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羅威爾會選擇忍耐,是因為他知道由他退讓來避免內部動**,是緩解內部矛盾代價最小的方式。
他無數次思考過繁榮教會的前路,雖然沒能撥開重重迷霧,但至少有一點羅威爾十分清楚——強敵環伺之下的教會,經不起任何內耗。
為顧全大局而忍讓,對於羅威爾來說,並不是難以做出的抉擇。
同樣的……為了繁榮教會的大局,為了讓繁榮教會走向更正確的道路、更符合繁榮女神教義的道路,羅威爾做出不僅不再忍讓、甚至是要逆流而上的決定,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你是冕下的教子,帝摩斯。但你也是什加公國的王族。”羅威爾直視著汗如雨下的王室成員,一字一句地道,“什加公國強盛,則什加王族強;什加公國淪於敵手,貴族尚且可以改換門庭,王室絕無幸免,這個道理我希望你時時銘記在心。”
帝摩斯渾身一顫,驚愕、驚懼、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這位不再收斂壓製進攻性的苦修士。
羅威爾卻已經不再看他,將視線轉向同樣驚愕萬分的喬伊斯·安德烈:“聖騎士安德烈,我將不惜一切代價整頓聖地風氣,讓繁榮教會上下從今起隻遵從以女神教義為綱領的唯一意誌,你是否願意追隨?”
喬伊斯·安德烈差點兒本能地對老上司下跪領命,好在他受到的震撼不像帝摩斯那麽大、腦子裏還保持著理智,在下跪前認真地道:“修士,你希望繁榮教會遵循的是怎樣的意誌,可否告知於我?”
羅威爾修士微微一笑,道:“當然。”
這位仍舊穿著樸素黑袍的苦修士站起身,轉向西麵,將手按在胸前,鄭重地道:“亞爾佛列得·羅威爾向繁榮女神起誓,我將奉獻我的全部,引導繁榮教會走向正途,上下齊心貫徹繁榮之名:凡繁榮女神庇佑之地,信民不分貴賤,皆應謹守承諾契約,以誠以信為美德;皆可獲得以勤勞累積財富,保有財富的公正待遇。”
這段並不算太冗長的誓言,是羅威爾修士兩年來默默地了解吸收亡靈執政官統治原則、施政方針,以及大量閱讀異位麵文化作品所得。
繁榮教會的教區,便理應督促乃至強製統治者響應配合繁榮女神的教義。
繁榮教會的教區內,所有人都應當遵守契約、誠實守信,不以身份貴賤做區分——法律隻管束平民卻任由貴族踐踏這種不合理的現象,必須排除。
繁榮教會的教區內,所有人都應當有公平地靠勞動創造財富、保有財富的權利,權力者不得巧取豪奪他人財富,也不得壟斷獲取財富的途徑。
隻有做到這兩點,才算是真正符合繁榮女神的教義。
破壞教義者,皆為教會之敵。
喬伊斯·安德烈有著不錯的出身,曾是被楊秋當麵諷刺過的“體麵人”。
但同樣的,喬伊斯·安德烈也是位已經為教會奉獻了近百年人生的虔誠聖騎士;到他的生命終結之前,到他已經無力披上鎧甲、騎上戰馬之前,他還會繼續奉獻下去。
這位聖騎士或許並不夠完美符合華夏人對地球上的西方人美化過的“騎士精神”完人標準,但也不是一位會對“看得見的哭聲”無動於衷的人。
他還沒有走到“高位者不仁,視百姓為芻狗”的“高度”,還沒有學會把他人的人命當成棋子消耗的“氣魄”;他隻是個聽從高位者的吩咐行事、對高位者編織的“理想”深信不疑的基層聖教士士官,他——還相信,堅信,並試圖踐行真善美。
還相信真善美的人,就不可能不被羅威爾修士的誓言打動。
喬伊斯·安德烈,激動地、興奮地、滿腔熱血地單膝跪地,對他追隨了幾十年的前上司交付忠誠。
親眼看見羅威爾修士以手指代替權杖、在安德烈的左右肩頭各輕點了兩下的帝摩斯伯爵,抓住沙發扶手的手緩緩顫抖起來。
羅威爾修士仍舊沒有看帝摩斯,笑著與安德烈說了幾句話,便帶著安德烈出門,去見其他的聖教士士官。
帝摩斯伯爵像是被人遺忘一樣,留在原地。
良久之後,這位什加王族中人因刺激過度而凝固的大腦,才恢複思考能力。
“——要變天了。”
渾身冷汗的帝摩斯伯爵,腦子裏翻來覆去全是這個念頭。
作為一位合格的政客、一位天生的權力者,帝摩斯伯爵本能地開始推演起羅威爾修士驟然翻臉會帶來的一係列影響。
他的教父,當代的教宗冕下,已經當了聖地九十多年的主人,勢力根深蒂固。
即使羅威爾修士是繁榮教會聲望最高、資曆最深的黑袍苦修士,也難以在聖地與教宗冕下競爭。
但最大的問題是——僅僅是聖地,羅威爾會輸!
