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晗雪再度出現在轉輪王的案前。一身素白,披頭散發,和上一次一般模樣。她緩緩張開雙眸,望見身前的轉輪王,渾身一震,靈魂所帶的前世記憶便撲麵而來。她撲向案頭,悲切之情從眼中洶湧而出。

“他在哪,已經先我一步轉世了?”

轉輪王卻是答非所問:“你有必要每次都把自己弄得那麽糟糕嗎?”梅晗雪歸來的前一刻,他方施施然從孽鏡台上下來,這一世從幕起到幕落,他都未錯過。

“回答我!”

“梅晗雪,本王可是兌現諾言,不但允你們在這世結緣,還保你們不改容顏不改名,剩下的全看你們自己,如今這第一世是展思風有負於你,本王非但不虧欠於你還有恩你,卻反過來領受你的怨氣?”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顫抖的雙手攥起又鬆開,“我想問個明白。”

轉輪王站起身,“還有什麽不明白呢?他早已轉世投胎。”傾身附在梅晗雪耳際,“他不像你,這一世始終未曾記起你們的三世盟約,到了陰曹地府,他就迫不及待轉世投胎去了。怎麽,失望嗎?”

見梅晗雪始終沉默不語,轉輪王不以為意,緩緩坐下,執起案上的一壺還魂酒,自斟自酌起來。他鳳眼微眯,品得極慢,不時發出無聲的喟歎,很是享受,眼角餘光卻不時瞥向梅晗雪。

酒盡,杯落。

“你可有後悔?”轉輪王再問,“倘若你後悔了……”

“不悔。”

“非要這樣才肯開口啊。”轉輪王扯開嘴角,“真得——不悔?連一絲絲也沒有?”

遲疑隻在一瞬,堅定的目光滿滿占據梅晗雪的雙眸,她重重一點頭。“不悔!”

墨黑的眼睫掩去飛閃的眸光,“他如此對你,你竟還如此執迷不悟,嗬……”轉輪王摩挲著杯緣,話是說給梅晗雪聽,語聲卻輕得接近呢喃,“好啊,好啊,真好……”

他抬起頭來,“離你們下一世的機緣,還有好些時光,足以讓你再轉世一回。雖然這一世你們不能相遇,可本王可以保你這一世衣食無憂,快樂安康,說吧,有什麽要求,是要皇親貴胄之門,還是殷實商人之家……”

“不必了,我……哪兒也不去。”

“哪兒也不去?難道你就一直留在這地府?這地府可不是好地方,瞧瞧這裏,冷森森的,不見天日,要多寂寞就有多寂寞。”

轉輪王難得露出落寞神情,忽而笑著轉換了語調:“哦,不對,這上有冤魂涕泣,下有厲鬼哀號,所有的鬼魂成群結隊的,隻有出沒有進,可是就是寂寞,寂寞到你的靈魂裏。”

“沒有他的地方,哪兒都一樣。我隻怕錯失與他的任何一分機緣。”

轉輪王的手滯了滯,他定定望著梅晗雪,幽深的目光如海般深沉。他緩緩坐下,將新的一壺還魂酒推到梅晗雪的麵前。

“那麽——就留下來陪本王一會兒吧。”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那麽地府呢?

思風,真是我太貪心求得太多嗎?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真的那麽難嗎?

嘉慶六年。

襯著碧空墨瓦,兩盞漂亮的大紅燈籠在展府門前高高掛起,正中的府邸匾額金漆朱底,被拭得鋥亮。

年關將至,展府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忙乎開了。奴婢婆子們張羅打點,除舊納新。旗下各商鋪盤點清貨,結算賬目。上門訪客絡繹不絕,一雙獸麵銅鍰開了合,合了開。

鬧騰過好一陣子,幾與展老爺反目的展家大少爺也攜妻女重歸,多年來的芥蒂與不快雖說不上煙消雲散,但見媳婦孝順,孫女可愛,兩老老懷安慰,感慨良多,隻望前嫌盡釋。

這廂展辛氏與公婆弟妹閑話敘舊,那廂大少爺展向陽隨同二弟展思風來到書房。書桌上堆滿了商鋪送來的賬目清單,就待展思風過目核實。

展向陽隨手翻了幾本,眼前這些還不過就是鎮江江寧一帶的小商小鋪的,江南各大分號的都還未送到。

“二弟。”展向陽放下賬本,喚道。

展思風一邊翻查賬目,一邊等待展向陽的下文,半晌還不聞兄長接話,不由地合了賬本,見展向陽神色遲疑,便道:“大哥但說無妨,自家兄弟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展向陽一歎,“是大哥對不住你。兄弟姐妹幾個就屬你心誌最高,讀書最勤,也學得最好。自小便立誌投身政道,若不是因為我,怎會棄文從商,舍了大好的政途……”

“大哥,怎麽好端端的,說起這個來。”

“這是實話,大哥就那樣撒手不管,臨走前未及與你詳談,心中始終有愧。”

“大哥言重了。”

展向陽一臉凝沉,“你坦白告訴大哥,是不是還向往官場仕途?”

