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燈影之下,紅爐煮酒,佳人在側。

望著身旁婦人那淚眼婆娑的模樣,李大心頭不禁一軟,一麵斟酒,一麵苦笑道:“慌什麽,希夷那孩子打小跟咱們在一起,論心機手段比老江湖還要厲害,論武功又有四照神功打根基,還被藥師種了噬毒蠱,百毒不侵,有什麽好擔心的。”

婦人眼含薄怨,“若非你刻意對他們隱瞞身份,哪會有這麽多的波折。”

李大歎了口氣,“我知你在想什麽,但凡事從無到有總得有個過程。倘若他們知你我是誰,是否會行事張揚、仗勢欺人暫且不說,就算他們兩個全都聽話懂事,可越是懂事,背負的壓力便越重。”

當娘的已是極為厲害,當爹的更是橫絕古今,天下無敵,做兒子的豈能沒有壓力。

“身為我李暮蟬的兒子已是莫大負累,身為天下盟的少主更是如扛萬丈高山,你莫非想要壓死他們?莫要忘了,謝曉峰和謝龍騰就是前車之鑒。”

原來,這李大赫然就是黑白兩道的共主,十三省武林道的魁首,雄霸中原及西域的天下盟盟主李暮蟬。

而燈下其餘二人,隻能是上官小仙與李藥師了。

頓了頓,李暮蟬又輕聲道:“我這樣做何嚐不是為了保護他們,不然那兩個小子哪能像現在這麽自由自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背負的太多,難免為聲名所累,我也不要他們多麽的不同凡響,至少將來的路,該讓他們自己去選。”

李藥師也跟著出言道:“姐姐,那白衣人當年與咱們也算有幾分交情,雖說劍挑中原,但行事亦有堅守,絕不會輕易傷害希夷的,此番未嚐不是一次曆練。”

上官小仙豈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隻是適才關心則亂,如今經二人一番安撫,滿腹怨氣已散大半,遂將麵前的佳釀一飲而盡。

比起刀光劍影的江湖廝殺,這般平凡簡單的生活確實讓人心安。

若非隱瞞身份,他們也換不來這十幾年的安穩。

上官小仙舒出一口氣,跟著又瞥了李暮蟬一眼,“好話都讓你說了,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另有打算。”

李暮蟬淡淡一笑,“事無定數。”

李藥師也笑了,“那謝小玉果真是孫杏雨和謝曉峰的女兒?”

上官小仙眯著雙眼,嘴角漸漸泛起一絲古怪笑容,自顧道:“她爹娘都輸給了咱們,如今怕不是連女兒都得搭上。”

李暮蟬喝酒的動作微頓,卻是聽出了身旁人的弦外之音,當即眉頭一皺,“不成。那丫頭心狠手辣,還化身玉無瑕,暗中創立‘連雲十四煞’,殺人無數,而且我此番是為了她身後的朱家……”

上官小仙鳳眸斜睨,“當年我在你心裏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啊?”

李暮蟬臉頰一抖,苦笑道:“這不一樣。”

上官小仙玩味一笑,“哪不一樣?這江湖弱肉強食,若不心黑手狠死的可就是自己。那謝小玉早年流落江湖,有此心性才屬正常,不然尋常女子遇上你兒子,豈能長命?而且聽說這丫頭繼承了孫杏雨那顛倒眾生的絕色,兼之心機,又得了魔教絕學與謝氏劍法,論資質天賦皆是一流。”

李藥師這次卻是站在上官小仙那邊,輕抿著美酒,眼含笑意地道:“不知誰剛才說讓他們自己選來著,怎得又反悔了?”

李暮蟬無奈一歎,“那小子四照功尚未練成,咱們現在爭論再多都為時尚早。”

末了,他又笑道:“小點聲,別讓老大和老三聽到了。”

李藥師咯咯一笑,“放心吧,我已經偷偷種了睡蠱,能讓他們一覺睡到天亮。”

燈火之下,隻見三人正坐於一片花圃中,四麵花卉盛放不敗,麵前還有諸般絕世佳釀、珍饈美味,瞧著愜意極了。

上官小仙見此一幕,心中最後一絲怨氣也沒了,隻是好笑道:“哪有你這樣當爹的,孩子們頓頓粗茶淡飯,半月才能見到一頓葷腥,咱們卻背著他們大魚大肉,飲酒偷閑。”

說著說著她自己也笑了。

這樣的日子,比那刀光劍影的江湖確實有趣多了,好玩的緊。

李暮蟬溫言道:“衣食無憂,三餐溫飽,難道還不好麽?對了,前些時候秋水清還找我要人呢。”

上官小仙詫異道:“要什麽人?”

