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發生在20世紀六十年代。學校放暑假了,趙四丫和二哥去牡丹江邊的舅舅家玩耍。
一天傍晚,趙四丫和二哥在舅舅家吃完晚飯,舅舅點了一袋煙,到院子裏的老榆樹下納涼。舅媽收拾完碗筷,拿起裝針線的圓笸籮,也到老榆樹下納鞋底去了。二哥捅了一下趙四丫說:“敢不敢去珍珠泡遊泳?”
珍珠泡是牡丹江邊的一個大水泡子,方圓有兩個足球場大小,可能是牡丹江改道形成的。舅舅說,珍珠泡的水通牡丹江,不管天多旱,珍珠泡裏的水不見少;不管漲多大的水,珍珠泡裏的水也不會往外溢。每到夏天,這裏便是孩子們的樂園,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泡子裏玩耍。直到去年有一個外地的孩子來這裏看孩子們戲水時,一時高興,也脫光了衣服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卻再也沒上來。當孩子們把他從水裏撈出來時,見他滿頭滿臉全是淤泥,肚子裏卻沒灌進去一點兒水。舅舅說,他是紮進淤泥裏憋死的,不是淹死的。再到泡子裏洗澡,千萬別紮猛子了,慢慢下水,活動著往前遊,是不會出事的。盡管舅舅這樣說,村裏的孩子晚上再也不敢來珍珠泡洗澡了。從那以後,在孩子們的心裏就留下一個陰影,再加上大人們繪聲繪色的編造:珍珠泡子裏有一個水鬼,晚上打著水電筒尋找洗澡的人。發現目標後,它會從水下拽著你的腿,連叫一聲都來不及就變成水鬼了,而成了他的替死鬼,他就能再托生了。說得有鼻子有眼,傳得神乎其神,其目的隻有一個:嚇唬孩子們別到珍珠泡來洗澡,免得出意外。所以,今天晚上二哥說去珍珠泡遊泳,趙四丫感覺後背有股冰涼的風往出冒,從心裏往外害怕,便說:“我不敢去,聽說有打手電筒的水鬼!”“鬼打手電筒?你這個笨蛋!鬼怎麽不用探照燈?那東西多亮?”他挖苦道。
想想也是,鬼怎麽會用這麽現代化的東西呢?於是趙四丫心裏也鎮定下來。二哥是我的主心骨,他既然敢去,我有什麽好害怕的呢?便小聲問:“舅舅能讓去嗎?”“笨蛋,你不問不就去成了?”“那咱怎麽走?”二哥努了努嘴,指了指後窗。趙四丫當即心領神會,二哥想從後窗跳出去,順著後園子就能溜走。可當他倆跳下後窗時,還是弄出了聲響,舅舅在院子裏發話了:“淘氣包子,什麽事能瞞過我?是不是想洗澡去?去就去吧,早去早回!”“哈哈,舅舅同意啦!”二哥邊說邊朝趙四丫擠眉弄眼,她便跟著他像貓似的鑽出後園子,朝珍珠泡奔去。
珍珠泡離舅舅家不遠,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夜幕下水麵像一大塊黑色的綢緞,靜靜地鋪在眼前,泡子邊的玉米地也黑森森的隻能看清個輪廓。幾隻螢火蟲在水麵上飛舞,一亮一亮地閃著米粒大的熒光。不知名的蟲兒遠遠近近地鳴叫著,此起彼伏,遙相呼應,更給這寂靜的夜添幾分神秘的色彩。趙四丫和二哥都下水暢遊起來。趙四丫很佩服二哥的泳技,他一會蛙泳,一會側泳,一會兒仰泳。尤其是仰泳的水平更高,四肢不動,竟能靜靜地漂在水麵上,呈一個大字形,那個舒坦勁兒讓她羨慕死了。趙四丫想學二哥的樣子也躺在水麵上,可是不行,胳膊腿稍一停身子就往下沉。她問二哥這是咋回事,他卻說藝高人膽大,你越怕沉越不敢躺在水麵上,身子越往下沉。你把身體放平了,稍動一下胳膊腿就行,保準能挺幾分鍾。趙四丫照二哥說的法子做了,果真身子漂起來了,不過姿勢沒有二哥的優美。
她和二哥盡情地在水中玩耍著,不知不覺遊到了泡子中間。突然,趙四丫發現前邊不遠處的水麵上泛起一片白光。她一下子愣住了。在這空闊的水麵上隻有她們倆,哪裏來的光亮?想起村子裏的大人講起的水鬼故事,趙四丫頓時毛骨悚然,聲音有些顫抖地問二哥:“快看,那是什麽?”二哥似乎正仰在水麵上閉目養神,被她的問話嚇了一跳。忙翻過身來遊到趙四丫身邊,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往前看,果然見到一片白光。他一時也怔住了,停了一會兒,便若有所思地朝那片白光遊去。