展思風搖搖頭,“我現在就想著與父親一起打理好商鋪,守好家業,待沐雨大了,我身上的擔子也就輕了。”

“可是,我卻聽說你一邊打理商鋪,一邊關心朝政,還資助了不少文人誌士,上京赴考?”

“怎麽了,大哥覺得有何不妥?”

展向陽叮囑道:“雖說從商之人必與官場打交道,可別涉足太深啊。”

“大哥放心,這個思風自有分寸。”

“哎,怎麽放心的下,你瞧你的婚事……”

展向陽歎息之聲未落,思風的貼身侍從昌平來報:“夫人有請。”

展思風淡笑道:“大哥不必擔心,瞧,爹娘這不是來盯了。”

展思風隨昌平向書房而去,一進門展母就殷殷招呼,“思風,你來看看。這是剛送來的庚帖。”

隻見她滿心歡喜地揚著手裏的兩張庚帖,攤在桌上,“左邊是林家姑娘的,右邊是梅家的。”

展思風瞟了一眼,一張字好,一張墨香,其他的什麽道道他可就瞧不出來了。反正這親事是跑不了的,他連年歲也未細看,就點了點頭。

“娘,姚掌櫃與孩兒還有要事相談,容許……”

展母打斷他的話,“什麽要事!再要緊能比得上你的終身大事?我們可是江南的大戶人家,你的婚事絕馬虎不得。這林梅兩家的閨女可都是我們精挑細選下來的,你給我仔細瞧瞧。”

展思風戲謔道:“難道娘這麽急著要孩兒坐享齊人之福嗎?”

“當然不是。”展家雖家大業大,但展老爺卻隻有一房妻室,三子一女,不曾收房納妾,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半生。展母亦是大家閨秀,出身良好,對此更是格外通透,也不想讓自己的兒媳婦受了她沒受過的苦。若是無法後繼香煙或是思風再想納妾,那也是後話。眼下能為思風覓得一房門當戶對的賢媳,最是重要。

“娘是想要你在她二人中選出一人。論相貌論才德兩人皆是上品,生辰八字也與你甚為匹配,娘甚是歡喜。隻是這麽一來,也不知該怎麽選了。還是要讓你親自做主。你爹啊,也是這個意思。”

展思風苦笑,“既然二人皆如此出色,讓孩兒如何選得?”

展母微微一笑,從桌底抽出兩卷畫軸來,塞到他懷裏,“這樣你就會選了吧!”

朗月映輝,燭光長明。一方書案上,兩卷畫軸規整地鋪展下來,長長的,都曳到桌下。

“昌平,”展思風將手背到身後,“這二人,若硬要比較,可分高下?”

昌平站在一旁早看了多時,此時仍是忍不住湊近細瞧,眼中的伶俐勁兒閃啊閃的。

“若論門第身份,林府千金乃都轉鹽運使司同知鄂大人的義女、常州通判林大人的侄女,比出身書香世家的梅府千金自是高出不少。若是少爺娶了林家小姐,今後與那官府交涉必然順暢許多,那貨運的出航出關以後就不必發愁了。雖說梅老爺也有門生位居高官,但終究隔了幾層。聽聞梅老爺思想固執,抱著終生不仕之誌,相比之下就差遠了。”

展思風見昌平搖頭晃腦,品評得興起,也不打斷。

“但若比較才學,昌平方才已說,既是梅老爺的女兒,受他親自**,又得廖大學士盛讚,梅姑娘的才學自不在話下,想來那林姑娘隻能望其項背。”語罷,昌平瞅了主子一眼,垂首靜待。

“聽來各有千秋。”展思風勾唇淡笑,“可惜,非吾看重。”

“是了,”昌平笑道,“女子自然重的是賢德。”

“賢德?這東西你可比得出?”

