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寺的居士林很大, 小院圍成一個圓,中間是一棵枝繁葉茂的菩提樹,樹幹粗壯, 枝葉常青,樹冠上頂著積雪,往前的佛堂裏香火繚繞,如同雲間仙境,更顯佛韻悠長。

靜淵轉身望向菩提樹, 天然上翹的嘴角看不出喜怒:“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貧僧自也逃不過。”

霍硯立在他身側,眼神虛渺, 好似也在看雪, 又好似透過連天的雪幕, 在找尋著什麽:“生老病死?咱家十五年前見你時, 你便是這模樣。”

他語氣中透著嘲諷, 雖沒說出來,但明裏暗裏都在暗指靜淵是個妖僧。

靜淵隻是笑:“貧僧圓寂之時定會給霍施主去信的。”

一道淒厲又悲愴的鳥鳴聲乍響,一隻灰撲撲的鴻雁從菩提樹上跌落, 幾次撲騰翅膀想回樹上去, 卻隻到半空便墜落, 掀起絨雪渺渺, 最終無力的栽在雪地裏, 一聲繼一聲的哀鳴。

靜淵撚著佛珠, 古井般無波的雙眸中映著皚雪, 望著錯過遷徙而離群的孤雁神情悲憫, 額心的朱砂痣越發殷紅,慈眉善目如同慈悲的佛陀。

他踱入雪地, 念了句佛號,將雪中的孤雁捧起,以體溫暖之。

霍硯冷眼看著靜淵做這徒勞功,冬日離群的大雁,活不到來年春天。

靜淵將大雁抱回來,細心撫去它身上的細雪,用小沙彌遞來的棉布將其裹起來,繼而吩咐道:“它與我有緣,就安置在我的禪房吧。”

小沙彌抱著大雁退下。

靜淵取了帕子擦手,一邊說:“霍施主覺得貧僧所為徒勞無功,可施主也不信神佛,卻年年來點長明燈。”

“不過是為了提醒他們,仇還未報完,別急著投胎,”霍硯麵容冷淡,恰有寒風呼嘯,掀起他的大氅,露出裏頭猩紅的長袍,如一身洗不淨的血色。

靜淵躬身朝他作揖,口念佛號,卻什麽都沒說,隻是手上數念珠的速度更快了些。

霍硯垂下頭,闔眼擋住眸中大半的神情,玉潔的長指捏著扳指轉,轉一圈便是一個人名。

“稚子何辜,”靜淵歎了一句。

霍硯手下一頓,驀然笑起來,白牙森森,昳麗無雙的麵上爬滿陰鷙:“咱家死時也不過十歲。”

他稱自己已經死去。

是啊,真正的薑瑾早已化作青煙,現在活著的是霍家主支的嫡長子霍硯,是地獄裏爬回來索命的厲鬼,是屍身尚未腐朽的活死人。

“他們犯下罪惡時,也未想過稚子無辜。”

被鴆殺的霍惠妃,替他死於烈火焚燒的霍硯,叛國之罪闔家斬首的潁國公府霍家。

霍硯永遠都會記得,慶和元年的臘八節,宮中大宴,君臣安樂,而午門之外,劊子手鋼刀高舉,鮮血迸濺,霍家人身首分離,雪和血交融,彌漫的腥臭味令人作嘔。

歡聲笑語中,一朵朵絢爛的煙火在夜空中盛放,他卻在漫天大雪中,在血汙中刨出他們閉目的頭顱,求來針線將霍家人身首縫合。

五十八具屍首,他縫了一夜,還沒來得及一一安葬入土,五城兵馬司便尋來,任他百般阻攔哀求也無濟於事,霍家人的屍首被曝在城門之上,被途經的百姓唾罵。

多可笑,一輩子忠君愛國的霍家人,滿門忠烈的霍家人,最後卻因為皇權更迭,落了個通敵叛國的罪名,被千夫指萬人罵。

他的母妃飲下毒酒,鮮血一口一口噴湧,俯在他耳邊告訴他:“活下去。”

他被幽禁深宮,火勢蔓延樓台坍塌,真正的霍硯在烈火中與他招手:“活下去。”

