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特爾當時就氣笑了:“你拿我當白癡嗎,亡靈!鎮中大道的二銅賣場生意有多好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哪個女人會連兩個銅幣都拿不出來?!”

“那些出入二銅大賣場的主婦,籃子裏的東西你有認真看過嗎?”紀棠耐心地道。

“什麽意思?”塔特爾煩躁地道。

“我們的二銅大賣場,賣得最好的商品是鹽。”紀棠道,“其次,是盤、碗、盆、桶、肥皂、洗衣粉……等家庭成員共用的日常用品。”

不等塔特爾開口,紀棠又繼續道:“你知道賣得最少的商品種類是哪些嗎?是發飾,圍巾,袖套,紗巾。”

頓了下,紀棠深沉地道:“明白了嗎,塔特爾,主婦們進入大賣場時,她們身上的錢更多用於購買全家人需要的商品,而不是她們自己需要——少量賣出的紗巾是買給女兒的,毛巾襪子是為家人準備的,讓女人們總是流連不去的漂亮發卡,銷量還不如水果刀。”

“你隻看見她們在二銅大賣場消費,卻從沒有注意過她們購買的商品中十件裏麵可能連一件都不是為了自己買的,即使是做家務活時用得上的圍腰袖套。”

“現在,你告訴我,塔特爾,你認為有多少出身底層的女人,能輕易地靠自己去爭取到為了她那‘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私事’,讓家人能接受每個月多支出兩個銅幣?”

塔特爾嘴巴半張,一時間沒了聲音。

對他這個反應,紀棠是一點兒也沒意外。

紀棠出生於華夏國西部山區農村,在成年前,紀棠從未發現自己成長的環境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直到成年後在看到大城市裏的女性是如何生活,他才猛然發現到他以前從來沒發現過的事——他長到十八歲入伍,從來沒穿過破襪子,而他見過母親在補襪子,是她自己穿的襪子。

在他少年時,他和父親穿上新衣服去趕集,送他們出門的母親,那條係在身前的圍腰布已經圍了至少五、六年了,邊緣處都磨出誇張的毛邊了。

回想起來,當時揮手叮囑他們出門小心的母親,袖套上打著顯眼的補丁。

母親多少年沒穿過新衣服了?在母親陪伴下長大的紀棠,居然說不清楚。

即使是城市裏家庭經濟相對寬裕的主婦,購物節時放進購物籃裏的商品,也更多是為了家人購買。

這種明明家庭中的所有人都能看見的付出,卻又往往被所有人都忽視。

連普遍接受過義務教育的華夏人都難免如此,又何況是這個文盲率高達99%的世界呢。

塔特爾半張的嘴巴慢慢合上,臉上的不耐和暴躁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惶恐。

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為他尋找最新材質的複合弓,母親每年給他訂做符合體型的新襯衣,母親精心為他準備了蜥蜴皮的皮靴為成年禮物……可母親衣櫃裏最嶄新的裙子,都是結婚前購置的。

母親也會有想為她自己添置物品卻難以對父親開口的時候嗎?

收入在卡加斯也算是不錯的父親,注意到過母親的需求嗎?

塔特爾內心一陣刺痛,嘴唇輕微地哆嗦起來。

“隻有女人才能生孩子,她們不得不被迫獨自承受孕育新生命的所有負擔,就像你我的母親。”紀棠見塔特爾這個反應,放緩語氣,輕聲道,“生育的困難我們幫不上忙,至少在生理期上我們可以盡我們的一份力,去幫助她們擺脫尷尬和難堪,這是很有意義的事。”

塔特爾沉默了會兒,沒有點頭,但好歹也沒再抗拒……大約是默認了。

紀棠拍了拍這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異界人肩膀,感歎地道:“你現在可能很難理解我們為什麽要這麽幹,但這一步,我們是必定要走的,這條路上的荊棘,我們是必定要鏟除的,因為這是威斯特姆……不,因為這是因納得立,是萊茵王國,是這個世界的人類社會,要走向文明的話,就必須要走的第一步。”

紀棠沒有親眼見過舊社會,他對於舊社會的了解僅限於文字影像資料。

親眼看到這個異界底層民生狀況,紀棠腦子裏那略顯片麵單薄的文字影像資料,才漸漸地活過來,華夏國近代曆史書上那些黑白照片中的苦難人民,才漸漸與他所見到的一張張異界人民麵孔重疊。

