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碧籠金鎖,不敵秋草(下)
江雲士,這個名字燕寧非常熟悉。
所以聽到這個名字的燕寧愣怔了許久,看向山道口中年男人的目光中變得異常敬佩,這種敬佩是由虛入實的情感,因為他施展過風雨洗山指,因為他真切地感受到過小師叔的,厲害。
……
暑意漸盛,爍玉流金,在這很容易便會流汗浹背的天氣裏,那幾百披著重甲的將士早已被淹沒進了如漿般的汗洋之中,饒是如此,仍舊筆挺如鬆,不動如山,無愧於他們身上久戰沙場的血氣殺機。
小師叔**開野草從山道走來。
施清微微揖手一禮,說道:“不知先生是夫子的哪位弟子?鄙人施清,前來尋夫子要人,還請先生給個方便。”
小師叔駐足還禮,應道:“施大人,如今夫子不在山中,有何事可與我說。”
施清說道:“燕寧。”
小師叔回道:“不在。”
兩人的問答都格外的幹脆利落,仿佛事先早就料到對方的心思。
施清慢慢皺起眉頭,確認沒有見過眼前這人,心想可能是夫子新收的弟子,於是語氣逐漸不善,不耐煩地說道:“家父向來尊敬夫子,所以我才以禮相見,可你始終要明白,儒家如今隻是大秦這片汪洋裏不起眼的一條小魚,倘若不能安分守己地尋一處淺窪小心活著,恐怕命不久矣。如果再不交出燕寧,那我隻好先禮,後兵了。”
“我們向來安分守己地活在自己的淺窪裏,是施大人這條龐然大魚非要擠進我們的淺窪裏,把我們從淺窪擠到汪洋裏,然後指著我們的鼻子給我們扣上莫須有的罪名,難道施大人不覺得可笑嗎?”
小師叔從山道口走到櫻樹下,坐在方桌前,平靜說道:“令尊在天有靈,一定會對施大人今日的所作所為很是失望。”
施清指著坐在方桌前的小師叔,怒斥道:“黃口小兒,你有何資格談及我父親!”
小師叔抬頭看向施清,眉間隱現川字,惋惜道:“仇恨已經蒙蔽了你的雙眼,侵噬了你的心靈,如果再不及時醒悟,這一生便毀了,你父親泉下有知會非常失望的。”
“如果不能報得父仇,我父親會更失望的。”
示意之下,身後幾百西櫻郡廂兵紛紛抽劍出鞘,寒光四綻,殺意凜然,籠罩在一片外放的血氣殺機裏,施清看著殘花青枝簌簌作響的櫻樹,沉聲道:“再不交人,我隻好殺上山去了。”
坐在方桌前的小師叔微笑道:“可以試試。”
說罷,櫻樹間簌簌作響的殘花青枝瞬時安靜,一道莫名的氣息翻湧而出,幾百西櫻郡廂兵的手中劍不由自主地紛紛歸鞘,而且即算拚盡氣力也無法再次拔出,於是每個人的臉上盡皆滿是愕然,守在山道口的十一讀書人更是震驚無語。
施清的臉色非常難看,想不到儒家弟子的修為竟是如此深厚,即便他這個下品知物境的大修行者在麵對那道氣息的時候,也會感到心悸,那夫子又該是何等境界,難怪父親生前十分尊敬夫子。
可這仇還是得報。
就算橫亙於身前的是一座怪石嶙峋的大山,就算人力有時窮。
那又如何?
