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鄭看向馮棟,搖了搖頭,沉聲道:“馮兄,你這就沒意思了,我們認識這麽久了,也都一起經曆過上次的風雨,你又何必用這些話來試探我們?”

“你有什麽想法就直接問吧。”

宛孔氏也點頭道:“我們若是不信任,又豈會來這裏?當年吃的虧,我們幾家,可是到現在都沒有緩過來,這次朝廷又讓出這麽大的利益,若說我們不心動,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有上次的事在前,不思量清楚,始終是心有餘悸。”

其他商賈也紛紛開口。

“馮老,你有什麽想法就直接說。”

“我們知根知底的。”

“……”

見狀。

馮棟咧嘴一笑,露出已脫落不少的牙齦,他笑著道:“倒是我馮棟有點多心了,既然諸位不介意,那我馮棟就拋磚引玉了。”

“這次的事,我馮氏當會參與其中。”

“諸位也知道,上次我們這些鹽商鐵商是吃了大虧,雖然後續朝廷做了一定找補,但依舊是損失慘重,如今朝廷放開鑄幣權,甚至將鑄幣的標準給公布了出來,一定程度上,是支持並願意見到地方鑄造錢幣的。”

“至於原因,或許是朝廷公布的,見到關東大量使用六國貨幣,心有不滿,想加快貨幣的大一統建設,亦或者是外界傳聞的,扶蘇殿下被逼無奈做出的退讓,亦或者其他,這些都不是我們能考慮的,也不是我們能涉足的。”

“我們唯一關心的。”

“就一件事。”

“能不能做?能做到什麽程度?!”

“何時收手,亦或者做到什麽程度,能夠不為朝廷盯上。”

“這都是我們需考慮清楚的。”

“也必須考慮清楚。”

“我們幾家可經不起再多風雨了。”

“外界或許對殿下有所誤解,但我等可不會,殿下可不像外界說的那麽軟弱,而且這些建議後麵多半是有高人在的,隻不過朝堂的謀劃,不是我們這些商人能看透的,但以殿下對錢財的重視,對商賈的提防,日後這鑄幣權定會收回去的。”

“我們要做的。”

“便在這殿下收回前,盡可能讓自己多獲利。”

“但獲多少卻是個棘手的問題。”

程鄭等人默然。

他們對此也深以為然。

若是過去,他們隻怕想都不想,隻認為天大的富貴來了,也根本不會想著,朝廷會收回銅礦,心中隻有著將利益最大化,但在經曆了上一次鐵鹽之事後,他們對朝廷已帶著濃濃的懼意,根本不敢有絲毫的輕視。

更不敢生出任何的輕慢。

他們深刻的知曉,這些銅礦是守不住的。

他們也沒能力去守住。

程鄭道:“如果朝廷日後真會收回銅礦,勢必會引起一陣動**,隻不過在關中之地,這些動**毫無影響力,很輕易就會被鎮壓下去,因為我們的目的,從始至終都不是守住銅礦,而是盡可能在朝廷容許的幾年內,盡可能多的鑄錢。”

“但……”

程鄭遲疑了一下,苦笑道:“我們手中若積攢了太多錢財,隻怕也會引得殿下不滿,而這就是麻煩所在,若是沒有之前的事,我等定會毫無顧慮的去鑄造錢幣,但有了之前的事,做什麽事都要考慮一遍又一遍。”

其他人齊齊歎息一聲。

他們同樣深感苦惱,但不考慮又不行。

若是再為朝廷針對一次,那種心驚膽戰的情況,他們實在不想再體會了。

實在是嚇人。

宛孔氏看向馮棟,問道:“馮老家主,你既然將我等邀請過來,想必心中是有自己的想法,說說吧。”

馮棟不置可否道:“想法,的確有一點。”

“但不一定合適。”

“主要是看諸位的意願。”

“在諸位心中,我等商賈,究竟是何等存在?”

聞言。

程鄭等人眉頭一皺,不解道:“馮老家長,你這是何意?我等商賈,還能有什麽不同不成?”

“有。”馮棟語氣很堅定。

眾人對視一眼,眼中滿是驚疑。

程鄭道:“馮老家長,可否細說一二?”

