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巴掌大的小巧初生嬰兒木雕,靜靜地躺在小木盒中。

陰暗,汙穢,瘋狂,殺意;混雜著癲狂壓抑的惡意氣息,彌漫著整座大屋。

楊秋與羅威爾監察隔著茶幾對坐,兩人皆安靜地注視著盒中木雕。

他們能感受到木雕中源源不絕地湧現出來的滔天殺意,也都聽見了越來越密集的嬰兒笑聲。

笑聲已經持續了超過五分鍾,愈發瘋狂起來,漸漸變成歇斯底裏的尖叫。

羅威爾監察發出一聲輕歎,打破了平靜:“如此細膩溫柔的線條,確實是馬裏恩夫人的風格。真讓人……唏噓不已,新曆第八個百年到第九個百年間最偉大的雕刻藝術家,沒有得到安息。”

對木雕的前主人、斯洛克聯邦木雕收藏家威廉·J·班克羅夫特這位出生不過三十餘年的年輕人而言,他對自己擁有的諸多收藏品之一的創作者馬裏恩夫人,可能不會有什麽太特殊的感情——在他出生的兩百多年前,馬裏恩夫人就已經過世了。

但對於羅威爾來說……馬裏恩夫人,是他的“同輩人”。

兩百年前,羅威爾正當壯年時,正是斯洛克木雕藝術家馬裏恩夫人聲名鵲起的時候;當報紙上刊登出這位了不起的夫人去世的訃告時,羅威爾還為之深深惋惜過——哪怕他與那位夫人素未謀麵。

之所以有如此之深的情感,與羅威爾的神官身份脫不開幹係……馬裏恩夫人曾受繁榮教會邀請至什加公國做客,還為繁榮教會創作過被譽為奇跡之作的女神浮雕像。

楊秋不像羅威爾有這麽複雜的感情,點了下頭,又搖頭,道:“至少解開了個謎團,這位勇敢的夫人並非死於懦弱的自殺。”

羅威爾緩緩點頭。

自殺者會有強烈的自毀傾向,而這件遺作中,馬裏恩夫人留下的強烈執念,隻有強烈的攻擊性。

“諾斯克人,褻瀆了馬裏恩夫人。”羅威爾不快地道,“他們抹殺了她的名譽,在她死後還要讓她背負自殺的罪名!”

這個世界的道德觀念裏沒有以死明誌的說法,所有的正神教派都視自殺為重罪。

“都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如今說這些沒什麽意義。”楊秋抬起手,手掌向下,正對木盒中的木雕,“我需要這件封印物,請助我讓這位夫人得到安息吧。”

“樂意之至。”

羅威爾鄭重點頭,從空間手環中取出枯木權杖,往地麵輕點。

漣漪般的奇妙波紋自權杖頂端飄**開來,形成半透明狀的、肉眼可見的神聖屬性禁錮結界,將兩人連帶客廳中的大部分麵積籠罩其中。

封印物的形成有多種原因,如馬裏恩夫人的遺作這樣遺附創作者的強烈恨意和部分靈魂碎片而異化的,是其中一種。

遺附著死者部分靈魂碎片的封印物,某種層麵上而言會更加強大——封印物是死物,內核無論如何邪詭,也隻會遵循某種既定規則運轉;而來源於生物的靈魂碎片,會增加封印物的不確定性,殺機發時,更加詭譎難測。

楊秋掌中湧出濃黑如墨、細滑如絲般的純淨黑暗能量,傾瀉入木雕內。

已然變調得像是咆哮般的扭曲笑聲,出現短暫停頓。

隨即,高亢的、爆炸般的轟鳴,猛然爆開。

這能讓無數人瞬間失去理智的精神風暴,被羅威爾監察張開的“神聖禁錮”結界困住,隻被限製在這座大屋的客廳空間內。

楊秋收回手掌,抬起眼皮。

遺附於木偶中的馬裏恩夫人殘魂,在他給予的大量暗能量刺激下,正緩緩凝聚出本相……

數秒的功夫,茶幾上方,出現了半張……破碎的臉。

像是麵部漆層碎裂的木偶娃娃,隻能從殘破的碎塊中勉強看出半邊五官輪廓。

勉強組合出小半張麵孔的殘魂,竭力張開支離破碎的口,發出狂亂尖嘯。

羅威爾惋惜地道:“時間隔得太久,馬裏恩夫人已經不剩多少意識了。”