地方上的教區主教大多是被聖地外放出來的邊緣人,不一定會堅定地支持教宗冕下!
聖教士騎兵團就更不必說了,所有的護教士都幾乎將羅威爾修士當成崇拜的目標。
裁判所……繁榮教會的裁判所可不像烈陽教會的裁判所那樣強勢,影響不了大局。
帝摩斯伯爵感覺後背一陣發涼。
三百年的“護教士第一人”聲望,足以讓羅威爾修士不費吹灰之力拉攏到所有的聖教士和低階神官,乃至部分白袍神官。
有了這些……羅威爾修士還需要在意聖地的態度嗎?
帝摩斯伯爵又想到不久前,當那位亡靈鎮長與訪問團談生意時,含笑坐在旁邊的羅威爾那副鎮定的態度……
這讓帝摩斯伯爵尤其驚恐——難不成,訪問團上門便送上一樁發財生意,是羅威爾修士一力促成?
噩夢屠夫和他的亡靈政權,與羅威爾的關係、對羅威爾的支持力度,大到足以讓出真金白銀的好處,來為羅威爾站台?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公國貴族中,不知有多少人要當場倒戈。
他的兄長,什加大公的立場,更不必提——帝摩斯伯爵可是大公的親弟弟!他知道他的兄長有多麽對這位活著的公國守護神言聽計從。
來前還盤算著如何利用羅威爾修士的帝摩斯,此刻心裏麵就一個想法。
大勢已去。
帝摩斯伯爵緩緩往後倒,癱在沙發裏。
三百年養望,三百年的付出與耕耘,厚積薄發之下,確實會讓與他對立的人深感絕望。
羅威爾修士,甚至不在乎他這個王室中人、什加大貴族,做出表態——無論帝摩斯支持與否,都不會影響這個不願再予取予求,下定決心顛覆繁榮教會權力格局的男人。
癱坐許久,直到守在院子裏的執事忍不住探頭進來查看,沉默許久的帝摩斯伯爵才苦笑著呢喃出聲。
“冕下……您又是否預料到如今這一切呢?”
帝摩斯伯爵的彷徨失落,對於羅威爾,對於聖教士騎士團確實沒有任何影響。
羅威爾修士在鎮政廳安排的招待酒店中與曾經的下屬們會麵,便迫不及待地將這些仍舊保持著理想、也正堅定地踐行著理想的聖教士們帶去參觀學習。
第一站,便是曾經的豪華會所、如今的收容處。
收容處裏安置的前紅燈區從業者,已經有大部分人完成了“就職培訓”,被安排到因納得立城、永望鎮、新鎮、乃至是杜塔塔城去就業。
少部分學習能力較差、或是身體確實支撐不起普通強度的工作的人,便仍然由鎮政廳養著。
羅威爾修士將喬伊斯·安德烈及數名士官帶到收容所,進門就看見有二十多個年齡不等、體型偏瘦、相貌姣好的男女,三三兩兩地坐在院子曬太陽;手上做著活兒,身邊放著或雜亂或整齊的布料、針線、膠水、人造寶石、塑料亮片、蕾絲、發箍、金屬夾子等物事。
“日安,修士。”
見羅威爾修士進來,離院門較近的婦女便微微點頭打招呼,臉上洋溢著溫暖笑容。
“還在做手工?正在過節呢,你們不出去放鬆一下嗎?”