李暮蟬扶著額頭,“他家那丫頭自從當年見了十三一麵,這些年長大幾歲老是離家外逃,滿江湖的找咱們,急得秋水清都快拿孔雀翎射我了。”

燈影下的三人頓時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然後又相視一笑,眼中盡是感慨。

時如流水,不想兒女都長大成人了。

“其實,”李暮蟬把玩著酒杯,眯眼笑道:“我感覺那兩個小子好像早就知道了咱們的身份,一直跟咱們裝傻呢。”

上官小仙曉其心意,瞬間明白過來,鳳眼陡張,“希夷那小子是故意被人抓走的?”

李藥師也笑了,“我說十三這個當大哥的怎麽還能睡得著,估摸著是早就猜到了希夷的打算……就是不知玄機那丫頭是否也知情。”

上官小仙磨著銀牙,“嘿嘿,知道了也無妨,三個小東西居然敢跟咱們玩心眼。”

話說一半,這人又頗為抱怨的瞥了李暮蟬一眼,“我就說吧,你那一套什麽高人傳功的法子不管用,還費盡心機給那兩個小子設計了一通奇遇,傳了四照功和明玉功,現在露餡了吧。”

李藥師嗬嗬一笑,道:“那孩子既是將計就計,故意裝傻,顯然是明白咱們的良苦用心,也值得欣慰了。”

李暮蟬喝著酒,微笑著,若有所思地道:“現在老二已經脫身了,老大肯定也會有動作,嗬嗬,就看看這小子能玩出什麽花樣了。”

上官小仙瞬間來了興致,搓拳磨掌地道:“我的好大兒,看為娘怎麽收拾你。”

但笑容過後,這人還是有些不放心地道:“也不知道希夷現在怎麽樣了,這麽多年他還沒離開過咱們,會不會有危險?”

答案是有。

很危險。

“姓李的小賊,你敢騙我!”

溪灘上,兩個逃跑失敗的人正怒目相視。

謝小玉氣的銀牙緊咬,她心比天高,不但武功遠超同輩中人,就連心機智計也是非比尋常,自出道以來隻有她戲耍別人的份,不想現在反遭戲耍。

而這人張牙舞爪,咬牙切齒的模樣,真是太危險了。

李希夷也不惱怒,嘿嘿一笑,扭頭衝著白衣人討好道:“前輩,這瘋丫頭心黑手狠,城府極深,依我之見,不如把她綁起來,不然萬一她再發瘋,用什麽暗器、劇毒啥的,您雖不懼,但也麻煩不是。”

白衣人眼神閃爍,似乎對這個建議很讚同。

謝小玉臉色一變,正要開口,忽覺肩頭一痛,已被白衣人淩空打來的氣勁當場製住,頓時驚慌道:“前輩手下留情,我再也不逃了。”

李希夷見狀那叫一個喜上眉梢,轉身就近取過幾條枯藤,這就準備動手了。

謝小玉臉色驟寒,張口就罵,“你個……唔……”

但話未出口,忽有一陣難聞的酸臭迎麵而來,卻是一隻髒兮兮的襪子。

謝小玉花容失色,尖叫道:“你要做什麽?”

李希夷不懷好意地笑道:“你若再罵,我就把這隻襪子塞進你的嘴裏。”

謝小玉瞬間止聲,不再開口。

但李希夷卻沒停下,隻用那枯藤將這人手腳一捆,又在身上纏了兩圈,幾乎裹成了一個粽子,方才停下。

等他抬頭再瞧,就見謝小玉惡狠狠地盯著自己,也不說話,隻是眼裏水汽彌漫,臉頰上已多了兩道淚痕。

李希夷歎道:“要不,我再讓你罵兩句?”

遂聽。

“啊,你個小賊,我一定不會放過你!”謝小玉語帶哭腔,怨憤難平的罵著。

李希夷習慣性的翻了個白眼,並未搭理對方,而是看著那十幾具快要發臭的屍體,自地上取過一副刀劍,就近挖了起來。

不多時,等他將那十三具屍體盡數掩埋,方才湊著火堆坐下。

哪想剛喝了一口水,一旁的少女就又罵了起來,“趕緊放開我,不然等我脫困肯定把你大卸八塊。”

李希夷無奈道:“我勸你還是老實點為妙,而且你的幫手已經死了,現在外麵指不定有多少人想要你的性命呢。”

他一麵說著,一麵不著痕跡地偷瞄了一眼不遠處的白衣人。見其靜如磐石,當即衝著謝小玉嘿嘿怪笑起來,視線不住上下打量,“其實想要我放開你倒也簡單。”

謝小玉神情微變,警惕非常地道:“小賊,你想幹什麽?”