楊秋皺眉盯著殘魂。

以注入暗能量的方式將與外物融合的殘魂剝離出來,讓其安息,是黑魔法師常用的撫慰亡魂手段。

當初他還是個法師學徒時,曾在老頭子買的報刊上看過馬裏恩夫人的作品,那些宛若真人的木雕像一度驚豔過他……他不太想用直接暴力的方式強行讓這位夫人“安息”。

想了想,楊秋集中精神、放出精神力,嚐試著在殘魂中銘刻下自己精神烙印。

羅威爾看懂楊秋意圖,眼皮一跳:“喂,楊,你是認真的?”

“放心吧,我有數。”楊秋道。

“你——”羅威爾本想勸阻楊秋別作死,忽然想到這個家夥能夠禦使邪能、連虛空氣息都能搬到物質位麵來,便索性閉了嘴。

以邪能壓製殘魂攻擊本能,再利用烙印矩陣嚐試溝通,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羅威爾監察不知道的是,楊秋其實沒必要用上邪能……把馬裏恩夫人的殘魂視為“NPC單位”拖進烙印矩陣建立聯係,身為矩陣核心的他完全不可能受其影響——要不然那幫絕對算得上精神汙染源的天災老早就把楊秋坑死了。

在殘缺不全的魂魄上銘刻精神烙印是件很麻煩的事,有羅威爾監察的“神聖禁錮”幫忙壓製,楊秋也依然耗費了快二十分鍾的時間才成功。

將殘魂拖進烙印矩陣、與楊秋這個陣眼核心建立起精神層麵的聯係,馬裏恩夫人殘魂不再狂亂尖嘯,呆呆地飄在半空中;強烈的生前執念變成了碎片化的情緒意識,無序地往楊秋的精神領域湧來。

楊秋感應到最清晰的,是憎恨。

這股憎恨太過強烈,如淬毒的利刃一般讓人不適,讓楊秋不由皺眉。

施法者的感知都高,而高感知者非常容易感應到來自生者或死者的強烈情緒,以楊秋三百年的施法者閱曆,這份憎恨也足以排進前十。

這和楊秋對馬裏恩夫人的印象,差距太大。

這位夫人,是諾斯克聯邦幾百年來唯一能把名氣傳到外國的女士。

絕大部分的諾斯克女士,是沒有機會,也沒有條件傳出名氣的。

原因很簡單……極端男權主義的風暴教會不承認女性地位,更別提允許女人混出頭。

同樣偏男權主義的烈陽教會因發展了幾百年大航海、長期維持武裝規模形成威懾保持國際競爭力的關係,需要不直接參戰、出海的女人們從事工農業生產,間接給了女性獲得社會地位的機會。

而風暴教會不同,雖然風暴教會也熱衷於外海殖民,但並沒有發展起足夠工業的諾斯克聯邦,至今仍然保有女性不可接觸船隻、不可接觸造船業、不可擁有個人財產、不可忤逆男性家人等等過時陋習。

在這種極端苛刻的外部環境下能一展才能、還能將名氣傳出去的馬裏恩夫人,決不能是一位內心充滿著憤怒和仇恨、極富攻擊性的女士——如果她表露出這些特質,她的名聲一定會非常難聽。

楊秋沉思了會兒,對羅威爾道:“監察,我記得馬裏恩夫人是位修養極好的溫柔女性?”

“是的。”羅威爾肯定地點頭,“所有見過這位夫人的人都對她的品性讚口不絕。”

“那就是說,有什麽來自外界的外力,將這位夫人逼到徹底失控、性情大變的程度……”

楊秋低頭看向躺在木盒中的小巧嬰兒木雕,伸出手,將木雕拿了出來。

馬裏恩夫人非常擅長人像木雕,她雕出的木像無論是大是小,都仿若真人,幾可亂真。

隻有巴掌大小的嬰兒木雕……是女嬰。

楊秋忽然明白過來。

“原來如此……能逼瘋一位母親的,除了對她的孩子下手,還能是什麽呢。”楊秋歎息著道。

羅威爾怔了下:“什麽?”