不如何,打就是了。
迅速斂定心神的施清催發真元流動於經脈之中,寬鬆的官袖輕輕揮舞起來,無數粒燦爛的金色光點從他的身體內驟然散出,像是無數隻翩翩起舞的金色蝴蝶,畫麵十分美妙。
在這美妙的畫麵中,又落下一場太陽雨,那無數粒燦爛的金色光點飄飄然地從半空飛落到地麵,覆蓋在櫻樹殘花青枝的表麵,覆蓋在方桌方凳的表麵,覆蓋在小師叔周圍緩坡草甸的表麵,然後隻見施清微振官衫,那些落在表麵的金色光點忽然躍動起來,仿佛沸騰的水泡,無數道強大的氣息從金色光點中滲透而出,將此間逐漸熾烈的無形暑光切割得支離破碎,像是畫地為牢,把小師叔困縛在中央。
小師叔神情平寧地坐在方桌前,饒有興趣地看著。
以知物境的修為施展出最得意的一門道法,所以施清很是滿意,很是自信,看著坐在金色光點中央的小師叔,微微一笑,然後伸出食指指向蒼穹。
一粒微弱的金色光點繚繞在他伸向蒼穹的那根食指尖。
片刻後,那粒微弱的金色光點驀然光芒大作,宛如清晨從雲後生出的朝陽,噴薄出無數道刺眼的金線,把草甸緩坡間的桌凳花樹人映照得清晰無比。熱烈的初暑變得更加輝煌磅礴,但溫度並沒有再度升高,那種輝煌磅礴隻是從視覺和感知上得到的氣質。
施清用食指尖微彈光點。
無數道刺眼的金線驟然消斂,躍動在殘花青枝方桌方凳緩坡草甸的金色光點陡然蟄伏,不多時,繚繞在食指尖以及覆蓋在表麵的無數粒金色光點噗地一聲,脹散出極小的一團煙霧,接著便見食指尖和表麵的金色光點突然湮滅,取而代之的是一蓬碧綠色的光輝。
他驕傲的看了一眼小師叔,揮了一袖。
那蓬碧綠色的光輝便在空中畫出一道筆直的橫線。
覆蓋在小師叔身後表麵的無數粒綠色光點繼而躍動,聚攏而起,形成一麵方形的寬粗籠麵。
再揮三袖,那蓬碧綠色的光輝在空中又畫出兩道豎線一道橫線,於是小師叔前後左右盡數形成一麵方形的寬粗籠麵,把坐在中央櫻樹下方桌前的小師叔困阻於碧籠之中。
懸在食指尖上空的四道碧綠光線像是世間上乘的翡翠,執玉尚謹的施清驕傲地一指蒼穹,看向小師叔說道:“願天下後生皆能修習碧籠金鎖,江雲士先生當真是世間一等一的謙謙君子,如何?還不交人?”
小師叔麵無表情地期待說道:“看看金鎖再說。”
附近的天地元氣受召漸聚,無數層壓抑的氣息散發而出,碧籠之中的草甸櫻樹方桌方凳轟然破碎,施清把食指尖的那蓬碧綠色光輝朝著碧籠點去,懸在上空的四道碧綠光線也隨之滑動,如同一個光滑的玉蓋架住四方寬粗籠麵,遮在安然無恙的小師叔頭頂。
那蓬碧綠色光輝點在前方籠麵中心處,便成了一把金鎖。
小師叔略顯失望地說道:“不錯,我隻發現碧籠截麵的光點不是完全均勻這一個小問題,在天下後生當中,你應該是把碧籠金鎖之形修習出最好效果的人了,但很可惜,那把金鎖實在是太過完美了,竟是沒有任何瑕疵。”
“完美,難道不好?”
施清此時已全然忘記一切,下意識地和小師叔討論起碧籠金鎖這門道法的修行成果,之所以願意和小師叔討論,那是因為他也知道自己碧籠截麵的光點不是完全均勻,即便是個小問題,但他也想完美解決,就像是他最得意的那把金鎖,要無缺。
所以他極其不解這名夫子新收的弟子為何要說,竟是。
小師叔問道:“世人隻知碧籠金鎖的修習方法,可你知道江雲士是在何時何地何種心境下感悟出這門道法的嗎?”
施清說道:“不知道,又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
小師叔坐在方桌前平靜講道:“簡單說來,舊曆九年間,深秋時節,江雲士路過長川郡,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府邸外聽聞內裏有婦人哭泣。因門有金鎖,所以翻牆躍入,發現偌大的府邸居然隻有那坐在玉階旁哭泣的婦人一人而已。傾聽知曉,原來婦人是長川郡郡守之妻,因年老珠黃慘遭冷落,棄於偏室,而婦人所哭之事則是因得知自己的青梅竹馬死於沙場,且這一切都怪她自己當初貪圖榮華富貴背叛了他,選擇了郡守。現如今報應已至,她終究會老死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囚籠之中,她很後悔。”
“所以你的金鎖不該太完美,應斑駁,應陳舊。”
“在我看來,你的碧籠金鎖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足道!”
說至最後一句,小師叔平靜的語調裏已有失望責備之意,如同長輩對不成器晚輩的批評。
江雲士是施清最敬重的前輩,聽著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輩如此貶低自己的碧籠金鎖,於是也全然忘記去問他是如何得知道法背後的故事,惱羞成怒地厲聲斥道:“口吐狂言的黃口小兒,今日就讓我替江雲士先生和夫子好好地教訓教訓你!”
兩道官袖驟然前揮。
碧籠在緩坡草甸間猛然滑動起來,從四方朝著中央擠壓過去,自金鎖裏散發出的金線則一概繞向依舊坐著的小師叔,困縛其身,使其無法動彈。
施清雙手負後,神情安然地看著眼前的場麵,極為自信,然而下一瞬,他負在身後的雙手卻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
他看到坐在方桌前的那人動了動指尖。
金線崩裂。
一株枯黃的野草頓然生長。
碧籠便靜止不動。
小師叔低頭看了眼鞋畔的秋草,說道:“念你父親,我便教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