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九章 怎麽做都沒錯

“你的姓是談話的談?”

騎著老黃牛的撲虎挑著一根竹竿,竹竿上掛著一塊鮮肉,總在老黃牛麵前晃著,老黃牛伸著舌頭想夠卻總是夠不到。所以喘息的很厲害,卻又不舍得放棄。

談清歌不知道這個叫撲虎的少年為什麽故意停下來等自己,但他對那頭老黃牛也很好奇。說實話他沒有見過什麽世麵,年幼時就在演武院廚房裏幫忙做事,識字是夥夫教的,數字教完之後夥夫肚子裏就沒了存貨。至於劍法,得益於他經常去藏書樓送花生。

所以他甚至不確定,牛到底是不是也吃肉也吃草。

“是”

談清歌應了一聲。

“很稀少”

撲虎見談清歌的視線一直在老黃牛身上,笑了笑道:“這個老畜生太老了些,總是偷懶不願走路,可它偏偏嘴饞的很,所以挑著一塊肉在它眼前晃,它總是想吃到肉,於是就能一個勁兒的往前走。”

“牛……吃肉?”

談清歌問。

自從他懂事開始,就是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夥夫養著他,但夥夫從來沒有讓他叫過爹,從小就告訴他,他是大街上撿來的孩子。而他又是個很內向的性子,從小到大除了在廚房幫忙就是去藏書樓送花生,大部分時間就在後山自己坐著,說他與世隔絕也差不了許多。演武院的學員走了一屆又一屆,可見過他的人也沒幾個。

所以,他問牛是不是吃肉的時候,沒有絲毫做作。

“一般不吃。”

撲虎拍了拍老黃牛的脖子,稍有些得意道:“這畜生除外,自它還小我也還小時就喂他吃肉,養的嘴刁了,一口草不肯吃。也不喝水,隻喝酒。”

“倒是神奇”

談清歌附和了一聲。

“我想問你個問題。”

撲虎看著談清歌:“為什麽老院長是選了你在門外等著我們?”

談清歌顯然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老院長提劍南下之前將我找了來,告訴我就在門外等著,他說什麽時候出來人就引領著去太極宮。旁的話多一句也沒說,然後就走了。我問他您去哪兒,他說南邊會朋友,我從不曾見他出過演武院,甚至很少出藏書樓,還以為他沒有朋友。”

“誰都會有朋友。”

撲虎摩挲著老黃牛的脊背:“這就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是一頭牛?”

“牛比人好。”

撲虎微微停頓了一下:“人會算計你,牛會算計你嗎?”

談清歌愣住,然後點了點頭:“這句話沒錯,牛隻能被你算計。”

撲虎笑了笑:“正因為你是在門外等我們的人,所以我才不殺你。小皇帝派了你來,無非是想拉攏那個叫方解的人罷了。因為你和老院長有些關係,而方解和老院長也有些關係。若是羅蔚然還在長安城裏,應該輪不到你出來吧。至於把紅袖招的人送出去,無非是拉攏方解的手段也是威脅方解的手段罷了。”

“你知道的很多。”

談清歌道。

撲虎嗯了一聲:“既然出來了,自然要多了解一些,大將軍說過,不管做什麽事都要準備好,這世間沒有恒久的好運氣,成功多來自準備。我喜歡讀書,隻要是有字的東西就能讀下去,所以大內侍衛處裏那些檔案我已經看的差不多了,都是些有意思的事。”

他看著談清歌:“你知道我們為什麽出來?怎麽出來的?”

“不知道”

談清歌回答。

“你是個君子。”

撲虎對談清歌這個人下了結論:“一個心地很單純的君子。”

“君子?”

談清歌搖了搖頭:“夥夫說,這個世界上最倒黴的就是君子,所以在很多年前君子就都死絕了,隻剩下一群小人。”

撲虎不置可否,他沉默了一會兒問談清歌:“你可想知道我們為什麽出來?”

“不”

談清歌再次搖頭:“不想”

“為什麽?”

“因為和我無關。”

他看了看那些冰冷的鐵甲武士,回想起門打開的時候從裏麵開出來的那連綿不盡的隊伍,心裏有些發寒。說實話,那天確實嚇著他了,老院長臨走之前,隻是告訴他在那道大門外等著,聽到敲門聲就把門打開,至於出來什麽人不要去管。老院長的話他一向很遵從,所以他也從來沒有問過。

他隻是沒有想到,門裏麵會有一支這樣強大的軍隊,還有一個那樣霸氣無敵的大將軍。

“我對你印象不錯。”

撲虎的臉上保持著憨厚的笑,但這種笑卻並不溫暖:“所以才會停下來等等你,跟你說幾句話,記住一件事,無論如何不要和我作對,隻要你不觸怒我,我就不會殺你,畢竟門是你打開的,而且你很純良。記住……不管什麽事,都不要和我作對。我知道皇帝跟你說了些什麽,但你應該明白,小皇帝其實不是個聰明人。”

“但他是皇帝。”

談清歌認真的說道:“大隋的皇帝。”

撲虎似乎對皇帝這兩個字一點兒也不在意,撇了撇嘴:“別拿我的忠告當耳旁風,我習慣用最直接的方式解決問題。所以,任何人觸怒了我,我就就殺了誰。”

談清歌低頭看了看自己腰畔的劍,沒回答。

……

……

太極宮

太極殿東暖閣

小皇帝楊承乾恭恭敬敬的站在一邊,垂著頭,不敢說話。如果沒有看到這一幕,誰也不會想到大隋的皇帝竟然會有這樣卑躬屈膝的模樣。而他麵前這個身穿鐵甲的雄武男子,看起來似乎比他更像是位帝王。

“我聽聞,天佑皇帝喜歡坐在土炕上處理奏折?”

