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界時間新曆1033年,三月。

繁榮教會訪問團啟程回國已經是一周前的事,因納得立周報和阿德勒周報上都刊登了此事,但並沒有引起多少本地人關注……畢竟外國訪問團離普通人的生活實在太遠了,大多數人還是更關心離自己近一些,又能拿到當成閑聊話題的新鮮事。

比如,因納得立廣播台新推出的廣播劇《卡迪家的農場》。

趁著周末回因納得立探親的威爾女士,在杜塔塔城的港口上船時,就帶上了自己的收音機,準備在乘船時將這個歡快的故事再聽一遍。

塔蘭坦新推出的商品掌上全頻段收音機,自帶日曆時鍾計算器和應急燈功能,附送有線耳機一條,頂部有一根能拉長的天線,兩節電池能夠使用一個月,是近期萊茵人最熱衷追捧的“潮玩”……

收音機自身售價六個銀幣,更換的電池一對隻要五個銅幣,不同於傳統收音機動輒幾個乃至十幾個金幣的價格、屬於一般人咬咬牙也能買得起的產品,還如此小巧時尚,自然會備受歡迎——相鄰的王都人和奧狄斯領人會特地跑到因納得立或阿德勒領來購買,遠一些的地方,比如塔奇亞領的人,則會委托傭兵或賞金協會代購,就算加上運費,也比傳統收音機劃算。

……畢竟這玩意兒在華夏國隨便找個小電子廠就能訂做,批發價不到六十塊錢,賣得太貴也虧心……

威爾女士登上客船,走進船艙尋找座位時,就看到有幾個衣著講究的年輕人和中年男性戴著耳機,精巧漂亮的掌上收音機擺在身前的桌板上,得意地向沒有搶購到這件熱門商品的人們炫耀。

威爾女士沒有這種不怕引起他人矚目的厚臉皮,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來、放好行李,將收音機藏在大衣口袋裏,耳機線也用衣領遮住,這才靜下心來邊收聽廣播,邊默默盤算著回家後要如何處理家裏那堆事情。

成為後勤司的文員這種事,對於一年前的威爾女士來說是不可想象的,她並沒有正經念過書,更別提進入正規的學院——她的老家在紐因鎮鄉下,家裏一大堆兄弟姐妹,別說長輩拿不出錢供孩子們讀書了,就算要供,也不會輪到她。

威爾女士能夠識字,是因為她剛滿十四歲時就被父母打發到紐因鎮鎮上的私人教室做女傭。

鎮上的孩子們坐在教室裏聽課時,她在外麵拖地板、擦窗戶,邊幹活兒邊斷斷續續地蹭課,又自己用手指沾著水在桌麵上寫寫畫畫,學會了最起碼的書寫。

到威爾女士十七歲時,私人教室隔壁的格裏家忽然發達起來,格裏先生要去城裏的市政廳上班了。

格裏夫人辭退原來的傭人,得意洋洋地放出話來要找有文化的女管家,免得去了城裏丟人現眼,威爾女士聽說了這個消息,躊躇了兩天,鼓起勇氣自己找了過去。

蹭了幾年課的威爾女士能夠磕磕絆絆地念出牛奶廣告傳單上的廣告詞,也懂得寫自己的名字,看在她對薪水要求不高,長相又過於早熟、完全不像是個少女的份上,格裏夫人聘用了她。

威爾女士跟著格裏家去了城裏,最開始的幾年所有的活兒都要她自己來,後來格裏先生進入秘書司、年薪增加後,格裏夫人又聘用了個小女仆,威爾女士才算稍微能夠喘口氣。

格裏夫人是那種見不得別人無所事事到處跑的人,就算有了空閑時間威爾女士也不能隨意離開格裏家;在格裏夫人不需要帶她去參加聚會活動的時候,威爾女士就隻能把時間用在閱讀格裏先生的報紙、書籍上。

也是因為長期閱讀報紙的關係,威爾女士還比格裏太太更早看到格裏家岌岌可危的處境……在格裏先生性格變得越來越暴躁焦慮的那段日子裏,威爾女士便已經猜測出,格裏家或許已經沒法繼續留在城裏了。

畢竟格蘭瑟街區的房租是很貴的,而格裏夫人是個熱衷享受,花錢從不節製的人,身為管家的威爾女士很清楚,格裏家並沒有存下多少錢……一旦格裏先生失去市政廳的工作,現有的生活就難以保障了。

果然,沒多久威爾女士的不妙預感就成了真,格裏先生被市政廳辭退,領了個一個月薪水的“遣散費”就灰溜溜地回了家。

格裏夫人難以接受現實,與格裏先生大吵大鬧過後振作起來到處找她那些交好的夫人太太、希望能找到人說情讓格裏先生重回市政廳,可惜錢花了不少,卻沒有看見丁點兒成效。

不得不接受現實的格裏夫婦,隻得退掉格蘭瑟街區的房子,打發走女仆克萊爾和管家威爾女士,收拾東西回了紐因鎮。

威爾女士這些年並沒有亂花錢,收入除去送回家的部分都攢了起來,但她從未嚐試過孤身在外生活、不是服務於私人教室就是為格裏家工作,在城裏的小旅館住了好幾天依然沒能找到願意雇傭她的人家,漸漸惶恐起來。