威斯特姆離大城市因納得立城不過幾十公裏,這幾十公裏的間隔就是兩個世界……十銅幣一條的人造皮草圍巾在因納得立城熱銷,而在威斯特姆哪怕擺十天半月也賣不出去一條。

十個銅幣就為了換到脖子上的暖和,對於威斯特姆人來說太奢侈了。

二十銅幣一套的嶄新**四件套,舍得買的人都舍不得拿出來用,因為大部分人家的床板上鋪的都是幹草,人們怕草莖傷著床單。

二十銅幣的保溫瓶,人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和家人頭碰頭地商量半天,實在是家裏有老人、想在冬天喝點熱水的,才舍得掏錢買。

而這,還是平時能看到銅幣的鎮上人。

若是鄉間的農民,那就更加儉省……手頭若是有了錢,那也得是買夠了鹽才會去考慮別的。

與之相對的,是威斯特姆前領主馬庫斯男爵豪闊的身家,和前鎮長那富麗堂皇、裝修一下能當洗腳城的大宅……

這還是在鎮裏能看到的。

去了鄉間,受到的震撼才更大。

貴族私有的農場和自由民的農田差距有多大?

前者阡陌相連一望無際,後者被山地、丘陵分割得稀碎,不少村子全村的土地加起來還沒農場土地的一半大。

前者有充足的畜力可用,後者隻能靠一雙手——不少自由民甚至得跟附近的農場租借鐵質農具使用,代價是空閑下來時去幫農場做白工。

農場主們的豪宅如城堡般大氣,農民的住房全是泥巴糊的土牆,石頭壓著麥稈充當屋頂……

拉著雷克斯下鄉調研期間,紀棠沒少聽說某些“鄉間無賴”的事跡,而這些無賴幹了什麽呢?偷農場主家的馬料豆、偷撿農場主田地裏的麥穗,被健壯的男仆護院吊起來打,成為鄉間鄉親們的笑談……

是的,這個世界的農民,甚至是認為農場主用私刑懲罰同村的人是合理的,他們一點兒也不覺得管著農場的貴族管家或者旁支子弟肆意懲罰羞辱村人是錯誤的事,他們覺得有身份的老爺們本來就有資格當法官警察和行刑人,這是世間通行的規矩。

紀棠這個華夏人肯定是不接受這種匪夷所思的“傳統規矩”的。

而要談公平,要談解放,就一定要正麵去麵對女性困境。

人是有動物性的生物,而動物性是弱肉強食的,是恃強淩弱的,是欺軟怕硬的;任何文化背景下的社會和族群,如果內部存在欺壓,存在食物鏈,那麽最底層的就一定是婦女和兒童。

而要保障婦女兒童權益,就必須要解放婦女。

華夏封建曆史時期,遭受不公待遇的庶子庶女,根源上就是女性地位太低;不徹底地對社會進行改革、不去徹底打破拿階級壓迫當統治手段的舊社會,隻靠一兩個拿主角劇本的庶子庶女去逆天改命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簡而言之一句話,不去解放婦女,就別談什麽革命不革命。

塔特爾不像雷克斯那樣理想化,以紀棠的眼光來看,這家夥就是個懷念著過去優渥生活的小布爾喬亞,是個隻有自己的利益被觸動了才會發聲、利益被滿足就會閉嘴的潛在右QING投降派。

不過嘛,有著數千年豐富內鬥經驗的華夏人自有“兼容並蓄”的優良傳統在……就像偉人總結的那樣,敵人少少的,自己人多多的才是鬥爭的法寶,不同立場的中間派隻要不把路走死都是可以爭取的,都是可以拉到友軍陣營來的,都是可以統一戰線的!

說服塔特爾接好雷克斯精神領袖的班、接下以身作則的宣傳重任,在正式打響宣傳戰前,紀棠先抽出時間來,親自拉著塔特爾去下基層調研。

這次調研的目標群體是鄉村婦女,為了便於工作開展,紀棠特意帶上了兩名後勤司的幹員家屬。

三人類一亡靈深入鄉村,紀棠也不讓塔特爾上去說話,隻讓幹員家屬與農婦閑聊,拉著塔特爾到遠點兒的地方旁聽。

閑聊的內容,以關懷農婦們的家庭和個人生活為主。

這個世界的鄉村是沒有什麽娛樂活動的,村人為了省煤油大多不點燈,天黑下來就早早上床睡覺,這也就不可避免地導致了最隱秘的壓迫發生:鄉村婦女比城鎮婦女更沒有性拒絕權,隻要是處於育齡階段的村婦,就難免一而再、再而三地懷孕。

