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大半個月,天仿佛再也不會晴了。

鹹陽城內的世界仿佛混沌初開之時,雪水從濃厚雲層間傾盆而下,吞噬了世間的所有希望,也淹沒了一切出路。

這已是始皇三十八年。

鹹陽城內一片潔白,大雪紛飛,將來來往往的道路,盡數給掩埋了,即便每日都有人在奮力的清理大雪,但地上堆積的雪花依舊越來越多,此刻,在一間小巷裏,一個身影正穩步向前,踏著一尺深的厚雪,去到了一間高大宅院前。

他敲了敲門。

敲門的聲音很大。

很快就驚醒了院裏的人。

不多時。

有一名身形單薄的隸臣開了門,見到來人,連忙露出一抹恭維跟討好。

趙高負手入了屋。

他看向一旁的隸臣,問道:“閻樂呢?”

“叫他來見我。”

說完。

趙高去了裏堂。

隨著趙高的到來,院裏一下活躍起來,不時有隸臣來來往往,有去給裏堂添火燒水的,也有去拿茶葉、酒水的,所有人都忙碌起來。

趙高雙目緊閉,似在休養精神。

很快。

閻樂的身影就出現在裏堂。

見到趙高,閻樂絲毫沒有半點不敬,連忙恭敬的討好道:“外舅,你今天怎麽有空回來了。”

趙高抬眼,眼中閃過一抹冷色。

他淡漠的看向閻樂,冷聲道:“怎麽,不歡迎?”

閻樂身子一顫,連忙道:“這怎麽可能?外舅在閻樂心上,那是比親生父母都還要親的,我怎麽可能不歡迎,隻是外舅自巡行回來,一兩個月都沒有過來,我這才下意識問了一句。”

“這是外婿自己多嘴。”

“該掌。”

說著。

閻樂呼呼扇了自己幾巴掌。

見狀。

趙高麵色稍緩。

他寒聲道:“你恐是早就聽說了,我中車府令的官職沒了。”

閻樂臉色微變,跪地的屁股高高的拱著,顫聲道:“外婿的確知道,但外舅待我恩重如山,我能走到今日,都是過往外舅的栽培,就算外舅沒了官職,在閻樂心中,依舊是外舅,絕不會有半點變化。”

“我閻樂更不敢生出任何異心。”

“我可是清楚的知道,我是誰一手提拔的。”

“外舅切莫多心啊。”

趙高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頷首道:“看來我趙高這麽多年,一直提攜你,算是沒有提攜錯,起來吧。”

“我這次過來是有事要問你。”

閻樂沒有從地上爬起,依舊跪伏在地,試探的問道:“外舅想問我什麽?”

“我曾給過你一份空白令書,現在這份令書還在嗎?”

聞言。

閻樂臉色微變。

他忙不迭的點頭道:“這麽重要的東西,閻樂哪敢弄丟,一直好好的藏著,未曾告訴過任何人。”

趙高點頭,吩咐道:“繼續好好藏著。”

“你我爺倆的翻身機會,可就靠這份空白令書了。”

“外舅你這是?”閻樂好奇道。

趙高冷冷的瞪了閻樂一眼,頓時嚇得閻樂一激靈。

“不該你打聽的消息不要打聽,有些事知道多了,對你沒有好處。”

“若非實在迫不得已,我也不想打這個主意。”

“但陛下太過無情了,絲毫不念我趙高這三十幾年的服侍啊,而胡亥近來跟我也越發疏遠了,過去我提攜的那些宦官,眼下也對我愛答不理,甚至直接惡語相向,都是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這些混賬東西,我早晚要讓他們好看。”

“哼。”

“而今陛下老了。”

“病了。”

“也越來越糊塗了。”

“以前那麽英明神武的陛下,如今去哪裏了?”

“就這麽眼睜睜的看著扶蘇,一點點的擴張著自己的羽翼,甚至對扶蘇將嬴斯年那個小畜生,送到那嵇恒身邊都無動於衷。”

“我們的這位陛下變了。”

“可陛下不能變啊,陛下一變,朝中宮中很多事都會變。”

“我趙高就一宦官,到時還有活路嗎?”

“現在宮裏的宦官,已是唯扶蘇是從,也根本不將公子放在眼裏了,等扶蘇上位,我趙高還有好日子嗎?”

