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斷牆邊,斷過往(一)
野湖畔的大草坪間,遮雨棚下看起來熱鬧異常,唐雲天溫和滿麵地準備起了新一輪的飯菜,袁仙城乖乖地把首座讓給章老,但要不是唐雲天在旁說道再三,想必章老就要乖乖地讓給沈曉星了。
此乖乖,自然非懼非敬,則為疼愛。
“你大伯,如今如何?”
章老在身旁沈曉星嚴苛的監督下抿了一小口烈酒,看向亭雨眠詢問道。
亭雨眠偷偷地瞥了眼章老身旁的清冷女子,轉而恭謹地向章老說道:“大伯如今暫無大恙,已回家靜心休養。”
章老看著亭雨眠盯著他的目光,明白其中飽含的意味,淡然一笑,低頭抿酒,解釋道:“我和你爺爺也算有點交情。”
亭雨眠輕嗯點頭,也不過問。
倒是向來沉默寡言的石若金在端來一盤熱騰騰的蒸魚時,率先開口向亭雨眠發問道:“你大伯…亭清川…清霜郡,找到重新活過來的方法了?”
亭雨眠看向石若金和笛橫解釋道:“當初在清霜郡幸虧有燕寧在,如若不是他的織夢術,唐……伯娘也不會與大伯產生交流,從而得知能夠複活大伯的一線可能。”
想必此時元良先生要是在此,那定是要和唐雲天炫耀一番:“雲天,我這弟子悟性如何啊?不愧是我歸元良的關門弟子,哈哈哈哈。”
“公子,那在小漁村你是?”
“沒錯。”
亭雨眠夾了口鮮嫩的魚肉十分滿意地說道:“我在小漁村消失的那段時間裏就是去尋找複活大伯的最後一件珍寶,海麒麟的海心。雖說海麒麟的海心在我亭家大肆收集來的萬千珍寶裏不算昂貴,但卻極為罕見,能夠幸運地在滄海遇見一隻,我當然是不會放掉這次好機會。”
隻顧著喝酒吃肉的袁仙城在此間沉默少許後,突然問道:“海麒麟的海心確實是好東西,可裏麵摻雜的毒性也並非易祛之物,亭家能確保你大伯完好嗎?若如此,大秦也算是又增添了一份雄厚實力啊。”
微微輕歎,亭雨眠搖頭道:“從大伯的劍光裏想必院長您也能看出些問題,恢複如初談何容易。”
幫忙唐雲天擺菜的袁仙城點了點頭不再多說。
時間漸逝,隨著碗筷聲的隱沒,淅淅瀝瀝的第一場夏雨就此宣告結束,唐雲天抹抹嘴看向沈曉星出聲道:“曉星,你覺得洛長河該怎麽辦?”
沈曉星把章老麵前的酒碗倒扣在桌麵,麵無表情地說道:“誰惹他來的誰辦。”
話音剛落,石若金低著頭吃著菜便接話道:“燕寧是南衝院的學生,是我們的同窗,我們不可能放任洛長河在這裏胡鬧,燕寧的事我們理當出力解決。”
此去江湖一行,燕寧在他們心裏的地位顯然更為穩固了許多,也便是他們幾人之間的情誼愈加深厚,從最初的瞧不起,到如今的時時掛念,隻是每人的表現方式不同而已。
亭雨眠偷了口袁仙城的烈酒,嘖嘖道:“晚上我想辦法趕他走。”
“不準。”
剛要再偷口酒喝的亭雨眠停住動作,看向出聲的沈曉星,隻見那張冷漠的臉龐上依舊沒有多餘的感情,於是嗆聲道:“憑什麽!”
沈曉星緩緩抬頭,淡然看向亭雨眠一字一句道:“我說不準,我是大師姐。”
“你……”
“好了,一切事情都等燕寧那小子回來再說,所有人這幾日誰都不準離開學院一步,閑得發慌就都給我去村裏幹活,記住,規矩。”
袁仙城扔下筷子打斷話語,將亭雨眠懸在半空手裏的烈酒一飲而盡,丟下這麽一句簡單的話後徑自離去,唐雲天揮揮袖微笑起身也隨著漸行漸遠,剩下的滿桌狼藉明顯是交由他們處理了,笛橫幾人也早已習慣,沒有任何反應。
忽然盯著章老和沈曉星推開後門的背影的石若金轉過頭來問道:“慕有枝去哪了?”
