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個大堂裏幾乎所有人的注視下,方解緩步走上樓梯。經常來紅袖招的人都知道,真正的掌舵人息大娘已經許久不曾見過客人。據說這個女人最近經常坐馬車離開紅袖招,進清風觀與蕭真人坐而論道。
在世俗百姓眼中,蕭真人便是神仙。
一個歌舞行的老板竟然能和蕭真人關係不薄,讓人們對這個叫息畫眉的女人更加的無法揣測。不過再聯想到紅袖招開業的時候怡親王那深深一禮,人們也就沒有什麽驚訝可說了。所以整個長安城都開始流傳一個故事,頗惡毒……大意是說,這個女人有很厲害的媚功,睡遍了長安城裏的達官顯貴。
舉例說明就是,不然怎麽那麽多貴人們捧場紅袖招的生意?
想要查出這流言出自何處其實不難,話語中透著的那一股子酸味聰明人都聞得到。自從紅袖招開業,長安城裏的青樓生意一落千丈。那些個油光滿麵的富人豪紳忽然之間變得高雅起來,寧願砸大把的銀子去紅袖招隻聽聽小曲看看跳舞也不再去青樓那些白白淨淨的紅姑娘肚皮手抽搐了。
其實也簡單,富人們要彰顯的無非是自己的品味。他們有錢,所以要盡量表現出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紅袖招拿捏的就是他們的心理,打的就是奢華卻不失文雅的牌。青樓再好,也略顯低俗。
能把整個長安城的青樓產業得罪一個遍,已經說明息大娘是個根本就不怕樹敵的人。不過說起來,那些青樓的東主和她比起來,還真不在一個檔次上。
所以有人敢背後傳些訛言,膽子大些的敢雇幾個黑道上的潑皮趁夜去往紅袖招潑些屎尿,真放在明麵上,誰見了息大娘都得客客氣氣行個禮問聲好。
整個紅袖招的裝飾豪華奢靡,偏偏還挑不出一點俗氣的地方。
方解登上樓梯的時候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遍,發現與自己上一次來的時候已經大為不同。看來息大娘也深知視覺疲勞這四個字的危害,不時就改變一下紅袖招內在布置的風格。
樓下的舞台上,四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輕展腰肢跳著一曲神女飛天。這舞不算什麽秘技,許多歌舞行都能編排的出來。但無論哪個歌舞行也不能和紅袖招跳的神女飛天相提並論,其根本原因在於跳舞的人。
跳舞的四個女孩子相貌身材一摸一樣,舞技出眾,姿色出眾,舞曲編排的更是出眾。讓四個長相一樣的女子同時翩翩起舞,動作別無二致,看著就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而台下觀看的那些富紳豪商,十有八九都在心裏癢癢著若是能把這四個美人兒一並收了,在一張大**來回滾,左邊抱右邊抱,得是一件多銷魂的事?
睡四個麵容一樣的美人兒,想想就讓許多人流口水。
可惜,這四個美人看得見摸不著。越是去想越是得不到,越是得不到越是想。
息大娘在窗口說了一聲方解上來就走了回去,方解上了三樓之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後敲了敲門,聽到一聲進來他才推門進去。進到屋子裏,方解認認真真的行了一個後輩參見長輩的大禮,一絲不苟。
“你被扣下的事,我知道。”
息大娘的第一句話就讓方解心裏微微一震,這個女人到底有多深的底蘊?自己被扣在大內侍衛處密牢的事,朝廷裏都沒幾個人知道,這個已經退居二線的歌舞行老板,是怎麽得來的消息?
不過方解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他回來之後便聽人說起過,這段日子息大娘經常去道觀,既然如此……知道方解被扣也就不是什麽難事。項青牛都知道的事,蕭真人又怎麽可能不知道?
“讓大娘惦記了。”
方解微微欠了欠身子說道。
息大娘指了指不遠處的椅子說道:“別裝出一副斯文模樣,瞧著不順眼。”
方解嘿嘿笑了笑,在椅子上坐下來道:“才回來,這不就急著來跟您打個招呼。”
息大娘沒理會這謊話,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有沒有去見過雲計狗肉鋪子的老板娘?”
“還沒有”
方解如實回答。
“你應該先去看看她,若不是她在陛下麵前幫你圓了謊,莫說你能出來,十有八九早就被割了腦袋了。”
“圓謊?”
方解一怔:“大娘還是直接說吧,怎麽聽著您這話我心裏發慌?”
息畫眉眯著眼睛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道:“你莫不是真以為自己是忠親王的弟子?當日在樊固他隻不過是跟你坐在一起喝了半壺老板娘杜紅線的梨花釀。僅此而已,你憑什麽以為自己是他的傳人?”
方解的臉色一變,忍不住問道:“大娘知道詳情?”
息畫眉停頓了一下說道:“如果真要說你們之間有什麽關係,你倒是可以將他視為恩人,但你絕算不上他的傳人。他隻不過是瞧著你將死可憐,出手救了你罷了。這世上他救的人太多太多,真算起來大隋十幾年太平都是他給的,難道大隋百姓都算作是他的傳人?”