“今天是冬日慶典的第一天,街上人太多了。明後天街上人少點兒了再出去逛。”主動搭話的那位婦女笑著拿起手裏的半成品飾品,“修士,您看我做的這個發夾怎麽樣?”
“很漂亮,不過顏色多了點兒,這裏就不要用紅色的寶石了,用跟蝴蝶結一樣的顏色比較好。”羅威爾低頭認真地打量了一會兒才給出評價。
婦女身旁,正用鉗子夾著銅絲的半大男孩笑道:“你看,我都說顏色太多了吧,太花哨的話不太好賣,買下的人也會不好意思戴出去的。”
這男孩的嗓音特別難聽,嘶啞得像是鴨子在叫一樣,與他清秀的麵龐特別違和,惹得安德烈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就你多事!”被嫌棄配色的婦女嗔怪地道。
坐得離婦女和男孩不遠不近的年輕男人抖了下手上剛完工的華麗長裙,湊過來請羅威爾修士評鑒。
“腰部這裏加條抽條調節尺寸吧,領口這兒開得有點大……”
在庭院裏轉了一圈,欣賞了下人們手工製作的成品&半成品,又叮囑大夥兒注意保暖、小心著涼,羅威爾修士帶著前下屬們離開。
出了收容所,羅威爾修士才看向一腦門問號的聖教士們,道:“你們看出了什麽?”
一名聖教士士官老早存了一肚子的問題,有機會開口便出聲問道:“修士,這個院子的人怎麽都這麽衰弱?那個說話聲音不對勁的小男孩,是不是吃過什麽不能吃的東西?”
“他們確實不太健康。”羅威爾點頭道,抬腳不緊不慢地往前走,“直到兩年之前,這個院子裏安置的人們,還在被迫按時服用催肥劑。”
再次的聖教士們齊齊露出驚愕、深思、困惑的表情。
催肥劑,是用來喂牲畜的。
讓人服用這種牲畜藥物的地方,隻有灰色產業——妓女、男妓吃飽肚子會有力氣逃跑、反抗、乃至是傷害客人,不讓吃飽又會過瘦,賣不出好價錢。
什加公國,也有類似的事——聖教士們偶爾經過城鎮時,也經常聽到酒館裏的男人們討論去哪兒玩女人、玩小男孩。
羅威爾修士沒有讓前下屬們困惑太久,直接道:“亡靈們統治的區域,禁止任何灰色產業。從業者和客人都有罪,而被控製出賣身體的人必須被解救、安置,教導職業技能,讓能參與工作的人獲得工作,不能參與工作的人也能盡可能自食其力。”
羅威爾修士時常來看望這裏的人,為病痛者祈福,十分了解收容處的情況,將鎮政廳對被收容者的政策仔細介紹了一番。
“……現在還留在這裏的人,是身體受損嚴重,需要長期治療療養的人。剛才那個聲音古怪的小男孩,曾經服用毒藥自殺,救回來後內髒也受了嚴重損傷,需要定時服用煉金藥水,持續三到四年才能徹底調理好身體,鎮政廳承擔了這筆費用。”
“還有那位擅長製作頭飾的女士,她並沒有站起來與我們說話,是因為她曾被強迫跪在冰水中懺悔,膝蓋被凍壞,無法久站和正常行走。鎮政廳提供材料讓她練習製作飾品,還有專門的學習課程。製作手工的收入會由她自己存起來,等她攢到能保證自己生活的金額,鎮政廳會按她的意願,送她去她希望的城市生活……”
介紹完收容處的情況,羅威爾修士目光炯炯地看向眼睛同樣閃閃發亮的聖教士們,堅定地道:“讓所有人都能有尊嚴地自食其力,都能被妥善地保護好自己累積的財富,是我從亡靈們身上學到的信念。這本該是繁榮女神的信徒應該去做的事,亡靈們已經做成了,我們也不能落後。”
聖騎士喬伊斯·安德烈和他的同伴們,堅定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