剔牙看著笛橫收拾碗筷的亭雨眠搖了搖頭:“不知道。”
……
秦土之內的第一場夏雨就此打住,而有些人則趁著雨後清淨開始汲汲忙忙,像那十五侍禦史之首的張秋池府邸,像那非富即貴的鞅宮附院,像那院長乃是九卿之首奉常的國祀院,甚至像那鞅宮四大聖殿裏的雲了殿,而奉心六道院與洛長河交好的人則更加無須多講,其之鋒芒所指自然是那如今成為焦點的燕俠軻之子燕寧。
京都裏率先展露鋒芒的洛長河在這愈發熱鬧的光景裏倒是又變得安靜無比。
日複一日地枯坐於門檻之外的斷牆底線處。
衣衫髒舊,麵目塵土。
身畔由沈曉星親手送來的飯食已然堆了三番,洛長河不吃不喝,臉頰紅潤色卻不減絲毫,據沈曉星說,洛長河在奉心六道院閉關破鏡時曾十天不食,水沾數滴。
看來等不到燕寧是絕不罷休了。
夏雨總是一陣一陣來來去去,洛長河在風雨中穩坐如山,全身氣息內斂丹田,在普通人看來猶如死去一般,就是微弱的呼吸也無法真切感受得到,這當然得益於奉心六道院和他自身的雄厚背景。
第五日,豔陽高照。
暖燙到恰到好處的微風撫著幾隻在碎石枯藤間攀爬的小蟲,斷牆邊的洛長河照舊沒有動靜,雙目緊閉,鬱鬱蔥蔥雨後顯得清新的乾山注視著安靜的此間許久,不知多久,驚出一行飛鳥。
飛鳥驚鳴,這在向來清淨的城郊長道顯然預示著什麽。
便連始終紋絲不動的洛長河也嗅了嗅鼻尖,似是聞到了某種值得重視的味道,但也沒能讓他動彈身體或是睜開眼睛。
遙遠的長道盡頭出現了兩個不修邊幅的老人。
一位老人拿著一根煙鬥,時不時地放在嘴邊吧嗒兩口,滿身的劣質煙草味道。
另一位老人則行的端正穩健,不苟言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把巨大的怪異銅鎖,在陽光下顯得金光燦爛,全身散發出的難聞的金屬火氣等味道混合著劣質煙草味道,從遙遠的長道盡頭開始彌漫,如同兩位老人的速度一般,看起來就像是在悠閑散步,實則眨眼間便從那端走到了這端。
“嘖嘖,你說這小子咋呆頭呆腦的。”
吧嗒著煙鬥的老人把煙鬥叼在嘴邊,蹲到洛長河的身旁,隨意拿起一堆尚溫的飯食丟給坐到斷牆石頭上的銅鎖老人,然後獨自吃著另一堆看向仍舊沒有反應的洛長河說道。
坐的筆直的銅鎖老人仔細地咀嚼著米飯,沒有說話隻是點點頭。
單手拿飯,單手把煙鬥對著石頭磕了兩下插在腰間,蹲著的老人便開始囫圇吞棗了起來,飯渣沾到胡須也不在乎,含混道:“世間人給我們劃分好的八人裏,年思華也挺精明,你說說他怎麽就收了這麽個呆瓜徒弟。”
閉目枯坐的洛長河自然能將所有話語盡數入耳,可即便論及其師傅年思華,他也沒有作出何種回應,此緣由並非是他隻有在等到燕寧回來後才會有所行動,而是他知道眼前來的這兩位不修邊幅的老人和他的師傅十分熟悉,種種字眼不過是老朋友間的打趣罷了。
坐的筆直的銅鎖老人依然在仔細地咀嚼著米飯,就像是在對待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一樣,仍沒有說話,還是點了點頭。
蹲著的老人仿佛也習慣了這樣的對話場景,端著飯食,扭頭看向南衝院裏麵自顧自道:“仇恨大於天,既然都沒了天,那還講究什麽法,無法無天便好了,管他娘的打不打得過。”
眼見蹲著的老人扔掉飯食就要衝進院裏,銅鎖老人停下咀嚼的動作,忙出聲道:“哎煙鬼,君子報仇,一頓飯不晚。”
蹲著的被稱為煙鬼的老人怒目圓瞪,朝著銅鎖老人斥道:“娘咧,你個臭鎖匠什麽時候成了狗屁君子!”
鎖匠老人不緊不慢道:“狗屁君子是人,我臭鎖匠也是人。”
“那老子就不是人了?”
煙鬼老人把飯食砸到幹淨的長道上,從腰間掏出煙鬥對著石頭又磕了兩下,點了袋劣質煙草吧嗒抽了起來,像個任性的小孩子一樣說道:“我不管,燕俠軻這個畜生當年打死我的親傳弟子,老子如今就是豁出去這條賤命也要讓他兒子生不如死。”
鎖匠老人頓了頓,繼續嚼著飯食緩聲說道:“當年確實錯在你弟子,雖然燕俠軻下手的確也重了些,可都過了這麽多年了不是,就算你讓他的兒子生不如死,他也看不到啊,何必呢。”
煙鬼老人猛地抽了一口,濃烈的煙霧吞吐飄散,籠罩下的那張滄桑臉龐逐漸變得狠辣:“燕俠軻這個畜生看不見實在有點可惜,但我能看見就好。”
鎖匠老人搖了搖頭,低眉用筷子將所剩不多的飯食聚攏到了一起。
煙鬼老人平複好情緒叼著煙鬥看向鎖匠,歪嘴罵罵咧咧道:“你個臭鎖匠怎麽還幫畜生求起情來了?奶奶個熊,你這鳥人到底幫不幫我?不幫我趁早給老子滾蛋,別在這礙眼!”
把最後一口米粒懟進嘴裏,鎖匠老人將筷子朝著煙鬼老人的方向隨手一甩,插進煙鬥裏,說道:“吃飽了,幹活。”
煙鬼老人這才忙起身拍拍沒有沾染道灰土的屁股,磕掉煙鬥裏的兩根筷子,嘿嘿道:“這才是老子的好兄弟。”
兩個不修邊幅的老人並肩而行,路過枯坐斷牆的洛長河鄙夷地看了一眼後,繼續往院裏走去。
煙鬼老人步子邁的大些,第一隻腳剛好踩到斷牆底線的時候,和落後半步的鎖匠老人突然沒來由地寒顫了一下身子,然而天氣明明豔陽高照。
“自己說的,狗屁君子是人,臭鎖匠是人,老子也是人,可怎麽就聽不懂人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