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新劍贈馬（上）
西櫻入夜，繞過崖坪絕壁瀑布水潭之後有一大片鬆柏林，半隱林內半露林外的臨崖背風處築著一排草舍，暑夜裏清朗幽淡的星光照入林子，潑進雲海，四野俱泛花銀這般美妙的顏色，如同身臨仙境，使人心生歡喜。
第七座草舍，燕寧臨窗坐。
如今夫子在外尚未歸來，山腳處的十一讀書人還不能算是儒家弟子，所以山頂上隻有三人居住，傍晚時，吃了飯聊了天，夜裏顏子儀和小師叔便沒來打擾燕寧，畢竟他還有很多東西需要獨自慢慢消化。
草舍裏沒有點燭，星光從窗間透過鋪陳到地麵花架方桌上，映如白晝。
臨窗的方桌上攤開大黃書的最後一頁，燕寧撐著下頜看著窗外的山中夜景，不知在想些什麽，大抵是關於他親生父母的事情，大抵是關於因他親生父母而牽扯出來的風風雨雨，施清便是第一片小風雨，或許京都裏自己的親人們也都正在承受著其他無數片大風雨，比如掩霞樓，比如南衝院，那停鍾村會受到波及嗎？
也大抵是關於他自己身世的事情吧。
其實真正的燕寧在去往停鍾村的路途中已經受驚而亡，當時恰逢燕寧被晚霞帶到這個世界，便自然而然地偷了梁換了柱，燕寧也就既來之則安之地反客為了主。
在停鍾村的日子裏，不知是那次受驚還是那片晚霞所帶來的後遺症，燕寧又缺失了幾段記憶，此時隨著突破坐忘境，燕俠軻鎖住的記憶以及那幾段後來缺失的記憶盡數湧上了心頭，那幾段記憶裏大都是稀鬆平常的瑣事，但有一段卻非常有意思，以致於每每想到這一段，燕寧的嘴角總是不由自主地上揚。
燕寧初入京都的那夜，張秋池和殷擒所談論到的秘密便與這一段記憶有關。
夜風輕拂，書頁微響，暑夜裏清朗幽淡的星光從窗間透過，像是下了一場霜，像是灑了一地銀，燕寧唇角的笑意在霜銀之間無比清晰。
笑濃興起，燕寧推開舍門，走進夜色，在星光下負手慢踱。
左觀臨崖雲海，右聽鬆柏林濤。
如斯美景，好不快哉。
負手慢踱十幾步，尋到崖畔一塊平整的山石，抖落一衫星光，吹走一石銀灰，燕寧心境安寧地坐了下來，今夜的雲海有些稀薄，遠掛天邊的山月繁星也仿佛近在眼前，觸手可得。
清寒的月光破開夜色雲海降臨崖間，清風拂麵，燕寧看著彌漫夜空的月暈，笑道：“景很美，隻是差點意思。”
把目光從月暈間收回，投到崖下深沉的夜色以及隱約可窺輪廓的山丘密林，燕寧輕聲喃喃道：“飛紅郡的花、雲中郡的月、長川郡的雪，那才叫美景。”
燕寧心事重重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完全放鬆的笑容。
差點意思的美景不在於美不美，而在於那點意思，單純的花月雪也不見得就比崖間月暈美上多少，主要是崖間月暈沒能趕上橋畔梅旁城牆的人，那個在天上畫了一道彩虹的人兒啊。
“你去了哪裏呢？”
想到這，燕寧放鬆的笑容驟然消沒，取而代之的又是心事重重的臉龐，畢竟他現在也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夥伴們究竟是何情況，始終沒有遇到的亭雨眠慕有枝和石若金他們會合了嗎？回京都了嗎？路深夕會成為自己的五師弟嗎？那就很有意思了。
過幾日，等他回到京都後要去梨園見一麵西月姑姑，倒是可以和慕有枝一起。
雲海驟破，兩行飛鳥從崖下掠過，在夜間高亢激昂，鋪著月色染著星光衝天而起，給寂靜的山崖增添了些許熱鬧，一道風景。
便在這時，正觀景理思的燕寧忽皺眉頭，他好像感覺到辟空符突然生出些異常的動靜。
一片綠葉飄然飛出落進夜色裏。
燕寧伸手去捉，綠葉卻像是滑溜的泥鰍般靈活地避開，然後墜到山地上，砸出一個葉狀凹陷小坑，就連葉脈也都壘起道道清晰的灰土痕跡。
燕寧轉過身子盯著奇特的綠葉看了幾個呼吸，接著起身朝著綠葉慢慢走去，彎下身子剛要撿起時，一陣乳白色的光芒陡然漫射而出，睜不開眼的燕寧在光芒還未散去的同時又感受到一股巨力衝撞到他的身軀之上，於是便自然而然地摔倒在地，濺起灰塵。
乳白色的光芒緩緩散去，灰塵漸斂。
“這是什麽鬼地方？”
聽到這句頗為埋怨的話語之時，摔倒在地的燕寧也感覺到有人把綠葉放回到自己的手中，握著綠葉半起身看去，發現竟是一個可愛的像是瓷娃娃一般的孩童。
“都賴你，我說不去你非去。”
瓷娃娃孩童的身旁又走來一個孩童，但兩人在相貌上卻形成鮮明的對比，後來者朝天翹著的小辮，兩道淡如筆蘸清水隨意一畫的眉毛，以及胖乎乎的臉蛋，倒更像是哪家地主的傻兒子。
“嘿，老匹夫，怎麽就賴我了，要不是……”
“要不是什麽要不是，論起輩分來，你老小子要給我磕幾個響頭的，說你就聽著。”
“嗬，老匹夫，臉皮厚了膽子也肥了？想回去？”
“你……有本事你不要拿這個說事！”
“老匹夫，是你先拿輩分說事的，那我就拿這個說事你能怎麽樣，再不敬我就送你回去。”
“好啊老小子，好啊老小子。”
“我……看我把你的睫毛拔光。”
“老匹夫你動手，敢拔我睫毛，我要把你的胖手燉成藕湯喂野狗。”
“啊嘶，你這個野狗！”
燕寧站在山石前看看眼下兩個奇怪的孩童，再看看安靜躺在掌心的綠葉，愕然無語。
掌心的綠葉自然便是金鑾殿盆栽的綠葉，當燕寧恢複記憶接住這最後一片綠葉時，他心中便覺得像是托著一座青山，事後他已然大概猜到這片綠葉其實就是青山幻境的入口。
眼下兩個正在打鬧的孩童燕寧也見過，便不就是那日在小漁村慨歎寶癡的小屁孩。
隻是他們為何會從這片綠葉裏出來？從他們言語中的意思難道他們也進去過青山世界？然而綠葉存於辟空符裏，青山又是那位天人合一的老前輩，兩個小屁孩為何能夠突破青山的意誌和辟空符雙重束縛，自行脫離？
最為疑惑的，明明不過是兩個七八歲的孩童，舉手投足間咋就給人特別老氣橫秋的感覺，還老匹夫老小子的說著喋喋不休，仿佛是兩個年近古稀的老朋友在互相鬥嘴。
實在是太新鮮太詭異的事情，讓人太想打破砂鍋。
“兩位……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