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飛雪,平湖,小亭。

孤舟之上,一道人影沐雪而立,緩緩駛向那座湖心小亭。

雪白的狐裘披風裹著慕容秋荻那愈發消瘦的身子,本就蒼白的麵頰而今冷如霜雪,再也不見丁點血色。

江南七省武林道的浩劫開始了。

如今天尊席卷江湖,高手盡出,而她身邊守衛空虛,保險起見,便想到了這座湖心亭。

此亭孤懸而立,四麵環水,又有群山拱衛,無疑是個易守難攻的好地方。

輕舟剪水,白雪茫茫,慕容秋荻打量了一眼四麵群山,山上早已被她埋下眾多伏兵,布下天羅地網,真要有人膽敢靠近,一律格殺勿論。

船至亭前。

慕容秋荻沐雪邁步,走進了亭中,手上還拎著一個華麗非常的精致食盒。

到了這個時候,這等危機四伏、殺機重重的境地,即便是她也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心腹手下。

所以,慕容秋荻決定就在這裏,等著天尊眾人傳回一統江南七省武林道的好消息。

亭中尚有一方久置多時的玉案,還有一個蒲團。

遙記當年,就是在這裏,她看見了李暮蟬,看見了那道天下無雙的背影。

而如今魔教已滅,青龍已亡,金錢不見,神劍山莊成了喪家之犬,天下盟四分五裂,過往的天驕奇才,也不知死了多少,亡了多時。

“時間過的可真快啊。”

慕容秋荻呢喃著,感歎著,坐在了蒲團上。

隻可惜,物是人非,一切都變了。

她取出酒水,望雪興歎,慢飲了起來。

美酒入喉,化作一股暖流,衝擊著慕容秋荻的心肺。

隻是無來由的,她心頭莫名有些酸楚。

這爾虞我詐,翻雲覆雨的江湖,心機算盡,到頭來放眼天下,居然連一個值得相信的人都沒有。

何其可悲!!!

慕容秋荻悲從中來,隻是大笑,笑的好似杜鵑啼血,淒婉悲涼。

但她還有恨,對謝曉峰的恨,恨得咬牙切齒,恨的死去活來。

消息傳來,這個人已經下了華山。

他要與李暮蟬一戰。

聽到這個消息,不知為何,慕容秋荻除了恨,居然還有擔心,憂慮。

她不但恨著這個男人,也終究還愛著這個男人。

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

誰會贏啊?

這時,一個聲音自亭外響起,“小姐,神劍山莊的三少爺命人送來一封書信。”

慕容秋荻原本還在恨,但當聽到三少爺這個名字,還聽到對方寄來一封書信時,她想也不想,風也似的掠出亭子,飄入雪中,取來了那封信箋。

顧不得翻倒的酒水,慕容秋荻心懷忐忑的打開了這封信。

信上隻有一個字——

【戰】

慕容秋荻臉上的希冀之色瞬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不解,以及恍惚。

戰?

這人要和她一戰?

短暫的愣神過後,一道溫和的嗓音驀然自她身旁響起,“這封信是給我的。”

慕容秋荻的臉色登時變得無比慘然。

一隻如白玉般晶瑩無瑕的右手,自她手中取過了那封信。

來人隻似從天地之外飄至,然後坐在亭中,淡淡笑道:“信上其實還有未說之言,他想讓我留你一命。”

慕容秋荻看向坐在自己麵前的這個人,身子無來由的一軟,幾乎就要癱倒在地。

李暮蟬。

這個男人已是活生生的出現在她麵前,亦如當年。

李暮蟬坐在亭中,沐雪迎風,打量著手中的書信。

這是書信,也是戰帖,還是劍帖。

“明明隻是一個‘戰’字,卻包含了十六種變化,剛中有柔,虛中藏實,拙中含巧,一劍未畢,又生一劍,劍劍貫通,看似有十六種變化,然最後又始歸一劍,返璞歸真,一劍演萬劍。”李暮蟬越看眼中精光越是璀璨,最後忍不住失聲一歎,“好劍!”

