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妖魔鬼怪
沉傾扇將自己的擔心說出來的時候,方解的反應絲毫也沒有出乎他的預料。方解不相信大犬會做出對不起自己的事,雖然他自己很明白這種盲目的信任對他來說絕不是一件好事。
可人在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固執,固執到明知道是錯的也會堅持。
前世也好今生也好,方解聽的太多了那種成大事者當懷疑一切的論調,也聽多了什麽梟雄要六親不認的論調,但他始終堅信人與人之間不可能真的是隻有利益關係才是最堅固的。這也是他為什麽在京城要插手吳一道的事,為什麽自始至終都沒有忘記樊固那三千條人命的原因。
聽完沉傾扇的話,方解隻是搖了搖頭:“我信得過大犬。”
六個字,卻如此篤定。
沉傾扇笑了笑:“我便知道你會這樣說,否則你也就不是方解。”
方解湊過去聞了聞她發際的清香:“這是在表揚我?”
沉傾扇臉微微一紅,躲閃開方解挑逗的眼神。她理了理額前的垂下來的發絲轉移開話題:“你怎麽打算的?萬一羅耀真的就是當年那個人,你會怎麽處理他和你之間的關係?”
“不知道”
方解的回答透著一股無奈:“即便我確定了羅耀就是當年布置一切的那個人,可我卻不知道能不能就這樣把他算為仇人。為了你們我可以這樣去想,可為了自己我卻發現根本就提不起太多的恨意。如果他是為了我活命而讓威脅了你們,那麽我是不是該殺了他?”
說這些話的時候,沉傾扇能感覺到方解心裏的苦楚。
她這才恍然,原來方解痛苦的竟然不是自己的身世如何,而是痛苦於他能不能幫自己和沐小腰他們出這口氣。如果當初那個人是為了保護方解而安排的這一切,那麽他就是方解的恩人。可是……不管出於什麽原因,他都是自己和沐小腰他們的仇人。
若沒有那個人,自己應該還在磨山上修行。
若沒有那個人,當初那三十幾個人都會有各自安穩的人生。
十幾年來,死去了大部分的人。
沉傾扇知道方解對自己的感情對沐小腰她們的感情,也正因為這感情太深所以方解才會痛苦。
“也許我應該謝謝那個人,若不是他安排了這條路讓我遇到了太多的磨難,或許我修行上的進境不會這樣快。”
沉傾扇笑了笑,說這話的時候很溫柔。
方解看著她搖了搖頭:“你說假話的時候雖然很可愛但說的太勉強了啊……我急於想知道的並不是自己的身世,已經十七年不知來曆卻不影響我接下來繼續活著,哪怕一輩子不知道也沒什麽關係。”
“但你們不同。”
方解淡淡的說道:“為了你們我卻必須搞清楚這個人這樣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如果隻為了他的私欲,那麽自然好辦,在能殺他的時候就不必留什麽客氣。如果是為了我……那麽……”
方解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沉傾扇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那個人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而安排了這一切,那麽他就是方解和自己的共同仇人。如果那個人是為了方解,那麽方解無法去報複什麽,隻能將這份仇恨自己背起來,自己來替那個人還債。
感受到了這份沉重,所以沉傾扇的心裏也變得沉重起來。
“也不是非要殺他,也許真相比報仇要重要吧。”
她伸出手,輕輕的撫摸著方解的臉頰:“你可以為了我們將所有事背負起來,我們何嚐不能為了你將所有事放棄?其實這並不是一個很艱難的選擇,隻有傻子才會因為過去而放棄未來。就算過去再痛苦也否定不了未來充滿了幸福,不是嗎。”
“這句話真好。”
方解將沉傾扇拉過來,抱著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有時候我自己會忍不住想,為什麽我就不能追求那種恬淡安然的生活呢。和你們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自己種種菜養些雞鴨,每天考慮的事是該不該給田裏的莊稼施肥,該不給喂牲口……母雞下了蛋之後,因為一個煎蛋是該給你吃還是給小腰姐吃這樣的事發愁,而不是因為什麽狗屁的國家大事。”
“每天看著太陽升起然後落下,和你們生幾個孩子教給他們讀書寫字,雖然我的字很醜,但也足夠讓孩子們成長起來做一個懂道理講道理的人。”
他自嘲的笑了笑:“還不是因為貪婪?”
沉傾扇用自己的臉頰貼著方解的臉頰:“我記得你說過貪婪是人類奮發向上的永恒動力。”
“我太自私。”
方解在沉傾扇的額頭親了一口:“我知道女人和男人的追求完全不同,女人要的也許僅僅是和自己愛的人過安安穩穩的日子就夠了,不需要大富大貴不需要金銀首飾綾羅綢緞,白頭偕老和權勢地位無關。”
“但男人總是很自私的想著給自己的女人更好的生活,哪怕隻是每天吃飯的時候媳婦的碗裏比鄰家女人的碗裏多一塊肉也好。自己的媳婦可以不漂亮可以不苗條,但不可以比鄰家女人穿的破舊用的便宜。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有不向上的理由,一個有了自己女人的男人則沒有任何理由碌碌無為。”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深深的吸了口氣。
“給我幾年時間,等我能給你們一個真正安穩的生活。”
沉傾扇在他臉頰上也親了一口,然後笑的很燦爛的說道:“你不知道女人總是會因為自己男人爭氣而驕傲自豪的嗎?你不知道女人會因為碗裏比鄰家女人多了塊肉而幸福到流眼淚的嗎?你不知道女人因為男人的嬌慣縱容哪怕吃成了一個自己以前最討厭的胖子身材也不會後悔的嗎?”