這話如一盆冷水潑在方解頭上,讓他身子一陣發涼。
“你運氣好。”
息大娘看著方解認真的說道:“我讓你上樓來,隻是讓你明白這一點。你僅僅是運氣好,我不會在人前說你不是他的傳人,但你也不能以他的傳人自居。這一點,你必須做到。”
息畫眉一字一句的說道:“他的傳人又豈是那麽容易當的,你……還沒有這個資格。”
……
……
屋子裏的氣氛有些冷,息畫眉的話讓方解無言以對。他最初本來不認為自己真的是忠親王的傳人,可說的人多了,漸漸的連他自己都覺得莫非真的是?而且這身份給他帶來了無窮好處,該死不死,全賴著這身份。
息畫眉一語如寒冰,讓方解的心裏發涼。
如果自己和忠親王真的沒有一個銅板的關係,那還如何在長安立足?陛下和周院長懷疑他和佛宗有關係,最終還是因為忠親王的身份而將他從大內侍衛處的密牢裏放了出來。若是被人確定了自己根本就是冒牌貨……方解不敢想象是什麽後果。
坐在龍椅上那位至尊,隻怕一怒就能震得他屍骨無存。
“謝大娘提醒,我記得了。”
沉默了很久之後,方解站起來抱拳俯身回了一句。
息畫眉對他的反應似乎還算滿意,點了點頭道:“我跟你說這些,是讓你明白一個道理……無論是長安城裏,還是長安城外,你若是隻想靠著一個莫須有的身份混日子,早晚會跌倒且再也爬不起來。大隋立國一百多年來,在長安城裏淹死的比你上進比你優秀比你還懂得處事的青年才俊多如牛毛,你的好運氣未必能一輩子陪著你。”
方解點了點頭,然後默默的坐了回去。
氣氛有些發僵,話題似乎到了盡頭。
“有什麽想問的,你便問。”
息畫眉起身,走到小香爐前撥了撥蓋子,讓冒出來的煙氣少了一些。方解從她之前的話裏能感覺的到,這個女人和忠親王的關係必然親密到了極致。不然,她不會如此維護忠親王,甚至連傳人這件事都要一絲不苟的麵對,絕不容許有人輕易涉及到那個叫楊奇的男人。
她不承認方解是忠親王的傳人,正如她之前說的,她沒覺得,方解有這個資格。
“那天……忠親王到底做了什麽?”
方解猶豫了一會兒,選擇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為什麽您說我當時將死,忠親王隻是出於可憐所以救了我?”
息畫眉想了想之後說道:“你還是覺得,是他改變了你的體質?”
方解點頭:“我在樊固的時候,一百二十八處氣穴不通,但自從那一夜在雲計狗肉火鍋與忠親王喝過酒之後,這一切都變了。雖然我的氣穴還是沒開幾處,但身體的變化顯而易見。若不是他做了什麽,我為什麽會有改變?”
息畫眉有些好奇的問:“你就從來沒有想過,你本身就與眾不同?他是這世間至強之人,可也未見得有將一個廢物變成天才的本事。你可曾見過,有人能將石頭變成金子?”
方解一怔,喃喃道:“可我在見過他之前……”
“這才是他救你的理由。”
息畫眉道:“當日在紅袖招,他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看出了你身體的不妥之處。而他當時沒有做什麽,是因為他對你身體裏那手段的厭惡。我想,他離開之前忽然選擇救了你,是因為覺著那手段再惡心,終究你是無辜的。”
“什麽手段?”
方解問。
“他隻是對我提過一句。”
息畫眉回憶了一下後說道:“以身養毒物,盡毀氣海,封堵氣穴,做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那人的手段還是這般無恥惡心。”
如果說之前息畫眉說不承認他是忠親王的話讓方解徹底清醒過來,那麽這句話就如同將方解推進了一個冰窟裏。他感覺自己的身子都在微微發顫,手和腳冷的幾乎要被凍僵了似的。雖然他不是很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他卻瞬間就明白,自己果然是個被人造出來的東西……一個可恥的惡心的試驗品?
“那人……是誰?”
方解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嗓子沙啞的好像烈風吹過隔壁殘石的聲音。他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手心裏都是汗水。
問大犬,問沐小腰,問沉傾扇,都沒有得到的答案,可現在似乎就要從本不應該知情也和自己沒什麽關係的息大娘嘴裏說出來了,方解的心裏如同有一陣巨狼在翻湧。他害怕了,恐懼了,甚至不敢問出這句話,他發現自己追尋了十六年真相,卻還沒有做好承受真相的準備。
“他隻說了是那人,我怎麽知道是誰?”
息畫眉的回答讓方解極為失望,可卻還有一種讓他如釋重負的輕鬆。
她也是不知道的,太好了……
不知道為什麽,方解竟然在一瞬間生出這種喜悅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害怕著什麽。
“不過……”
息畫眉繼續說道:“他那般厭惡的人,十有八九自然是蒙元之人。”
“是啊……”
方解身子再次一顫,喃喃的重複道:“十有八九,自然是蒙元之人。”
他的身子就好像剛剛被水洗過一樣,演武院的院服被汗水浸透緊緊的貼在他身上。他頹然的往後靠在椅子上,雙眼中哪裏還有一點兒神采。
倒是息畫眉對他的反應有些詫異,想了想之後隨即笑道:“你這少年,怎麽如此偏執?害你的人或許是蒙元之人,可你自己去照照鏡子,你哪裏長得像是蒙元蠻子?”
方解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抬起手撫摸著自己的臉問道:“不像嗎?”
不等息畫眉回答,他緩緩的舒了口氣自語道:“確實是不像的……”
就在這一瞬間,他腦子裏猛然一亮似乎是抓住了什麽。
大犬是商國人,麒麟,橫棍也都是商國人,沐小腰和沉傾扇是南燕人,南燕人自然也是商國人……那麽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