“你不要命了?”趙四丫在他身後大聲喊著。他沒有理她,繼續往前遊。趙四丫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去。奇怪的是他倆快到近前時,白光漸漸消逝,水麵又變得一片漆黑。難道水鬼知道二哥是個不要命的主?應了“鬼怕惡人”那句俗話,見他來了故意躲開了?二哥愣愣地看著平靜的水麵,歎了口氣,返回遊上岸來。趙四丫也上了岸,見他穿好衣服走到玉米地邊,折斷一根玉米稈兒,插在岸邊的泥土裏。趙四丫大惑不解,問他這是做什麽?他又眨了眨眼悄聲說:“回到舅舅家再告訴你。”他倆一路無語,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知道他想搞什麽鬼名堂。
回到舅舅家,二哥在他的小木箱裏找出一本書,翻了好一會兒,才把書的一頁疊起來,遞到趙四丫手上說:“看看吧,就知道水鬼是咋回事啦!”趙四丫看看這本書的封麵,原來是北宋沈括的《夢溪筆談》。二哥雖然是個愣頭青,卻十分喜歡讀書。今天他給趙四丫這本書一定是有原因的。翻開疊起的這一頁,標題是《甓射珠光》,內容大致如下:說嘉祐年中,揚州有一蚌,其殼大如半席,珠大如拳。看完此文,趙四丫才恍然大悟地問二哥:“你的意思是咱看見的不是什麽打手電筒的水鬼,而是個體內含有明珠的河蚌?”“是的,隻不過珍珠泡子裏的河蚌要比書上說的小得多,所以它發的光和手電筒差不多,被村裏人誤傳為會打手電筒的水鬼!”“明珠?太好了!”“咱得想辦法逮住河蚌,看看明珠究竟是啥樣兒?”趙四丫一下子高興得蹦起來。“我早想過了,這隻河蚌太精,必須劃船用漁網逮。”二哥頓了頓又說:“今晚我聽天氣預報了,明天肯定會下雨,隔壁的張大爺肯定不會下江捕魚。咱可以在天黑前到他那裏去借船,早早地到泡子裏等候。”
張大爺是生產隊的打魚專業戶,五十多歲,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兒。趙四丫和二哥經常到他的魚窩棚裏吃鮮魚解饞,和他混得倍兒熟,找他借船估計沒問題。
第二天,果然下起了雨。趙四丫和二哥睡了一上午覺。下午雨停了,她躺在炕上捧著那本《夢溪筆談》看得津津有味,二哥一軲轆爬起來說:“別看了,趕緊走吧!”趙四丫問:“哪裏去呀?”“瞧你那臭腦子,昨晚不是說好了嗎?找張大爺借船呀!”
趙四丫這才想起昨晚上的事,忙不迭地穿鞋跟他出去。二哥幹啥事都是神神秘秘的。經過廚房的時候,二哥跑到菜墩前拿了把菜刀,用報紙包上挾在腋下。趙四丫提醒他:“用不用告訴舅媽一聲?晚上她做菜找不到菜刀,她會急的。”“不行,舅媽知道了肯定會不讓拿,她會以為咱倆拿菜刀會不幹什麽好事的。咱隻能‘先斬後奏’啦!”她一想也對,二哥究竟還是有些怕鬼的,拿刀好防身。便問:“要不要把舅舅的槍也帶上?”二哥朝她瞪起了眼珠子:“你怎麽婆婆媽媽的?讓你走就快走!”
二哥就是鬼道,他沒直接去張大爺的魚窩棚,而是去供銷社買了瓶“北大荒”白酒揣在懷裏,才去張大爺那裏。趙四丫知道,張大爺愛喝兩口,一見到酒就眉開眼笑。再者,她和二哥總吃他的魚,有來無往非禮也,就算是對以往的補償吧。這一招兒真靈,張大爺見到酒瓶子頓時眼睛一亮,以為這哥倆又來混吃魚來了,一個勁兒地往窩棚裏讓。二哥騙他說是晚上去珍珠泡子裏賞月,老師布置個作文題叫《家鄉的月亮》,不親身體驗一下,瞎編不出來。張大爺信以為真,叮囑說:“用完了別忘了把船拴好,到你張大爺這兒,沒有辦不成的事兒!”其實,他也不想想,又不是十五滿月,有什麽好賞的?