聽到滿臉風霜、看上去像個老婦人的農婦在幹員家屬的關懷下羞躁不安地說出去年才流產了一個未成形嬰兒的事實,塔特爾的下巴差點沒合上。

大部分較為健康的農婦,都有過五個以上的孩子……部分幸運地長大,部分夭折,而這,還沒把意外流產的胎兒算進去。

這種過度生育又伴隨著流產的情況,導致大多數農婦要比同齡的農夫更為衰老——這一點都不用紀棠提醒,隻走訪了幾位農婦後塔特爾就自己看出來了。

除此外,農婦群體內還存在不能忽視的、普遍性的婦科病問題,而這,皆與她們使用的不當生理用品相關——她們使用的布條居然是母傳女的,即使她們已經想辦法盡可能躲起來把這些布條洗幹淨,仍然很難避免不良感染。

有的婦女在極其窘迫時,還曾經使用過玉米葉子、草團、乃至是樹皮之類的替代物……

保持安全距離偷聽的塔特爾,人都快瘋掉了。

現實中的女人,和他認知裏的女人,簡直像是兩種生物!

糟糕的生理用品還不算什麽,還有更糟糕的生理歧視問題——幾乎所有受訪農婦,在被問到年少時應對生理期的情況時,都提到過自己在當時是如何尷尬難堪;因不慎讓褲子沾染上血跡而成為旁人笑談、被人用異常眼光打量的經曆,更是比比皆是。

此時,因女性生理特點而導致的另一個隱秘的壓迫,在某位受訪農婦的陳訴下,突如其來地、血淋淋地暴露在曾經對這些一無所知的塔特爾眼前。

那就是……生理期被騷擾、乃至是被侵犯的經曆。

鄉下的女人是沒有條件在生理期躲在家裏不幹活的,當她們在田間地頭勞作時感覺到不適,不得不找個地方更換布條時……她們有非常高的、被人偷窺,騷擾,乃至是被人強奸的風險。

塔特爾第一次聽到這個讓他瞠目結舌的現實時,他正被紀棠拉著坐在一戶農家的小院裏。

說出這個經曆的女人與兩名幹員家屬躲在屋子裏低聲交談,因擔心被別人聽到,這個女人把聲音壓得很低。

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因痛苦而微微發顫、夾著濃厚的鼻音,如果不是身為遊俠的塔特爾有著過人的耳力,他是聽不清這個輕聲抽噎的農婦在說什麽的。

這個可怕的,似乎有很多人都會遭遇、而他活到三十多歲了還一無所知的殘酷現實,聽得塔特爾手足冰涼。

怎麽會這樣?

他所看見的鄉村已經夠苦了,生活在這種環境下的人們已經夠苦了,沒有一個人有稍微白皙點兒的皮膚,所有人的眉頭都是擰著的,稍微年長些的人都被生活的重擔壓得身形早早佝僂。

都已經如此辛苦,為什麽還要互相欺壓?

塔特爾腦子裏一團混亂。

他是當過盜賊的人,他參與洗劫商隊,搶過農場,殺過人。

塔特爾一直為自己的遭遇而憤怒,他從來不認為搶劫乃至是殺死那些比自己過得好的人有什麽錯處。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有權勢的人欺壓無權勢的人,有武力的人欺壓無武力的人,他的家庭和他的未來就是因為這種操蛋卻又真實地控製著社會運行的規矩而被毀去的,他有權把這種憤怒發泄到他能對付得了的有錢人身上去。

可這些貧苦的鄉村女人……欺壓她們有什麽意義?

她們本來就已經貼著地麵,連生存都極其狼狽了。

屋內的女人還在低聲傾訴。

哪怕已經時隔多年,那個膚色黝黑、在正常男人看來沒有半點兒吸引力的農婦依然飽受折磨,她拚命地壓抑著聲音,生怕被別人發現她遭遇過那樣不堪的往事。

塔特爾輕輕站起,試圖往院子外走。

紀棠沒有來拉住他,隻用那雙黑洞洞的眼眶沉默地看著他。

塔特爾猶豫了好會兒,狠不下心走人,又實在是不願意坐回去。

紀棠盯著這個渾身不自在的異界人看了會兒,輕聲道:“你確實隻是領主楊隨手捧起來的傀儡領主,威斯特姆會變得如何,你確實都沒什麽責任。”

“但是……你也可以有責任的,如果你想做的話。”紀棠別過頭,看了眼緊閉的木門,“把這裏的人們的未來扛起來,你願意做的話,是可以的。”

塔特爾一言不發。

他腦子裏晃過進門時屋內那個農婦謙卑畏懼的臉。

又直愣愣地站了會兒,塔特爾緩緩地坐回石墩上。

走訪下一戶人家的路上,沉默了很久的塔特爾啞著嗓子問紀棠:“做這些有什麽用呢?難道要把村裏的男人也抓一批去修路?”

