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蔚然的話雖然不多,但方解從中確實想到了很多很多東西。當然,他所推想到的東西無法去證實,他也沒有理由覺著自己想到的東西就是真實的。西北樊固戰場,距離帝都長安遙遙萬裏,僅僅憑著羅蔚然的三言兩語就斷定什麽,這顯然有些草率。
但可以肯定的是,西北的戰事必然有問題。
方解了解大隋軍隊的素質,知道五千人馬聚攏在一起會展現出多麽可怕的殺傷力。如果他能得知更多的關於第一戰的消息,或許他會斷定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事實上,就在西北的大戰場上。許多人都在心中疑問,李孝宗先後兩次分兵的戰術真的是正確的?壓著那兩百騎兵不用,真的是正確的?出峽穀五裏的距離,真的是正確的?最後時刻率軍進擊,真的是正確的?
方解將杯子裏的酒飲盡,笑了笑對羅蔚然說道:“我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陛下的智慧又豈是我能相比的?我是站在山腳下仰望山頂的風景,而陛下則是站在山巔俯瞰這個世界。毫無疑問,陛下看的更清晰。”
羅蔚然點頭道:“你懂得這個道理就好,雖然西北的戰局不是如一開始預料的那樣順利。但最起碼順利的通過了狼乳山峽穀,戰場是在蒙元蠻子的地盤上,無論如何,蒙元蠻子的損失要比咱們大的多。”
方解沒說話,心裏卻不怎麽認同羅蔚然的觀點。羅蔚然是江湖出身,雖然已經穿上官衣十幾年,但他所處的位置並沒有牽扯到軍務,他人不在朝堂,許多事他看的也並不是很透徹。
戰場確實是在蒙元的地盤上,按照他之前說的,五千大隋精兵拚掉了蒙元一萬多人,怎麽說也不能算是戰敗。但,戰爭又豈止是簡單的對比雙方損失的兵力?七十萬大軍雲集西北,朝廷為了應付這場戰爭付出的消耗有多大?為了訓練那五千精兵所付出的財力物力,又是何其之巨?
蒙元損失的人馬,多是牧民。蒙元朝廷沒有花一個銅錢在他們身上,損失的牧民也僅僅是滿都旗最邊緣的百姓。相對來說,朝廷的七十萬大軍在西北待上一個月,消耗的物資就相當於掠奪來半個滿都旗的東西。若是兩個月沒能打下整個滿都旗,就算再打下來,計算下來也沒有什麽收獲。當然,擴地千裏的榮譽是無法忽略的。
然而,即便拿下滿都旗這千裏草場,對於大隋來說這便是一塊飛地,為了保住它,以後還會付出多大的代價?
談論到西北的戰事,大犬和沉傾扇他們三個都沒有插嘴。除了談到大隋滅商之戰的時候大犬表情微微有異之外,其他的時候他都是臉色平靜的聽著羅蔚然和方解交談。說起來,他,麒麟,沉傾扇三個人都不是隋人,所以從骨子裏沒有隋人的那種驕傲感。關於西北戰事的不順利,他們也不會有什麽鬱悶的情緒。
甚至,當大犬聽說隋軍五千人馬幾乎戰沒的時候,心裏還有些許的快意。
畢竟,他是個商國人。而大商被滅國,到現在也才過了二十幾年而已。
“這消息已經是一個半月以前的事了,現在西北的戰局到底如何誰也不知道,畢竟相隔萬裏,消息一來一回所消耗的時間足夠戰局改變。”
羅蔚然道:“說不定,這會大軍已經拿下了涅槃城。”
方解點了點頭,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麽滅國之戰。我想每個人都清楚,以大隋的實力取得一場戰爭的勝利不是什麽難事。但要想如滅掉商國那樣滅掉蒙元……難。”
“不是難”
羅蔚然歎道:“是根本不可能……陛下要的,隻是開疆拓土。”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方解忽然有些感慨。他想起皇帝陛下數次提到過大隋曆代皇帝都有開疆拓土的功績,到了他這一任帝王又怎麽可能真的隻守土而不開疆?他可不願意自己的名字記錄在史書上的時候,隻有一句碌碌無為。
大隋的皇帝,都是如此偏執。
不知道為什麽,想到這裏的時候方解心裏隱隱生出些許不安。這偏執確實是促使人向前的動力,可有時候過分的偏執真的是一件好事?
就在這個時候,外麵的一陣歡呼聲打斷了方解的思緒。坐在門口位置上的大犬拉開一條門縫往外看了看,那歡呼聲隨即潮水一樣灌了進來。
“怎麽了?”
方解問。
大犬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笑道:“你自己來看吧。”
方解起身,走到門口往樓下看去。隻見整個大堂裏的客人們都已經沸騰起來,不少人一邊鼓掌一邊呼喊,激動的就好像中了五百萬大獎一樣。緊跟著,方解就看到紅袖招的小當家緩步走上舞台,往下壓了壓雙手示意客人們平靜下來。
“今天貴客們著實好運氣,息大家接受了方解方公子的邀請,願意登台,為大家獻上一曲流花水袖。若是你們不肯老老實實的坐回去,我可不敢保證息大家會不會因為紛擾嘈雜而不肯出來了。”
聽到這句話,方解忍不住一怔。
“因為我?”