告別張大爺,趙四丫和二哥駕著小船,必須找到昨天晚上碰見河蚌的水麵。但是,這麽大的水麵要找到它談何容易?二哥卻胸有成竹,沿著泡子的岸邊遛,終於把船停下來。趙四丫定睛一看,噢,岸邊插著一根玉米稈兒,這才明白他插這根玉米稈的用意,不得不佩服他的心計。
他倆以玉米稈為目標,悄悄地往泡子裏劃去。二哥是劃船的老手,槳劃在水麵上,一點兒聲響也沒有。趙四丫想起了作家孫犁筆下《荷花澱》中描寫雁翎隊偷襲日本鬼子的場麵,覺得他倆有些相似。不過不是偷襲日本鬼子,而是偷襲大河蚌!估計到了昨晚奇遇白光的位置,二哥將船停住了,把曬在船尾的漁網拿過來,仔細檢查有無破損。趙四丫無事可做,興致勃勃地觀賞著如鉤的彎月在水麵的映襯下是那樣的美;小船似水中靜臥著的天鵝,沉沉的睡意是一種朦朧的美;她和二哥的倒影映在水麵上,既真切又模糊,就像剪影似的,多麽好的一幅剪紙畫呀!趙四丫正看得出神、想入非非的當兒,二哥用胳膊肘碰碰她,又往前方指了指。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趙四丫清楚地看見不遠處的水麵正往外冒出一大片白光。老天,它果真出來啦!
白光朝著小船這邊來了,二哥拿起漁網準備往出撒。隨著白光越來越近,趙四丫的心緊張得撲通撲通地跳,都快到嗓子眼兒了,很快就要跳出來的當兒,二哥果斷地撒網了,白光也迅速消失了。它逃走了嗎?趙四丫在心裏嘀咕道,二哥又瞪起眼珠子衝她大喝:“笨蛋,快拉呀!”趙四丫如夢初醒,笨手笨腳地上前幫著拉網。怎麽這麽沉?他倆用盡全力,終於把它拉了上來,“咚”的一聲砸在船艙裏,小船忽地傾斜起來。借著月光,趙四丫清楚地看見網裏的不速之客,是個臉盆大小的河蚌!長這麽大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河蚌,此時它緊閉蚌殼,一動不動地裝死。
該它倒黴,如果碰到別人也許還有活路,碰見二哥它隻有死路一條!二哥早就拿出準備好的菜刀,“喀嚓”“喀嚓”地撬蚌殼,費了好大的力,無奈蚌殼太光滑,二哥使不上力,怎麽也撬不開。“還愣著幹什麽?快把住它!”二哥又對她下了命令。趙四丫挪身的當兒,不小心踩得小船搖晃起來。還沒等她把穩河蚌,隻見河蚌一哧溜,翻了個跟頭,撲通一聲順著船幫掉進泡子裏!當時把趙四丫嚇傻了,蹲在船艙裏大氣不敢出。此時的二哥氣得眼珠子都快冒出來了!“煮熟的鴨子讓你給放飛了!蠢貨!笨豬!”說著,揚起手中的菜刀,趙四丫以為氣瘋了的二哥要砍她,嚇得趕忙縮回頭。就在這當兒,二哥手起刀落,隻聽啪的一聲,水麵濺起水花,菜刀不見了。說時遲,那時快,二哥以迅雷不掩耳之勢,嗖的一聲把網撒下去了。
他慢慢地抖著網綱,趙四丫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偷偷地觀察著二哥臉上的表情。隻見他陰沉的臉漸漸地多雲轉晴,隨著手中的網慢慢提起,二哥又有了笑模樣兒。網終於提上來了,她看見了被提上來的河蚌少了半邊殼,河蚌的半邊肉不見了,菜刀插在另一半的蚌殼上。二哥拔下蚌殼上的菜刀,仔細地撥著蚌肉,卻怎麽也沒找到蚌裏的珍珠。二哥像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坐在船艙裏,自言自語道:“完了,養個孩子卻讓貓叼走了,白歡喜一場!”
趙四丫不知道怎麽跟二哥回到舅舅家的。舅舅翻看著臉盆大的河蚌說:“這麽大的河蚌,連牡丹江裏也不多見。”又轉身安慰二哥說:“行了,也用不著難過。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麽怪:是你的,終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想得也得不到。”
不知舅舅是勸二哥才說出這番話的,還是給他倆聽的。這件事過去四十多年了,可趙四丫一直為沒得到那河蚌裏的珍珠而後悔,常常想起舅舅說的那句話,越想越覺得舅舅說的有道理。或許是自我安慰吧,就像人們常說的:“吃不到葡萄的人總會說葡萄酸”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