可以說話的朋友。而且,人家家家都養著狗,我們家卻沒有,所以,我隻能是一個人玩。有時候想,就算沒有小朋友,阿爸阿媽能讓我養一隻小狗也好啊,但是——”卓木強巴苦笑搖搖頭,又說道:“我膽子很大,別人不敢去的地方我也敢去,我經常一個人潛入附近的大深山中,那裏,居住著一群狼。”
“啊。”巴巴兔輕聲低呼起來,卓木強巴笑笑,道:“但是我一點都不怕,它們隻捉小野兔,小貂一類的小動物吃,不是餓極了的時候,不會對人下嘴的,雖然當時我不知道,但是它們確實沒有人們所說的那麽凶惡,相反,我覺得它們還有些怕我呢。老狼王的左前‘腿’有些跛,我見到它時,它的臉上都有很深的皺紋了,那時我就知道,它年紀很大了。村裏有句話,老狼是成了‘精’的,它知道小孩子沒什麽攻擊‘性’,所以看見小孩是不會跑的,隻有看見成年男子才會跑。但是,它也並沒有像村裏人傳說的那樣,一口將我吃掉,那時我看它,它看我,我當時覺得,狼有什麽好可怕的呢,它們和我們家裏養的犬幾乎是一模一樣,除了不會搖尾巴。我就蹲下來,同老狼王說話,我記得我當時說了很多,我認為,那些狼,是能夠明白我說的大部分意思的,隻是它們想表達的意思,我們不能明白罷了。總之,那是一件非常奇怪的經曆,我可以近距離接觸別人不敢接觸的狼,後來,當我想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常常到那個地方去,找它們說話。那一年,我七歲。”
巴巴兔感歎道:“啊,你的膽子還真是大得超人。”
卓木強巴道:“後來我就和它們很熟悉了,我當它們是朋友,它們似乎也和我相處得很融洽,當時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隻要是有可以傾訴的朋友,我就很滿足了。有時我也會帶點吃的,有時我隔好幾個月都不能去,但是每次去,它們還是能認出我來,別的人都不行的。我十四歲那年,老狼王走了,它離開了狼群,獨自去了大山深處,雖然沒有哪隻狼能告訴我它去了哪裏,何時走的。但是那時的我已經很明白,它是被新狼王打敗了,那隻擁有深褐‘色’皮‘毛’的新狼王身體十分強壯,覬覦狼王的位置已經很久了。老狼王走了,它會獨自到遠離狼群的山頂,頭朝著月亮升起的方向,靜靜的等待死亡。狼族換了頭領,但我和它們的關係並沒有受到影響,我還是可以去找它們說話,它們也熟悉著我的存在,就好像是它們中的一分子,直到,我二十歲。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那些深山裏,還一直住著一群與狼同居的戈巴人,那些狼,有可能是戈巴狼的後裔,它們保持著與人近鄰的傳統,所以才那麽容易被我接近吧。因此,我的朋友,是一群狼,這是我個人的秘密,連阿爸阿媽我也不打算告訴他們,因為我心中有了想法或秘密的時候,我隻對我這些朋友說,它們會替我保守秘密,直到有一天,我的生命中,出現了另一個可以分享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