鐵甲將軍站在土炕前看了看,視線停留在土炕上的矮桌。矮桌上放著很多奏折,矮桌一邊有四個小竹筐,竹筐上分別貼著輕重緩急四個字。

“是”

小皇帝回答:“先帝最喜坐在這裏批閱奏折,處理朝事。”

“最喜?”

鐵甲將軍眉頭微微皺了皺,有些不滿的看了小皇帝一眼:“陛下是天佑皇帝的獨子,天佑皇帝對陛下嗬護有加,陛下本應該是最了解他的人,這最喜兩個字從陛下嘴裏說出來,他若聽到說不得會失望。”

他指了指鋪著厚厚棉墊的靠椅:“這裏坐著舒服,還是土炕上繃直了身子坐著舒服?”

他問的認真,所以小皇帝楊承乾回答的也不敢不認真:“自然是靠椅上舒服,土炕上盤膝而坐,後背沒有依靠,需要挺直了脊梁,這姿勢保持幾個時辰……很難受。”

“那麽,你覺得天佑皇帝喜歡很難受的事嗎?”

鐵甲將軍再問。

小皇帝沉吟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他之所以坐在土炕上處理政務,就是因為坐在土炕上不舒服。他是要用這不舒服來警醒自己,不能懈怠。難道他不知道坐在靠椅上要舒服些?可舒服的久了,就忘記怎麽忍受痛苦。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是一個道理,為帝王者,若是不能時時警醒自己,那麽便是個昏君。”

“朕……記住了!”

小皇帝垂首回答。

“陛下不幸,也幸運。”

鐵甲將軍說這句話的時候,做了一件讓屋子裏所有內侍瞠目結舌的事。他竟然抬腿上了土炕,然後盤膝坐了下來,那個位置,是天佑皇帝以前坐的位置!對於臣下來說,這樣的舉動就是萬死難恕的大罪!毫無疑問,這樣的舉動,絕不僅僅是無禮那麽簡單。

竇雙房變了臉色,張了張嘴想要嗬斥,卻被小皇帝擺手製止。

“確實不舒服”

鐵甲將軍坐下之後喃喃了一聲,然後轉過頭看向小皇帝:“陛下不幸,是趕上了大隋最混亂的時期,年幼登基卻要力挽狂瀾,難免力有不逮。這亂子天佑皇帝都不能平,何況是陛下?我能想象的出來陛下心裏的恐慌和無奈,可既然擔子落在陛下肩膀上,陛下就隻能扛著。”

“陛下幸運,是因為你有一位好父親。他想在自己有限的生命裏把所有事都做完,奈何時運不濟。他有魄力,敢於對身體上的病患處下刀,隻是下的稍稍晚了些……當然,這也不能怪他,百年積弊,又豈是他的過錯?”

“陛下最幸運的,是門開了。”

這話,說的越來越過分了。

竟然當著皇帝的麵,點評先帝!

“朕會做一個好皇帝!”

楊承乾抬起頭說了一句,袖口裏的拳頭攥的很緊。

“嗯”

鐵甲將軍嗯了一聲:“但你做錯了許多事。”

小皇帝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鐵甲將軍的眼神一凜,小皇帝猶豫了一下又往前走了一步,站回原來的地方。

“請大將軍指點!”

小皇帝咬著嘴唇說出這句話。

“有些事,陛下比下麵人都清楚。正因為如此,有些事陛下不應該去做。他們不知道有那一扇門,但陛下知道。”

“朕……”

小皇帝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的肩膀劇烈的顫抖著,臉色白的好像紙一樣難看。龍袍的下擺一陣陣水波一樣的晃動著,那是他的雙腿也在發顫。

“東暖閣這裏不錯。”

鐵甲將軍的表情有些奇怪,看著窗外語氣平緩的說道:“從這裏可以一直看出去很遠,太極殿修的高,朝臣們進來都能看的清楚。既然坐在這樣一個好位置上,看的那般清楚,何必犯錯?”

“朕……記住了!”

小皇帝的聲音格外的沙啞,嘴角已經咬破。

“方解的事,陛下就無需操心了。我已經讓撲虎去雍州,這個人若是真得可用,那麽就用著,若是不可用,撲虎會帶他的人頭回來。立了一些功勞為麾下將士請賞沒錯,有功自然要賞,不能寒了將士們的心。若是居功自傲以為可以裂土分疆借此事試探朝廷態度,那麽就該殺。”

說完這番話,鐵甲將軍起身從土炕上下來,身上的鐵甲發出清脆的響聲。

“其實陛下也沒錯。”

他走出東暖閣之前腳步停頓了一下,回頭看著小皇帝說道:“皇帝要維持帝位,做什麽都沒錯。”

小皇帝怔住,不明白這話到底什麽意思。

一直到鐵甲將軍消失在視線之外,他才軟軟的坐下來,大口喘息著,汗水已經濕透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