“宮中的一些宦官會放過我嗎?”

“會放過你嗎?!”

“自古以來,宮廷之間的爭鬥,都是你死我活的,一旦扶蘇上位,那些老臣全都要退下,到時這鹹陽令還輪得到你?隻怕不知道多少人已經盯上了你這個位置,也早就找好了彈劾告發你的證據,隻不過這些人都還在等。”

“等始皇帝駕崩,等新皇帝登基。”

“到時這些證據,就是他們向扶蘇的討好書。”

閻樂麵露駭然。

趙高冷哼一聲,漠然道:“所以我趙高豈會坐以待斃?豈會就這麽容忍其他人騎到我的頭上。”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既然已經站錯了隊,那就繼續站到底。”

“我趙高還有這最後一次機會。”

“將那份令書是好好的藏著,這是我們爺倆最後的機會。”

趙高拍了拍閻樂肩膀。

轉身走了。

仿佛他這趟回來,隻是想堅定想法。

同時回來確定一件事。

閻樂顫巍巍的跪在地上,等到趙高走遠,這才驚魂未定的從地上爬起,他自然知道那份空白令書是什麽,也知道趙高口中最後的機會是什麽,他在屋裏走了走,而後去到了書房,從一個暗格中取出了一份羊皮紙。

上麵是空白的。

唯有最後部分,印著一個大印。

而大印上清晰的寫著八個大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他緊張的看了幾眼,又連忙放回了暗格。

這令書不能出半點問題。

另一邊。

出了閻樂的府邸。

趙高並未直接回宮裏。

他現在在宮中地位很低,已徹底淪為邊緣人物。

隨著扶蘇在朝中地位越發穩固,他這種依附在大秦公子旁的宦官,自然是越發遭人冷落,尤其是過去胡亥還跟扶蘇爭過,這更是讓他不受待見,若非扶蘇對外一直表現的兄友弟恭,他現在的處境隻會更差。

這也意味著。

他的行蹤已無人會關心了。

趙高看了看四周為大雪淹沒方向的街巷,朝著西城一隅走去。

他需要一些幫手。

僅有一個閻樂是不夠的。

不多時。

趙高停在了一間高大屋門外。

胡府。

趙高警惕的看了看四周,而後抓起冰冷的銅環,用力的扣了叩。

嘭!嘭嘭!

聽得咯吱一聲。

緊閉的屋門緩緩打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老丈,似過往見過趙高,也是一臉恭敬。

趙高淡淡道:“去告訴你們家長,我有事找他商量,對他是大有好處的。”

老丈不敢怠慢,虛掩著門,就跑去傳話了。

不多時。

老丈跟在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身邊,再度來到了門口。

胡毋敬挑眉,看了眼趙高,凝聲道:“趙高,你這次找我又是何事?”

“上次我已幫過你一次了。”

趙高點頭。

他自然知道胡毋敬所說的幫過一次指的什麽。

自是那次試圖拆穿嵇恒的事。

他笑著道:“上次的事都已過去那麽久了,又有什麽值得說的?而且你又不是沒有損失什麽嗎?何況我這次前來,真的是有要事相商,若是真的能做成,你未必不能官複原職,甚至更進一步。”

聞言。

胡毋敬一臉不信。

他可不信在這種局勢下,趙高還能找到翻盤機會。

如今可不比以往。

現在扶蘇羽翼已豐,尤其是他跟杜赫接連下台後,朝中敢繼續跟扶蘇起爭執的官員,已是寥寥,在這種大勢已定的情況下,再多的算計,也注定落空,他們早就沒了機會。

就算有不甘,又有何辦法?

但終是不甘啊。

胡毋敬在遲疑片刻後,還是決定聽一聽趙高的話,若是趙高的主意太過荒謬,他也會直接拒絕。

見狀。

趙高笑一笑。

他猜的果然沒錯。

胡毋敬對於從朝中退下,的確是充滿了不甘。

而這正是他想見到的。

有不甘。

才有想要改變的動力。

大堂內。

胡毋敬跟趙高相向而坐。

四周並無旁人。

在進屋時,趙高更是主動將屋門關上,對此胡毋敬眉頭一皺,但也並未說什麽,小心一點總歸是好事。

胡毋敬道:“說吧,你趙高又想出了什麽餿點子。”

“要是如上次一般,那就別怪我不念情麵。”

趙高笑了笑,一臉從容道:“上次的事,固然是失敗了,但你真以為那些消息是假嗎?”