馮棟正襟危坐,沉聲道:“關中的巨富豪強其實不少,私下跟官府有交道的更是不少,然而這些巨富豪強,其實是比不上我們的,雖然這些人擁有的財富,如今遠在我們之上,但我們才是真正能跟官府說上話的。”

“某種意義上。”

“我們其實可以被稱為‘皇商’!”

“如今我們幾家的生意,早就落在了朝廷眼中,也時刻為官府注意著,而我們能做的就兩件事,一便是掙脫朝廷的束縛,回到過去,自己想法設法的擴大生意,掙取更多的利益。”

“第二個選擇便是徹底依附朝廷。”

“我們為官府經商,隻取我等該取的份額,至於其他的,一律上交給朝廷,此舉固然會損失大量利益,卻是細水長流,而且不會承擔太多的風險,更會得到官府一定的庇護。”

“如今形勢晦暗不明。”

“誰也說不準,明日政策會如何,始終這麽擔驚受怕,也實在折磨,見到這麽大的肥肉,卻不敢大口食用,又實在不甘,卻也擔心朝廷秋後算賬,因而在我馮棟看來,徹底倒向朝廷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至少……”

“在這大鑄幣情況下,我等定能全身而退。”

“不至於重蹈昔日覆轍。”

“隻是如此一來,我等到手的利益,無疑會大幅縮水,其中取舍,便要諸位自己決定了,我馮氏立足時間不短,對於天下波橘雲詭的局勢,也實在是看不明,也不敢拿全族的身家性命去貪去賭,恐會徹底依附朝廷。”

“以換來細水長流。”

聞言。

眾人麵色微凝。

馮棟此舉無疑是將自己徹底賣給官府,以換來官府的手下留情。

但戴著鐐銬經商,當真可行?也真能做得成?

他們心中存疑。

不過馮棟的擔憂是必要的。

朝廷不會真把鑄幣權一直下放的,日後鐵定是會收回去的,對於這點,他們幾家是確定無疑。

但徹底倒向朝廷,卻也不是他們所願。

他們不希望受到這麽大束縛。

宛孔氏道:“馮兄,我想知道原因。”

馮棟點了點頭,道:“我最近一直心神不寧,我有個大膽的預測,如今得到銅礦,並借銅礦大肆斂財的人,日後定會遭到朝廷血洗,就如過去鹽鐵之事,曹炳氏等家族被連根拔起,如今碭郡整個郡縣也都被清洗一空。”

“殿下的手段太過淩厲跟狠辣了。”

“我心有餘悸。”

“諸位其實早就看出來了。”

“殿下對錢財是十分的在意,若是我等不投桃報李,哪怕隻是用銅礦鑄錢幾年,那積攢下來的財富,也將是海量,這麽龐大數量的財富,諸位認為,殿下真會裝作視而不見?隻怕當年針對鹽鐵的情況,會再度重演。”

“我馮氏沒信心能再度幸免於難。”

“而且就算死裏逃生,也定會被扒一層皮。”

“除非……”

“天下日後亂起來。”

“然而我們身處關中,就算天下真的亂起來,殿下要清理我等,也是易如反掌。”

“徹底倒向朝廷,將鑄造的錢幣,一大部分分給朝廷,我等隻拿其中一小部分,卻是能讓我等從這場漩渦中脫身,最關鍵的是,這些錢拿的穩當,不會有任何風險。”

“還能博得殿下賞識。”

“與其提心吊膽,擔心錢財被掠奪,還不如主動獻上,以保全家業,以作為家族日後的細水長流。”

“先笑不算笑。”

“笑到最後的才是真正的贏家。”

聞言。

眾人若有所思。

馮棟此舉同樣是在賭。

他在賭秦廷最後一定會收回鑄幣權,也在賭朝廷日後一定會清算這些大肆鑄幣的人,更在賭秦廷能夠平定可能出現的動**。

最終實現徹底的中央集權。

如果賭贏了。

馮氏便能扶搖直上。

坐穩‘大秦皇商’的名號,並就此在天下謀利。

若是賭輸了,也將是滿盤皆輸,不僅失去了錢,還可能舉族喪命。

這是一場豪賭。

賭大秦國運是戛然中斷,還是衝破險境扶搖直上。

馮棟已沒有再開口。

他身體已很是虛弱了,若非鹹陽之前建了一所醫館,並特許禦醫外出看病,他的身體恐根本就撐不到現在,因而對於大秦,他還是心存感激的。

而且……

他不認為扶蘇這麽做是無的放矢的。

定然是做好了全盤計劃。

那位鍾先生可謂是算無遺策,又豈會真弄出這麽大的問題?隻是他作為一名商賈,了解的訊息實在太少,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罷了。

他也願意去賭一把。

良久。

程鄭凝聲道:“按馮老家長所言,我等當獻給朝廷多少?”