“我去過諾斯克。”楊秋輕輕地將木雕放回盒子內,“諾斯克有個不為外人道的風俗……第一個誕生的孩子如果是女嬰,需要殘酷地將其殺死,以免女主人生不出男嬰。”

羅威爾直接傻了。

“馬裏恩夫人據說婚後十來年才勉強懷孕,生下的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想必她都是十分高興的吧。”楊秋再次抬起眼皮,看向那張扭曲而破碎的殘麵,“好不容易得到的孩子,她一定很期待聽到她的笑聲。”

羅威爾不可思議地道:“那可是馬裏恩夫人啊!隻因為這種愚蠢得可笑的理由——就殺死她的孩子?逼瘋了她??”

“監察,你聽說過諾斯克聯邦有哪個邦國有大公主嗎?”楊秋反問道。

羅威爾都快瘋了……

楊秋站起身,與呆滯地漂浮著的殘魂麵孔對視。

語言無法與隻剩殘餘碎片的靈魂交流,楊秋便通過烙印矩陣鏈接,嚐試著向殘魂發出信息。

“夫人,你對諾斯克的憎恨,沒有錯。”

“你試圖殺死所有你能殺死的諾斯克人,也沒有錯。”

“但隻是殺戮是沒有用的,並不能改變什麽。”

“代替母親決定嬰兒的生存權利,不是諾斯克最大的惡……隻不過是針對女人和幼兒所做的惡更容易被大眾默許和忍耐,才被當做主要矛盾凸顯出來罷了。”

殘魂空洞的單目仿佛有了反應,暗黑的瞳仁顫動了下。

“為什麽身為女士就無論如何展現才能,表現溫順都無法被尊重呢,為什麽不會危害到任何人的女嬰非要被殺死呢?”

“因為將最弱勢的群體確實地踩到腳下,能快速建立起讓大眾認可的‘秩序’。”

“那些明明也被踐踏著的人,會去維護那些踐踏著他們的腳,這樣他們就能心安理得地踐踏你們。”

“所有自認有資格踩你們一腳的人,都會毫不留情地把腳踩上來。”

“這些,都是錯的。”

破碎的殘魂麵目劇烈地顫抖起來,幽深黑瞳中緩緩流出血淚。

楊秋與隻剩單目的殘魂對視。

“凡是錯誤的,就必將被糾正。凡是落後的,就必將被先進的取代。”

“諾斯克聯邦,風暴教會,必定與它們那落後的秩序一起,被滔滔浪潮擊潰。”

“我向你保證,這一天不會太久。”

羅威爾修士張大嘴巴。

他明明沒有感知到楊身上傳來一絲一毫的魔力波動,存在感極其強烈的馬裏恩夫人殘魂,居然就這麽當著他的麵兒消散為飛灰了。

“你做了什麽?”羅威爾修士難掩驚愕地道。

“嗯……一時衝動,許下了個必須要完成的諾言。”楊秋攤手道,“人在麵對年輕時曾仰慕過的人,還真是難以控製住情緒。”

羅威爾:“??”

楊秋驚訝地道:“你這是什麽反應,我可是一眼就認出了這件木雕是馬裏恩夫人的作品,曾經仰慕過她很奇怪嗎?”

羅威爾盯著他看了會兒,聳肩。

“說起來,我們在這兒閑話的功夫,雷克斯正招待奧狄斯伯爵家的少爺仔呢。”楊秋邊收起裝著木雕的盒子,邊往鎮政廳方向看了眼,“這似乎是個機會,羅威爾,你覺得我趁這個機會拿下因納得立怎麽樣?”

羅威爾還在記憶裏搜尋奧狄斯這個挺耳熟的姓氏,冷不防聽到後半句,差點兒沒從高背椅上滑下去。

“你能不能稍微正經點?!”勉強坐穩的羅威爾惱羞成怒地喝道。

“我當然是正經的,監察,這件事兒很有必要果決一些。”楊秋指向羅威爾,“在巴特萊斯家那兒,你才是查理·雷克斯,和現在奧狄斯家少爺仔看到的雷克斯對不上號,要是暴露了解釋起來會很麻煩。”

“——你給我等一下!所以你當時你是故意把我扯進去的嗎?!”羅威爾哭笑不得,“因納得立可不是威斯特姆這種偏僻小鎮,金幣教會可不會容許你亂來。”

“這就更不用擔心了,親愛的監察。”楊秋得意地一笑,“不瞞你說,金幣教會已經跟我(的亡靈)合作過了。”

羅威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