霍家獲罪,被緝入詔獄,潁國公拚盡全力將他送出來,臨走時摸著他的頭:“活下去。”

所有人都告訴他,他得活著,所以他不能死,不能冒著身份暴露的風險,去將霍家人的屍首搶回來。

他在城牆下日日夜夜的看著,每一個大雪紛飛,寒冷刺骨的冬日,看著他們的屍身化為森森白骨,才被從城牆上卸下來,丟棄在亂葬崗。

雪夜裏,亂葬崗,他徒手刨坑將他們依次埋進去,耳畔的寒風呼嘯如同鬼哭。

他幼時曾很害怕話本裏神鬼誌怪的故事,如今才知道,吃人的可不是鬼怪,瞧瞧高堂上坐的英明帝王,明堂之下的清廉朝臣,哪個不是麵若常人心似惡鬼。

如今世人稱他是惡鬼,嘖嘖,可不足他們的千萬分之一二。

“咱家從不冤枉任何一人,所以他們都是罪有應得,”霍硯低低笑起來,他捏著紅瑪瑙製成的扳指對著天光看,視線所及之處一片血紅,一如他母妃濺在他臉上的血,滾燙,灼燒。

“薑家人還沒有死絕。”

那以血肉築成的龍椅,以森森白骨奠基,要一把火燒個精光才好。

這薑家的江山,氣數到頭了。

靜淵長長的閉目,雙手合十,默念地藏經:“五十八盞長明燈的燈油已備好,施主自可前去佛前供燈。”

霍硯慢悠悠的將扳指套回指上,看了一眼白菀緊閉的院門,緩步隨小沙彌往長明燈樓去。

靜淵卻佇在廊下並未離去,直至將一整卷地藏經念完,才緩緩回轉身:“皇後娘娘為何不現身。”

院門“咿呀”一聲打開,換了一身素色繡荷短襖的白菀,在門側玉立,她動了動嘴,最後還是頷首默認:“我並非有意偷聽。”

不管是靜淵,還是霍硯,他們都知道,她方才一直站在門後。

白菀垂下頭,長睫輕顫,眼底思緒翻湧,發間的步搖輕晃,蝴蝶金釵上的紅寶石熠熠生輝。

五十八盞長明燈,五十八條人命,霍硯甚至給自己也點了一盞,他從未把自己當做活人,所以他風雨不懼,寒熱無感。

一個死人,又怎會有感覺呢。

年年不斷的長明燈,他不光是在提醒霍家人,也是在提醒自己,他是如何活下來的,他的身上背負著五十八條人命的血債,血債未償,他日夜如烈火噬心。

白菀複又抬起頭,看向靜淵。

他這人一如他的法號,靜淵靜淵,靜謐如淵,白菀看不透他,就像曾經看不透霍硯,他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心懷善意普度眾生,卻明知霍硯即將掀起什麽樣的風浪,而無動於衷。

他到底是佛陀,還是惡鬼,普度眾生,度的是極樂,還是苦海。

“因果循環,”靜淵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甚至彎唇笑了一笑:“出家人不染俗塵。”

那他還幫著霍硯?

白菀心底生疑,不打算再與這奇怪的和尚多說,噙著笑轉移話題道:“本宮這回來,是替太後娘娘還願,請問住持需得準備些什麽東西。”

靜淵撥著念珠,狹長的目微闔,麵上的慈悲相,與殿堂上的佛像如出一轍:“何人許願,自得何人來還。”

他的話音不疾不徐,如同佛音嫋嫋,令人如沐春風。

白菀若有所思的頷首,靜淵說得也不錯,她不是太後,不知她許了什麽願,還也還不上。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白菀張望了一下,沒找見熟悉的玄色身影,便問:“不知掌印在何處點燈?可否請住持尋一沙彌替我引路?”