昌平略怔,搔了搔頭,“梅千金芳齡十八,林家千金及笄一年有餘。不知少爺是喜歡嫩……”

賬本拍上昌平的腦袋,“瞧瞧,剛才說得還挺像那麽回事,怎麽又胡說上了。”展思風截口瞪他一眼,轉過頭去。

昌平跟隨著展思風落向書桌的目光,當即了然,“那如今可知可比的,隻有……”他適時住口,狡黠一笑。

隻剩那麽一項——容貌。若是如此,昌平對著畫卷笑開,一切昭然。

展思風站在兩張畫卷前,長長一歎,“想不到我展思風也是以色看人,不該,不該。”

“少爺何須歎氣。食色性也。更何況如今是要少爺娶妻,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情。自是要遂了自己的意願。”

展思風並不點頭,也不應聲,隻是將手撫上其中的一幅,在那雲發發端的梅花簪上百般流連,目露溫柔。

昌平怪道:“少爺不是已經選中了嗎?怎的還如此眷戀?”他突然瞠大了眼,驚呼道:“少爺你說的以色看人,莫不是看中了梅家千金吧?”

濃眉一蹙,展思風不解,“是啊,不過若說最後定奪為時尚早。”

“可,可是……若論姿色,分明是那林家千金勝出啊。”瞧那畫卷上姿容,花容月貌,眉眼帶俏,一身羅綺,林小姐真乃一位風華絕代的佳人。相比起來,梅小姐就清減甚多,窈窕側身,憑欄執卷,雖端莊秀雅,卻不致驚豔。

“是嗎?”展思風語帶疑惑,左看右看,長眉深鎖。

昌平立刻將燈掌近,讓展思風再看看真切。

半晌,展思風斷語道:“昌平,是你眼拙了!”明明隻稍一眼,就令他心舟**漾。

昌平張口結舌,一盞燈幾乎摔跌下來。

早春二月,風消雪止,位於超山的闌香園裏梅樹成片,幽香怡人。幾簇冰淩凝懸在簷角,晶瑩剔透,欲墜不墜。

簷下,一名女子身披如雪羽氅,伏於鋪滿宣紙的幾案前。一管狼毫懸於手中,在指間起起落落,連綿而下。遙遙望去,朵朵紅綃黃蕊,片片剪雪裁冰,隨著曲折的枝幹延展於紙上。

目光上挪幾分,就見女子的幾縷青絲悠然越肩,襯於白紙上,比起她筆尖凝宕的那濃墨來,少幾許厚重,多幾分盈亮,就這麽隨著她起伏的肩頭逶迤蜿蜒,一直曳到某人的心坎裏,流連不去。

這個人便是展思風。

聽聞梅雲生梅老爺受其得意門生江四海邀約,舉家至餘杭賞雪過冬,直至開春三月。展思風當下決定親赴餘杭,去見見這位梅府千金,是否真如這畫中一般令他莫名心動。

隻是梅老爺一家是上門做客,展思風與江四海又無甚交情,突然登門拜訪未免冒昧,於是便尋了法子暗中窺探。

這一探可真不得了。

眼前的女子又豈是畫像可比?

不過半炷香的工夫,展思風的眉頭蹙起舒展不下十次,如著魔般被那幾綹發絲深深牽引,不忍那緞發沾染任何穢物,恨不得近些再近些,掬起一捧發絲,遠離那厚重濕溽的墨汁。

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手指已陷入一片柔軟的發絲中。展思風猛地一退,抬頭對上一雙如鹿兒般黑白分明的眼睛。兩人對視半晌,展思風才回過神來,將她的全貌印刻進了腦袋裏。

對方女子顯然也吃驚不小,怔了片刻才縮身偏頭,怔怔凝望的展思風連忙將手收回。

“失禮了。”展思風困窘難當,實在不知該說什麽,也不顧言語斟酌,隻本能地道:“別弄上墨了。”也不管自己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表達得清不清楚,轉身匆匆退下。

這一退就退到園外的馬車上。

此時昌平立於馬車旁,已等候多時。他手裏把玩著一團積雪,口中念念有詞:“這餘杭真是好地方啊,賞雪賞梅,要是這會兒能燙一壺小酒,坐在那浮香閣或是冷豔亭內,啊,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呀,少爺!”昌平把雪球拋開,替展思風拂拭鬥篷上的寒氣,將之迎上馬車,探頭問:“少爺,瞧著怎麽樣啊?”