紀棠搖頭,誠懇地道:“有確實的違法證據,確實應該抓人,但當前階段的婦女困境問題,根源還是在人們已經習慣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再按各自的地位來決定哪個群體有權騎在別人頭上,哪個群體應該逆來順受。”

“要消除婦女困境,首先,必須把這種所有人都默認通行的所謂‘尊卑順序’打掉,每個人的生命都應該是平等的,每個人的人格都應該被尊重,這才是正常的和諧社會。”

塔特爾一開始還沒聽出什麽來,過了會兒才慢慢品出不對,望向紀棠的眼神兒漸漸變得驚悚。

“……你確定,你們追求的隻是消除婦女困境?”塔特爾毛骨悚然地道。

“當然。”紀棠理所當然地道,“婦女可以被合理欺淩,雇主就可以合理把工人敲骨吸髓,地主就可以合理把自由民變成佃農乃至農奴,貴族就可以合理地魚肉平民,這裏麵不管哪一種壓迫都是完全不合理的,都是應該被推翻的,對吧?”

“既然知道不對,那就應該去改正;從最基礎的部分做起,那就是首先要解放婦女,解決女性困境,這不是很顯而易見的嗎?”

塔特爾:“……”

“等一下,你先等一下。”塔特爾都不記得自己到底說了多少次等等了,他實在是很難跟上眼前這個亡靈鎮長的思維模式,艱難地道,“要這麽說……我和雷克斯都隻是傀儡,真正的領主是楊……難不成最後還要去打倒楊?”

他沒說出口的是,雖然他一早看出來你們這幫亡靈對楊沒多少敬意,但也不至於就這麽公然造楊的反吧?!

“你想太多了,工廠區的生產線全是楊給安排的,包括衛生巾生產線。”紀棠差沒給這個家夥逗樂,“楊要是不支持,我們怎麽可能開展得了工作?”

玩家會樂意把楊當BOSS打,國家隊的肯定不會。

塔特爾先是愕然驚恐,隨後又是滿臉的不可思議。

噩夢屠夫居然有這麽瘋狂的念頭……這倒也沒什麽難以理解的,這家夥連王子都殺過。

不對,重點不是這個!

噩夢屠夫,居然還是個婦女之友?!

塔特爾覺得自己的世界觀碎成了渣渣,這種可怕的真相,別說是外人了,說給潘西聽搞不好都會讓潘西笑掉大牙。

接下來,塔特爾在懷疑人生、懷疑世界、懷疑自我認知的多重否定中,被紀棠拉著跑遍了威斯特姆的所有村莊,包括曾經讓雷克斯世界觀重組的最貧困村——好在這個季節看不到光屁股在田地間勞作的農夫,不然塔特爾搞不好得當場自戳雙目。

如是辛苦奔波數日後,臉上染了風霜的塔特爾,連那身大齡叛逆青年的帶刺氣質都被親眼所見的人間疾苦磨平了不少。

步入十二月(異界時間),衛生用品廠的產品上市之日。

辛勤的文員們和來幫忙的後勤司女性員工將商品擺到二銅大賣場旁邊的女性用品專賣店貨架上時,不必紀棠催促,塔特爾便主動換上從雷克斯那兒“繼承”過來的正式禮服,登場亮相。

掛著英勇就義臉的塔特爾才剛走出鎮政廳大門,台階上站的一個戴著小皮帽的胡子男,立馬舉起相機對他哢哢一陣拍。

塔特爾:“??”

等在門口的紀棠笑著介紹:“這位是雷克斯請來的《因納得立周報》記者,來幫我們的衛生巾發布會做宣傳的。”

胡子男沒敢跟亡靈鎮長靠得太近,隻討好地衝著威斯特姆新領主點頭哈腰。

塔特爾:“……”

塔特爾頓時有種衝去城裏找雷克斯玩命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