胡毋敬漠然以對,冷聲道:“消息是真是假,當宗正出麵解釋那一刻起,所謂的真假就已沒有了任何意義,我們固然在朝中有一定影響力,但皇室內部的事,豈是我們能插手能介入的?”

“就算宗正說的是假的,但在宗正說出來的時候,它就已經是真的了。”

“這點道理,你趙高又豈會不懂?”

趙高點頭。

事實的確是這樣。

就算他們能找到嵇恒為六國餘孽的證據,甚至能直接說出嵇恒的真實身份,但隨著宗正嬴賁的開口,一切都已沒有了意義,沒有人敢繼續追究,也沒有人去探查真相,一切都隻能戛然而止。

也必須戛然而止。

因為皇室不容外界質疑。

他頷首道:“奉常果然是明白人。”

“將朝中的這些事情看的是又清楚又透徹。”

“趙高佩服。”

胡毋敬冷哼一聲,不屑道:“這種阿諛的話就不用說了,我聽來隻覺刺耳,你還是把你這次的主意先說說。”

趙高笑著點點頭,道:“陛下身體已不太行了。”

聞言。

原本還很是放鬆的胡毋敬,身子一下緊繃起來,看向趙高的眼神,充滿了驚駭跟怒色,他叱罵道:“趙高,你可知你在說什麽?這話若是落到外人耳中,你我可都得死!”

趙高眼神陰鷲的掃了胡毋敬一眼,漠然道:“我自然知曉。”

“但在這數丈之內,除了你我,還能有誰知道?”

“若非是跟奉常交心,我趙高又豈會說出這麽大逆不道的話?但不管奉常你信不信,這都是事實,陛下的身體的確已支撐不了多久了,不然你以為扶蘇為何急忙在鹹陽開設醫館,真就是為了給城中市人看病的?”

“他是想借此網羅天下名醫。”

“吸引天下各地的醫者來鹹陽,並從中找到合適的太醫給始皇看病。”

“這才是扶蘇的真正目的。”

胡毋敬目光一沉。

他深深的看了趙高一眼。

凝聲道:“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但這也改變不了任何局勢。”

“你莫不還想將此事泄露出去?”

趙高笑了笑,搖頭道:“這自不可能,我趙高乃大秦官吏,又豈會做這等事,而且就算傳出去,對你我又能改變什麽?隻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我趙高可不會去做。”

趙高一臉冷漠。

“那你想做什麽?”胡毋敬問道。

趙高抬眼,看了看四周,確定門窗都閉上,這才將身子朝胡毋敬靠了靠,特意壓低聲音道:“我過去除了是陛下欽點的中車府令,還曾擔任過一段時間的符璽令。”

聞言。

胡毋敬眼皮一跳。

他眼下雖不知趙高在圖謀什麽,但當趙高說出符璽令時,他就已預感到不對了。

胡毋敬一臉驚駭,臉色已有些發白,低聲怒斥道:“趙高,你究竟想做什麽?你莫非還敢打傳國玉璽的主意?你可別忘了,你現在已不是符璽令了,甚至連中車府令的官職都沒了。”

“你就是一低層宦官!”

聽到胡毋敬如此數落自己,趙高臉色有點難看。

這已有些刺痛他了。

不過為了自己的大事,他凶狠的剮了胡毋敬一眼,臉上就恢複如常,冷聲道:“我現在的確就一低賤宦官,但我可從未說過會去打玉璽的主意,現在的我,根本就接觸不到玉璽,而主掌玉璽的宦官,也不會容許我去靠近玉璽。”

“所以你這是何意?”胡毋敬依舊一臉嚴肅。

趙高輕笑一聲,嘴角閃過一抹輕蔑,冷聲道:“所以我才說是過去嘛。”

“我過去是符璽令。”

“我曾執掌過一段時間的玉璽。”

“有一次,陛下太累,趴在大案上睡著了,而我替陛下整理了大案。”

“那次我無意發現了一張空白令書。”

“上麵蓋著印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