馮棟緩緩睜開眼,眼神有些迷離,又帶著幾分堅定,他緩緩道:“自然是按商稅給,如今的商稅已不是泰半,而是一半。”

“給一半也最合規。”

“一半嗎?”程鄭等人眉頭一皺。

一半實在太多了。

因為開銷這些是他們支出的。

這樣算下來,利潤無疑會少非常多,他們其實有些不舍。

但他們也清楚。

不讓自己肉疼,也換不來朝廷信任。

程鄭跟宛孔氏等人對視一眼,也都不由露出一抹苦笑。

馮棟這老家夥,實在太狠了。

不僅對自己狠,對其他人同樣也狠。

他這一半‘商稅’一旦給了,其他人又豈能不跟著給?

而這半數收益,又恰好是商稅的份額,這筆錢獻給官府手中,也是恰到好處,既不顯得突兀,又顯得合情合理,知法懂法。

老狐狸。

幾人心中暗罵著。

程鄭等人遲疑片刻,也是咬牙應了下來。

“一半就一半。”

“花一半身家保身家性命,怎麽也是值得,若是最後真如我們所想那樣,這一半的商稅,怎麽都不會虧。”

“幹了!”

“……”

其他人也罵罵咧咧的。

雖然滿心的肉疼,但此刻也都鼓著勁兒,同意了這半數‘商稅’。

聞言。

馮棟嘴角露出一抹滿意笑容。

他緩緩道:“諸位無須這麽心疼,我等怎麽說,也比其他人更了解朝廷,其他人恐根本就想不到這些,日後若真的出了事,恐才是真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如今我們至少從漩渦中脫身了。”

“就算瘋狂的鑄幣,也不會有任何的風險。”

“這又何樂而不為?”

“花錢消災,買個平安,我認為值得。”

“不過今日之事,還請諸位不要對外聲張,不然恐會生出一些事端,若是為太多人知曉,恐會讓我等處境變得被動跟難堪。”

程鄭等人點頭。

他們自不會將此事說出去。

若是其他人效仿,豈不壞了自己的事?

他們自不會有如此善心。

幾人簡單閑聊了幾句,商討了一些其中細節,便各自離去了。

這時。

馮振進到屋中,伸手攙扶著馮棟。

馮棟看著自己衰老的身軀,也是輕歎一聲,道:“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隻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不過這次的事,若謀劃成功。”

“我馮氏接下來幾十年,都能夠高枕無憂了。”

“唉。”

“這也是我為馮氏唯一還能做的了,日後族裏大大小小的事,就都要靠你了。”

馮振一臉哀色道:“父親莫要說這喪氣話,如今城中每日都有禦醫坐診,父親的身體也一定會調養好的。”

馮棟搖搖頭。

他凝聲道:“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

“活不了多久了。”

“上次能被禦醫救治,已是萬分僥幸,但這種事,又豈能一直發生?何況人都有一死,這有什麽好怕的?”

“我唯一放心不小的,就是我馮氏的家業。”

“如今朝廷下放鑄幣權,也算給了我馮氏進一步倒向朝廷的機會,你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錢沒了可以再掙,但家族一定要在,不然掙再多錢,也不過是虛妄一場。”

“你沒有那麽精明。”

“在這波橘雲詭的變化下,你把握不住的,因而我馮氏日後最好的選擇,就是堅定的站在朝廷一邊,無論如何都不要改變立場。”

“記住了嗎?”

馮棟忍不住問了一遍。

馮振連忙點頭。

見狀,馮棟欣慰的點了點頭,嘴角帶著放鬆的笑容,隨後緩緩的閉上了眼。

他的一生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