他喃喃了一句,回頭看向羅蔚然他們,滿眼都是疑惑。
他確實想目睹一番息燭芯舞動流花水袖的絕世風姿,可因為息畫眉言語上的冷淡,方解根本就沒有將這件事說出口。僅僅是在和小丁點談話的時候提了一句,他可不認為以自己和小丁點的影響力,能讓息燭芯走上舞台。
但毫無疑問的是,小丁點那句因為方解方公子的話。讓下麵所有的男人們都嫉妒了,也會讓方解這個名字,很快就會再次在長安城裏被談及。
方解還沒想明白怎麽回事,就看到一個青衣小帽的下人微笑著走過來,到了方解他們這個雅間門口站住,微微俯身施禮道:“請問您可是小方大人?我家王爺想請您過去一敘。”
……
……
長安城裏有幾位王爺,身份雖然尊貴但並沒有什麽實權。而這幾位王爺之中,最閑最有錢最有地位也最尊貴的,自然是怡親王楊胤。方解實在沒有想到,會在紅袖招裏遇到這位大人物。
怡親王楊胤雖然不問朝廷之事,但畢竟是皇帝陛下的親弟弟。當年那一場奪嫡之爭後,落敗的幾位皇子可沒一個有好下場的。算起來,也就這位六皇子怡親王殿下,還瀟灑的活著,且能久居長安,而不是回到自己的封地去。
當年七子奪嫡的紛爭中,楊胤雖然沒有明顯的站在當今皇帝這一邊,但也不是大皇子和三皇子那邊的人,所以在陛下登基之後,他沒有受到什麽打壓。但因為十一年前做的那件糊塗事,以至於陛下有意將其隔離於朝堂之外。對於一個曾經有著壯誌豪情的皇族來說,這打擊不可謂不大。
一開始這位親王殿下確實鬱鬱寡歡,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整日不出門。足足用了一年的時間,他才從失意中恢複過來。從此開始了享樂的生活,要麽是約上三五個長安城裏有名的文人同遊,吟詩作賦。要麽就是流連青樓畫舫,風流無邊。要麽就是帶著家丁到城外涉獵,要麽就是坐在河邊垂釣休閑。
這位殿下有的是銀子,又相貌堂堂地位尊崇。青樓裏的女子見了他,比見到了親相公還要熱切親密。這些年來,楊胤不但奪了長安城第一金客的名號,其才名也廣為傳播。他交遊廣闊,卻不問朝事。經常與朋友把酒言歡,也隻談風月之道或是趣聞軼事。
他還酷愛收藏,據說這些年沒少收集名家字畫或是珍玩古董。同好此道的禮部尚書懷秋功,經常就跑到他府上去把玩那些珍品。
這樣一位閑散灑脫的親王殿下,可以說讓許多男人豔羨他的生活。
可不知道為什麽,從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方解就不喜歡他。兩個人也沒有什麽直接的交集,倒是在演武院考試的時候,這位親王殿下還開了一個局外局,來試探方解的人品。若不是方解狡猾謹慎,那次說不得就栽在他手裏。
正因為沒有交集,所以當方解聽說怡親王楊胤邀請自己過去一敘的時候愣了一下。隨即,他就明白了息燭芯肯出場跳流花水袖的緣故。一念至此,他甚至連看的興趣都沒了。
雖然怡親王楊胤與紅袖招在十幾年前有舊怨,但以人家怡親王身份之尊貴,在紅袖招重新開業的時候親自登門致歉,這梁子無論如何不能繼續結著。而息燭芯就算再有個性,也無法拒絕一位親王的邀請。
所以方解沒了興致,一點兒興致都沒了。
但卻不得不去。
“請勞煩帶路。”
方解回頭和羅蔚然他們說了幾句,然後跟著那青衣小帽的仆從順著走廊走向對麵。當他出現在二樓走廊裏的時候,下麵頓時又掀起了一番浪潮。
“多謝小方大人!”
有人高呼了一聲,立刻將人們的注意力引到了方解身上。方解微微皺眉,但很快就讓自己的臉上布滿了笑意。他一邊走,一邊對樓下的人抱拳致意。下麵的客人們多是富紳,身上沒有功名。嫉妒方解的麵子大是有的,但想巴結他的人也不在少數。真正有身份的人,是不會坐在大堂裏的。
方解有些不習慣這種場麵,雖然這正是他要的效果。而這效果是別人送的,這感覺卻又不好了。
方解有些詫異,這位親王殿下給自己這麽大麵子,為的是什麽。
當方解走到回廊對麵雅間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身穿一身便服的怡親王楊胤滿麵笑容的從屋子裏走出來,看起來就好像是以為久別重逢的和善長者。
“孤也是才知道你在此間,若是早知道就該並坐一桌才是。若不是瞧見你和這紅袖招的小當家說話,孤也就錯過了。你不去孤府上走動,孤隻好請你過來說話。”
他說話的語氣溫和寬厚,透著一股親近。
方解連忙俯身施禮,卻被楊胤一把扶住:“在這個地方,若是認認真真的見禮就不好玩了。來來來,進來說話。”
他一把拉了方解的手,轉身進了房門。
不知道為什麽,被他一把拉住自己的時候,方解腦子裏忽然想到了一個故事。
“卻說許攸暗步出營,徑投曹寨,伏路軍人拿住。攸曰:“我是曹丞相故友,快與我通報,說南陽許攸來見。”軍士忙報入寨中。時操方解衣歇息,聞說許攸私奔到寨,大喜,不及穿履,跣足出迎,遙見許攸,撫掌歡笑,攜手共入。”
腦子裏出現這個畫麵的時候,方解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起來他的表情像是很歡愉受寵若驚,可眸子最深處有一種異樣的光彩一閃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