靜淵抬手一指高聳的燈樓。

白菀了然,恰巧兩個漾收拾好出來,三人便一同向靜淵福身請辭。

她們順著回廊朝燈樓走去,出了居士林,外頭的香客越發多起來,各個佛殿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平民百姓,官宦夫人,有的是來許願,跪在蒲團前滿臉虔誠,有的是來還願,紅光滿麵難掩喜色。

長明燈樓足有九層,水漾上去問了守門的小和尚才知道,霍硯所在最高的九層。

白菀看著高聳入雲的燈樓,歎了口氣,認命一級一級往上爬。

每一層都供著一座金身佛像,佛像不同,供燈求願的人也不同,越往上,人越發稀少,等到九樓,便是一人也看不見了。

長長的走道內,陳福默默地守在一處門邊。

白菀扶著牆輕喘,定了定才朝那邊走過去。

陳福看見白菀,什麽也沒說,隻側身讓她進去,兩個漾依次站在陳福身側。

白菀腳下沒動,她探頭打量著殿內。

很顯然,整個九層唯有這間佛殿,殿內並不多寬,一盞盞長明燈燈火明滅,高大無匹的金身佛像,麵目慈悲的望著底下添燈油的玄衣男子。

霍硯麵上的神情並不嚴肅,動作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燈油卻一滴不撒。

白菀無聲的看著他,眸中思緒層疊,心裏再一次問自己,開弓沒有回頭箭,可她真的能控製得住這一頭凶獸嗎。

霍硯要做什麽已經昭然若揭,他要毀掉薑家的江山,屠盡薑家人,一如被滿門抄斬的霍家。

可他如此做勢必會牽起動**,大楚常年重文抑武,外強中幹,強盛不如往,遼國鮮卑虎視眈眈,一旦朝中分崩離析,這兩隻餓狼絕對會撲上來扯下大楚一塊肉。

霍硯才不會管旁人的死活,百姓安樂與他何幹,說不定城毀國破,他還要讚一聲妙哉。

薑家人死不死,與她無關,她隻是不想,接手一個滿目瘡痍的大楚。

最後一盞燈油添完,霍硯恰巧起身回眸,長身玉立,芝蘭玉樹,白菀卻看清他眸中尚未平息的血海,藏在袖中的手緩緩握緊。

她能不能,以愛為囚,以自身為籠,困住他,束住他。

霍硯緩步向她走過來,冷峻的眉目越發柔和,他在她麵前站定,捏了捏白菀的手,隨意道:“娘娘怎來了?”

白菀唇角緩緩勾起,主動握緊霍硯的手,埋進他沒有溫度的胸膛,屏息尋著他幾乎沉寂的心跳,柔聲道:“想請一尊菩薩回去。”

她想,她應該能。

雪狐絨的披風毛茸茸的,團著白菀的臉像極了雪中靈動的狐狸。

霍硯懷中一暖,馥鬱的苦玫香撲麵而來,他下意識挑眉,垂下的手蜷了蜷,半響才緩緩抬起,搭在白菀的腰上。

支起的步搖戳在他下頜,涼幽幽的,霍硯埋首在白菀肩窩裏深嗅,直至女兒香將他周身填滿,才滿足又慵懶的說:“求神拜佛不如求咱家啊娘娘。”

白菀身子一僵,緋色迅速攀上她的耳尖,指尖掐著霍硯腰間的軟肉使勁一擰。

霍硯“嘶”了一聲,垂頭看著白菀璀璨如曜的眼瞳,滿腔怨憤**散,她的耳垂粉粉,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他看著白菀耳垂上的白玉耳鐺,麵露惋惜,退而求其次的摩挲著掌下的細腰,慢悠悠的說:“廟會去嗎?”

*

小沙彌叩開禪房門,俯身在靜淵耳畔輕聲道:“師父,兩位施主去了山下逛廟會。”

靜淵正侍弄著那生命垂危的孤雁,將它捧到碳爐邊,撥了撥它漸幹的翅膀,見它似又活過來,黑豆眼骨碌碌直轉,才笑起來。

一邊吩咐小和尚研墨。

小和尚觀真一臉不情願:“師父您都吐血好幾回了,能不能不寫了?”

靜淵坐在案前提筆,每落下一筆,額心紅痣血色更盛。

“帝星旁落,大楚危矣,已扶不正帝星,總要將鳳星穩住,我這是在為大楚百姓謀命。”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來了,這兩天我崽有些不舒服,所以才更得慢些,正常了正常了,抱歉抱歉,這章再發個紅包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