展思風正為自己的失禮而懊悔,隻是沉著一張臉不說話。

昌平不由得浮想聯翩,“怎麽,很糟嗎?那個,有多糟?沒想到那姓董的畫師不是什麽好東西,定是收了他們梅家的好處,所以啊……”

“住口。”展思風緊繃著臉皮,冷叱一聲。

昌平立刻噤聲不語,小心觀察著展思風的神色,不敢再胡亂多言。

展思風揉揉額角,長歎一聲。

“昌平。”

昌平正襟危坐,等待少爺的指令,卻遲遲不見下文。

就見展思風撩著簾子,還在向闌香園凝望。

半晌,展思風麵色恢複如常,端坐回馬車內。

“回府,準備向梅府提親。”

一個月後,展思風安坐於書桌前,縱然未處理的賬本仍積得像小山似的,旁人卻一眼便能瞧見那眉目間的喜悅。

昌平一回府便被叫進書房,展思風將賬本擱置一旁,“納征的禮單準備得如何了?”

昌平恭敬地遞上禮單,“都按照少爺的意思辦了。”

展思風細細瀏覽,“漆器十件可都得是晟輝坊的。”

“是。”

展思風點點頭,“另外,讓珍寶軒盡快將鳳冠的圖樣修改好。”

要這麽急嗎,這八字還沒一撇呢,昌平心裏不禁嘀咕。見少爺對待婚事的前後態度如此迥異,他實在好奇這梅家小姐真人究竟有何魅力,對當初在杭州未隨少爺入園也十分懊悔。昌平心中想的自是不能說出來,口中應了一句“我這就去催賀老板”,便捧著禮單恭敬退下。

展思風重新攤開賬本,翻到最後一頁,瞪著半晌卻一字未看盡,他失笑搖了搖頭,罷了。一手打開擱置在桌角的聘書。

展思風,梅晗雪——兩個人名皆用柳體寫就,工整地被放在一起。展思風眯起雙眼,嘴角漾笑,自然而然,如何也抑製不住。這種快樂與興奮何須抑製呢?後天這封聘書與禮單就要一並送到他未來老丈人手中。而他的人生大事也要就此敲定。

一想到此,他的心又緊張不安起來。

他有絕對的信心讓梅家二老首肯親事。梅家二老已知曉此事,遂提前離開餘杭,尚在回程途中,這足以顯示他們對這門親事的重視。隻是最重要的還是……

他的目光重落在聘書上的三個大字上。

梅,晗,雪,晗雪,晗雪……

他不禁又神遊回闌香園內的那一幕,梅枝錯落,蕊光映照間,一個窈窕勻婷的白色身影,挽著一頭烏黑的長發。輕輕的一抬手,小小的一顰眉,都牽動他的心魂。

她就是最高的那株白梅,幽雅怡然,潛送暗香。舉首仰止,眉目顧盼間,令人心旌搖曳,忍不住想攀折下來,小心珍藏。

是以他堅持要訂做特製的鳳冠,要將那梅花也現於鳳冠上。

展思風深吸一口氣,想著想著他的心口發燙,連掌心也熾熱起來。

他抬起手,掌心正中竟真的隱隱發紅,浮現出幾點印記,他從來沒注意到,他的掌心竟有這麽多顆痣,抑或是什麽斑點胎記?又似乎是在從餘杭返程的路上才有了這跡象。往常他隻知道自己的掌心有一顆淡淡的小紅痣。如今倒有了五顆,淺淡不一,似有若無。

他還來不及細細研究,昌平突然折返,跌跌撞撞地撲了進來,一抬臉滿是驚惶。

展思風的心一沉,“幹什麽,冒冒失失的。”

昌平大喘幾口,白著一張臉,“少……少爺……”費了好大的勁,他才說出一句整句,“常州傳來的消息說,說,梅家,梅家被劫了!”

展思風霍然起身,一個箭步抓住昌平的肩膀,“你說什麽!怎麽回事?!”

昌平連喘了幾口氣,“聽常州衙門的人說,接到了杭州府捎來的急報,梅家從餘杭回來的路上,經過莫幹山的時候,被那一帶的土匪劫掠,隨行的衛隊全遭殺害,隻怕,隻怕……”

展思風一陣眩暈,撐著幾案方能穩住身子。他張著空洞的雙眼,不敢相信剛才還滿懷期待,不出一刻,一個晴天霹靂將他滿滿的喜悅轟得四分五裂。

展思風直起身,“備馬!去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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