“當你累了的時候……”
她靠在他懷裏呢喃:“再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吧,養一些雞鴨,種一些莊稼。每天我和小腰或許還有別的女人,為了你煎好的那個雞蛋而爭風吃醋,每天因為該是誰來給你鋪床而爭吵……可是你要知道,一個廢物憑什麽擁有這一切?”
方解明知道沉傾扇在安慰自己,可卻無法否定那些話。
……
……
雍州很大,雖然和長安城沒有可比性,但這裏在二十幾年前還是一個國家的帝都,其規模自然不會小。雍州城牆的高度在大隋僅次於長安城,比當初南陳的帝都江都還要高不少。隊伍在雍州城門外停下來,因為在門口有不少官員在等著迎接欽差的到來。
方解一邊往前走一邊打量這座雄城,心裏不禁感慨這個地方已經被羅耀改造成了一座巨大的武裝到了牙齒的碉堡。
城牆每隔二十步就有一架床子弩,看弩車反射的陽光方解就能猜到這些弩車平日裏養護的極好,隨時可以使用。而與之相比的是,方解懷疑長安城上那些床子弩有幾成已經老化……正因為長安太大太堅固,人們已經確信長安城不會被任何國家的軍隊攻破已經一百多年,所以難免有懈怠之心。
護城河裏的水一點兒也不渾濁,這說明有人定期疏通河道。
吊橋上的鉚釘看起來很新,這說明不時就有人加固。
城門口的守軍士兵身上沒有太多灰塵,說明換防的頻率不會超過一個時辰。
士兵們經常站立的位置明顯比其他地方凹一些,說明這些年來沒有人懈怠。
這些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事,方解看的都很仔細。
從一些瑣碎的小事就能推測出一個人的性格,而從雍州城這樣堅固的防禦措施方解想到的事讓他自己覺著有些可笑。按照推理來說,一個人將自己的家門上十把鎖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他內心中充滿了恐懼和不安,害怕隨時到來的災難。意味著他不願意相信任何人,那些鎖隻是他的一種寄托罷了。
而羅耀將雍州城打造成了一座巨大的堡壘,這和在門上掛十把鎖有什麽區別嗎?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沒有!
一個雄踞一方的大將軍,坐擁四十萬大軍,舉手投足就能影響半壁江山,一言一行就能震動朝廷上下……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是個膽小鬼?
方解心裏在想著這些事,臉上卻堆著笑和雍州的官員們寒暄。這樣的場麵方解現在應付起來已經駕輕就熟,不會露怯。和這些人聊天的時候方解發現他們的眼神總是不經意的看向羅耀,這說明這些人是從心底裏對羅耀充滿了恐懼和敬畏。由此可見羅耀殺人絕不止殺百姓殺蠻子,當官的也未必少殺了。
如果不是這樣,是不可能讓那些官員的眼神裏有那麽多那麽真的懼怕。
方解的眼睛不停的盡可能多的捕捉著細節,盡力的發揮著眼睛的作用。因為他確定在雍州這個地方,不可能靠耳朵來獲知太多有用的事。雍州就好像一個龐大的屬於羅耀私人宅子,這宅子裏的人不可能會說些什麽對羅耀無益的事。
聖旨還沒有宣讀,因為地方不對。
地方官員接聖旨是要在衙門裏身穿官服擺案焚香的,如果旨意涉及到了他的家人那麽傳旨的人要事先說一聲,官員的家眷妻兒也必須換上最隆重的衣服和官員一同跪倒聽旨。
羅耀基本上很少會去他的西南戍衛府,處理軍務都在他的大將軍府裏。
但是今天,他必須在西南戍衛府接旨。
換上了國公麒麟服,羅耀的氣勢看起來更加的讓人不敢直視。在他身後,妻子楚氏身穿一品誥命夫人的朝服,雪白的臉色被莊重的服飾襯托的更加陰森。方解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被嚇了一跳,這女人最大的特點就是看起來沒有一點生氣,就好像一個披著人皮的鬼怪行走在青天白日下。
再後麵的就是方解的熟人,當初在演武場險些殺了他的公子羅文。
事實上,羅文今天看向方解的眼神裏依然帶著殺意。
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這一大家子人,方解心裏忍不住生出來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自己的手裏沒有這份旨意,那麽跪下來的這一家人像極了正在請求贖罪的妖魔鬼怪……所以方解笑了笑,稍稍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