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之法,本非仁政,曆代蓄奴之風盛行者,皆大衰之兆。既然如此,官府以身作則,不設官奴,又何患之有?”蕭寰道,“至於邊疆,遷民實邊乃國策,既然要鼓勵中原百姓到邊疆屯墾,便要倡導以此為榮,又怎可將邊疆作為懲戒之所?”
王隆狐疑地看蕭寰:“你的意思是……”
“勞改。”蕭寰斷然道,“如今天下凋敝,水利不興,道路損毀,田地荒蕪,正須得大批人手。日後,朝廷獄中不養閑人,罪犯無論貴庶,皆以勞役代罰,間以教習農工手藝,待他們服刑期滿,便放歸回鄉。反正都是庶民,他們願種田的種田,願務工的務工,豈非大善。”
王隆無語。
蕭寰要做的哪裏是仁政,分明是給這些叛黨當起了保姆,連將來怎麽過日子都操心上了。
那些達官貴人們知道自己將來雖然免了死,卻要真的要去修路造橋下田種地,恐怕會更願意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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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駐守京城的北軍和駐守宮城的禁軍投誠,一夜之間,京城和宮城被朔方兵馬攻入。
蕭寰的幕僚們,對入城之後的行動計劃得十分周全。破城之後,兵馬首先包圍了袁氏黨羽要犯的府邸。
宮中也是一樣。
袁皇後、陳王和袁廣本想依托太極宮堅固的宮牆死守,但連半個時辰也沒有堅持到,已經全然喪失鬥誌的一幹近侍就索性投降,打開了宮門。
據說,被捕的時候,陳王高聲咒罵,要跟蕭寰決鬥。
袁皇後則要求召見蕭寰,與他當麵對質。
將官來稟報的時候,蕭寰沒有理會,隻繼續巡視各處,接見投誠的北軍和禁軍。
一眾將士坦著右臂,站在宮城之前,見蕭寰來到,紛紛行禮。
蕭寰看到蒯頭領也在其中,露出笑意。
“此番禁軍舉義,蒯頭領與眾弟兄功不可沒。”他說,“孤聞得諸位事跡,亦敬佩不已。”
蒯頭領忙禮道:“在下出身禁軍,不忍舊日同袍為賊人所累,陷於不義。禁軍弟兄心懷聖上,故決意起事,在下與幾個弟兄不過順勢而為,何言功勞!”
蕭寰微笑,又與他們問起舉事地細節,探望傷者。
眾人雖舉義,卻知道自己到底是降過袁氏的,擔心被低看一眼,甚至秋後算賬。但如今見蕭寰待軍士親切隨和,並無芥蒂,皆欣喜不已。
王隆在一旁看著蕭寰待人和藹的模樣,心中頗有些感慨。
放在兩年前,他打死也不會相信能在蕭寰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蕭寰雖然待將士一直不錯,但那都是體現在待遇上。他帳下的將士吃得飽穿得暖,軍餉給足從無克扣,生病受傷有醫帳可去,與別處相比,這本身已經是極大的優越,說出去,無人不羨慕。
但對於將士們而言,對於蕭寰,他們更多的是敬畏。
蕭寰性情清冷,就算是對待最親近的人,也總是不假辭色。
對王隆一時一樣。從前為了他的婚事,王隆每每苦口婆心地講道理講了幾匹布那麽長,蕭寰的回答最多是“嗯”和“知道了”幾個字來回換,能把王隆氣死。
想來,蕭寰的改變,大約是他那次養傷失蹤回來之後。
王隆仍然記得,他頭一次巡營,在觀看將士們操練的時候,親自教一個新兵用劍,不但一招一式教得頗是耐心,末了還拍拍那新兵的肩頭,鼓勵他好好用功,將來必可成器。
當時,那新兵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而在場的人,包括王隆在內,都驚得目瞪口呆,仿佛蕭寰被鬼上身了一樣。
自從那以後,所有人都說殿下變了。
那張常年似冰霜封凍的臉上,時而能看到笑意。
而後來,當虞女史去了一趟朔方,他們都明白過來,蕭寰的變化是虞女史帶來的。
因為在虞女史麵前,他們的殿下最不像殿下,而是全然變成了一個陷入情場的年輕人。
王隆知道,大營之中,至今還流傳著許多兩人在一起時的緋聞,都是些殿下和虞女史膩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軍士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那欣慰的模樣,仿佛那是自家的兒子終於找了個婦人。
所以後來,王隆看到蕭寰毫無架子地與蒯頭領之類的人侃侃而談,已然不覺得有什麽詫異。
自從蕭寰和那虞女史在一起之後,不但學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還學會了演戲。
就比如這次的戰事。
蕭寰對細作的經營,早已經鋪開,不僅是對袁氏和周氏,也對潛入朔方的各路細作了如指掌。
陳遠亦在其中。
他是王隆的侍衛,對於他的底細,王隆早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但隻是暗中監視,沒有動手。
這是蕭寰的意思,為的就是這麽一天。
袁氏的刺殺計劃,在袁他們出死士的時候,蕭寰就已經全知道了。然後,蕭寰拉著大營裏上上下下近二十萬人,東奔西跑,陪著他們玩。
這些天,王隆和崔延、高竣連細軟輜重都不要了,燒了大營,各領著兵馬你追我趕撤往並州方向。虛張聲勢一場之後,又偷偷摸摸地繞一個大圈,回到京畿來。
蕭寰麾下的大多都是年輕人,久經沙場,在大漠裏馳騁慣了,這點奔襲就像郊遊一樣。
王隆卻不行,這兩天,他在馬車裏顛得骨頭都要散了。
不過眾人公認最精彩的部分,還是蕭寰遇刺那場。
在他的指導下,崔延假投袁氏的戲碼演得有模有樣,將那群死士放進來的時機,配合得天衣無縫。
蕭寰力排眾議,以身試險,親自留在大帳中當誘餌。那群死士衝進去之後,沒一會,就被蕭寰和埋伏在裏麵的侍衛結果了。然後,蕭寰讓侍衛們將大帳中布置成他真的遇刺地模樣,又在臉上抹了血,躺在榻上,讓人抬出去。
至於王隆,他要做的就是去確認屍首,這一環,被蕭寰稱為點睛之筆。甚至在行事之前,他拉著王隆排演了好幾遍,從說話的聲調到步態和動作,一一細摳,力保王隆演得像。
說這些的時候,王隆見他手裏拿著一張紙,上麵寫著密密麻麻的字。
那些字,顯然是出自虞女史之手,因為看上去跟那些怪裏怪氣的書和地圖一樣,缺筆少劃。
用蕭寰的話說,那叫劇本。
上麵甚至寫明了王隆看見蕭寰的時候,應該落淚。
王隆嚴詞拒絕,表示這絕不可能。蕭寰不好強求,隻得讓他全程背著身,隻從台詞和神態上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