“幹什麽?”李希夷笑眯眯的搓著手,“當然是報仇了。”

他一麵湊近對方,一麵冷笑道:“你之前是不是想殺我啊?咱們萍水相逢,無冤無仇,隻不過是幾句話不對付你就想取人性命,當真歹毒。”

謝小玉臉色一白,忙朝白衣人招呼道:“前輩,我知錯了,你快讓這小賊住手!”

可那白衣人卻是動也不動,仿佛從未聽聞。

瞧著越來越近的李希夷,謝小玉不住咒罵,但很快她又愣住,隻見這人伸手一探,竟是先後在她後頸、兩袖還有腰間各是抓取出一物,皆乃貼身所藏的暗器。

“你是怎麽知道的?”謝小玉驚疑萬分地道。

李希夷目光躲閃,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適才……適才你落水時我看見的。”

原來是之前衣衫盡濕的時候,這些貼身所藏的暗器全都顯露了出來。

正當謝小玉愣神之際,李希夷又遲疑著說道:“你右側大腿上還有一把短劍,我要不要也取下來啊?”

謝小玉的臉上已不見喜怒,聞言眼神轉動,瞧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沉默了片刻,然後竟是放聲大哭了起來。

“嗚……哇!!!”

李希夷連連後退,迎著白衣人投來的目光,忙擺手解釋道:“不關我的事,我什麽都沒做。”

可白衣人的眉頭卻皺了起來,“有人來了。”

李希夷聞言神情也跟著變了,忙伏身就倒,然後在謝小玉難以置信的眼神中縮在了她的身後,仿佛這人生怕遭暗器擊打一般。

“你個小賊竟敢這麽對我!”

謝小玉頓時哭的更傷心了。

猝然。

那林中忽見一道耀眼金光劃破月色,直朝白衣人而去。

白衣人並未起身,蓋因那金光隻在離他兩尺之時突然頓住,落入他的掌中。

那是一塊令牌,一塊由黃金雕刻而成的令牌。

一看到這麵令牌,白衣人的表情已變得僵硬起來,瞳孔也跟著收縮起來,直到看見上麵的那個字,他的呼吸都已不見。

令牌之上,隻有一字。

“朱!”

而且這麵令牌對他而言並不陌生,當年他在海外就曾見過,代表著某位至高無上的存在。

恰在此時,一個十分低啞蒼老的嗓音飄了來,“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白衣人眼神閃爍,起身的同時已拔劍在手。

因為這個嗓音對他而言更加熟悉,就好像李暮蟬三個字一樣,絕難忘記。

白衣人一字一頓,極是緩慢又十分凝重地道:“朱大?”

“把那名李姓少年給我。”蒼老的嗓音溫言道。

白衣人有些不敢相信地道:“沒想到你竟然還活著。”

說話間,林中四方,仿似多出無數鬼魅,影影綽綽,變化騰挪,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見此情形,白衣人漸漸眯起眼眸,“裝神弄鬼。你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會知道那個人的存在,還知道他的聲音?”

那道蒼老嗓音倏然一改,變得十分平靜,十分漫不經心,“唔,我們不過是一群自九幽黃泉爬回來找李暮蟬報仇的孤魂野鬼罷了,順便……超越蒼生。”

白衣人臉色冰冷,看著那一道道身影,冷淡道:“原來是海外的那些餘孽,莫非朱大尚有傳人?”

那個聲音卻不回應,而是悠悠然地道:“把那個女的殺了,另一個務必生擒,至於這個最厲害的,暫且拖住他。”

隨著話語墜地,林中忽見一道道身影邁步走出,同時紛紛仰喉張嘴,似是服下了一粒丹丸,跟著一股股慘烈暴虐的氣機悄然彌散開來。

恍惚間這些人像是化作一隻隻野獸,目泛凶光,身骨暴漲,周身煞氣衝天。

謝小玉突然不哭了,臉色蒼白,麵露驚駭,仿佛知道那是什麽丹藥,急聲道:“小賊,快給我解開!”

但不等李希夷回應,已見數道身影如惡虎撲羊般朝他們攻來,霎時間平地勁風大作,感受著那滔天殺機,謝小玉已是麵如死灰。

糟了。

但就在殺機即將臨身之際,一隻手驀然橫空一攔,也不見如何變化,竟將她身前的來敵悉數逼退。

更不同尋常的是,這隻手竟在月下大放光芒,晶瑩剔透,光華直從手指一直延伸至手肘。

原來那是手也不是手,而是一隻薄如蟬翼的手套,宛如冰魄,依稀可見內裏包裹的血肉,刀槍不入,可避水火。

看著這隻手,謝小玉不禁瞪大雙眼,怔住了。

“啊!”

“什麽?”

“這怎麽可能?”

“這小子原來深藏不露,會武功!”

“四照神功!”

※※※

刹那間,驚呼四起。

而動手的,當然就是……李希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