她是不想回紐因鎮鄉下的,她太清楚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了……家裏人會在乎她送回去的錢,但不會有多在乎她這個人;如果她帶著攢下的錢回去,這些錢都會保不住,家人還會隨便找個人將她嫁掉。

畢竟她已經二十七歲了,這個年齡的女人若是在鄉下還沒有結婚,在外人的眼中就像是怪物一樣奇異。

威爾女士憂慮難安時,與她同日離開格裏家的小女仆克萊爾找了過來。

這個當女仆時唯唯諾諾的小女孩,被格裏家打發走後,居然有膽子自己跑去市政廳問別人要不要她工作,且還真的被市政廳後勤司看中,將她留了下來。

威爾女士驚詫不已,更讓她驚詫的是,在後勤司安頓下來的克萊爾還惦記著她。

“以前格裏夫人拿我發脾氣的時候,你總是會更大聲更凶狠地嗬斥我、讓我去幹活,我知道你是想支開我,您總是挑剔我的著裝,也是因為不想讓我被夫人挑刺。夫人懲罰我不許吃晚餐時,你總會在那一天的晚上給先生準備豐盛的宵夜,將先生吃剩的餐盤端來讓我清洗……我都知道的,女士,你是個溫柔的人。”

臉上帶著雀斑的克萊爾笑著說出這些話時,威爾女士的眼睛不由有些發紅——她還以為這個手腳粗苯、就像是當年剛到格裏家的她一樣總是被格裏夫人看不慣的鄉下姑娘,不會理解她的用心。

此時回想起當初領著她去市政廳報道的克萊爾,威爾女士那張嚴肅古板、會讓人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家庭教師或是嚴厲管家的臉上,不自覺浮現現溫暖微笑。

被調來阿德勒領後工作實在太忙了,連周末都不一定有空,這次好容易擠出時間又得先回家去處境事情,不然的話,威爾女士真想去因納得立城找克萊爾聊聊天。

從回憶中抽離情緒,威爾女士發現坐在她對麵的母女,其中那個年齡像是比自己要年輕幾歲的女兒正好奇地盯著威爾女士大衣口袋裏露出的收音機天線打量。

“別盯著別人看,太失禮了。”頭發花白的母親察覺到威爾女士的視線,連忙拉了女兒一把,又不好意思地衝威爾女士笑了笑。

“沒關係。”威爾女士摘下一側耳機,下意識露出在後勤司工作後被要求練出來的職業笑容,雖然這種微笑掛在威爾女士的臉上也顯得有些威嚴就是了,“您兩位……看上去不像是萊茵人?”

同樣是坐在客船船艙座位上,這對母女的肩高卻要比已經算是南方女性中的高個子的威爾女士還要高些,五官輪廓也不像是東部王國的人那樣柔和,眉眼更深,臉部的線條也更硬朗。

“是的,女士,我們從肯亞來。”注意到自己有些失禮的女兒歉意地略微躬身。

“肯亞帝國嗎,那地方可遠著呢,這一路過來挺不容易的吧?”威爾女士驚愕地道。

肯亞帝國與東部國家之間還隔著中土,而中土的戰亂已經持續了近兩百年了;能在東部王國看到的肯亞人多為冒險者、傭兵、或是其他職業強者,普通肯亞人可是極其少見的。

“是的呢,女士,中途換了好幾次路線,還去搭了一次海船,您知道的,中土那一代很不太平。”很有興趣與威爾女士搭訕的女兒道,“要不是賈斯帕先生知道怎麽繞過中土,我和媽媽簡直不知道要怎麽才能來到東部王國。”

威爾女士下意識側頭,看到隔壁座位上一位精悍高壯、佩有武器的男士,正友好地衝威爾女士點了下頭。

此時,那位女兒又道:“女士,您是在市政廳工作的人嗎?”

威爾女士一愣,低頭看了下自己,才反應過來……對方一開始時並不是在看她大衣口袋裏的收音機,而是在看她大衣裏的市政廳文員製服。

為了保證自己回到紐因鎮鄉下的老家裏後能讓家人重視她的話,威爾女士是特意穿著製服回鄉的;對於普通人尤其是鄉下人來說,穿著市政廳製服的人說話都比較有權威性。

“是的,我在因納得立市政廳後勤司擔任文員,現在被調到了杜塔塔城來協助這邊的工作,我叫威爾。”威爾女士笑著自我介紹,因市政廳文員的身份而獲得矚目,可比當眾聽收音機而被矚目更讓威爾女士感覺自豪。

隔著桌板的肯亞母女頓時激動起來,那位看上去比威爾女士年輕幾歲的女兒一臉興奮期待地道:“威爾女士,您認識一位叫哈爾·瑪克斯韋爾的男士嗎?他是我的堂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