慕容秋荻則是望向四麵群山,看著那些早已布置好的伏兵。

伏兵猶在,但卻無人動作。

慕容秋荻澀聲道:“怎麽會……你是怎麽進來的?”

李暮蟬輕歎了一聲,“自然是走進來的。你莫非忘了本公子還有一個金陵王的頭銜?此地乃我崛起之處,三教九流,武林世家,達官顯貴,黑白兩道,哪個沒有收過我的好處,哪個沒有巴結過我。就是那青樓女子,街邊乞丐,也都曾在我這裏討幾餐飽飯,得不少好處。”

慕容秋荻倒吸了一口冷風,下意識後退兩步,然後癱軟在地,臉上盡顯絕望之色。

李暮蟬搖頭道:“如果一個人享受慣了,那就再難委屈自己。而他們投靠你也隻是別無選擇的權宜之計罷了。盡管你將這些伏兵都替換成了後起之秀,但他們的身後還有家族,有勢力,多數代表不了個人;而那少數人,大概已經身首異處了。”

他確實是走進來的,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入城,然後來到此處。

甚至還有人特意去水道之上送了密信,巴不得他趕緊收拾這位天尊之主。

“你喜怒無常,殺人如麻還都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你給不了他們想要的,我可以。”

李暮蟬將那封書信放在了玉案上。

此戰無可避免。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謝氏一族若想重現輝煌,再次崛起,天下盟首當其衝。

而神劍山莊唯一仰仗的就隻有謝曉峰,所以,他和這個三少爺定有一戰。

慕容秋荻不死心地道:“三天前我已命人席卷江南七省,總不能都如金陵這般為你馬首是瞻吧?”

李暮蟬十分有耐心地出言道:“所以,三天前我已重整水道,將各省水路完全封鎖,加上孔雀山莊截斷了各處關口要道,席卷江南七省?嗬嗬,不過一場幻夢。”

臨了,他又補充道:“至於你那位白先生,早在我入城之前,就已經抱著你的兒子離開了。”

聽到這句話,慕容秋荻的內心終於全盤崩敗,再無半點僥幸。

到了這個時候,她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靜,然後慢條斯理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李暮蟬由衷感慨道:“可惜,如你這等奇女子,本該驚豔絕倫,遠離陰謀詭計才對。”

他還記得這人當年與謝曉峰在林中躲避青龍會追殺時的模樣,懵懂稚嫩,膽怯天真,可如今卻成了為禍江湖的一代梟雄。

慕容秋荻微笑道:“人世無常,際遇陸離,豈能事事順心如意。有的人也許隻走錯一步,便會一直錯下去,一錯再錯;說過一句謊話,便需要千百句謊話去填補那一個謊言。”

隻是話到這裏,慕容秋荻仍然笑的輕狂,“我絕不會認輸。你之所以贏我,不過是勝在數載經營的人心,倘若我先崛起,誰勝誰輸還猶未可知。”

李暮蟬喝著酒,好像並不在乎誰輸誰贏,而是輕輕地道:“這條江湖路,倘若到死都隻是一個人,那實在太可悲了……今日我送你一程。”

事實上,壓根不用他親自出馬,隻要他入城現身,這個女人就注定了難逃一死,自會有人獻上此女的頭顱。

慕容秋荻臉上的張狂怨恨,都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凝固凍結,然後化作烏有。

怔愣半晌,這人驀然幽幽一歎,仿似歎盡了恨意,舒盡了怨氣,旋即扭頭望著亭外的鵝毛大雪,闔目呢喃道:“這一世就好像一場噩夢……秋荻多謝公子垂憐!”

說罷,這人的雙唇已迅速染上青黑之色,卻是先前飲酒之際就服下了劇毒。

歎聲落罷,芳魂已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