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界》遊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地球位麵的互聯網上、玩家第一次借助登錄頭盔進入這個異界的時間,是新曆1031年。

在“遊戲”裏經曆了兩次“NPC冬日慶典”後的現在……是1033年。

換言之,殷教授手上這本兒童寓言,從“卡特子爵”轉贈予與“少年卡爾·勞倫斯”,發生在45年前。

這本已經印刷出廠超過45年的兒童讀物,雖然紙頁已經泛黃、變脆,但內頁依然很“新”,紙張筆挺、書脊處沒有絲毫折痕,並沒有怎麽被翻動過。

也可能是……拿到這本書的人,來不及反複翻閱這本某種程度上來說很貴重、難得的讀物。

殷教授緩緩轉過身,第三次打量這間維護得很好的房間,神色愈發凝重……

“書籍”於這個異界的原住民,屬於一種奢侈品。

絕大部分平民家中能找到的帶文字的紙張,要麽是報紙,要麽是廉價的、印刷著花花綠綠廣告的雜誌,書籍是很難得一見的……哪怕是家中有適齡兒童的人家,孩子就讀大城市中的工人學校(一般是工廠主開辦)或是私人開辦的私人教室,所用的教材往往也歸屬於學校或教室,畢業後必須歸還。

印刷刊物的不普及,有工業水平落後、生產力低下的原因,也有管製邪教思想流行、遏製神秘學傳播的實際需要——世界觀不夠完整、精神不夠穩定的人接觸到神秘學絕不是好事,經曆過實際治理領地的國家隊對此也能認同。

贈書的卡特子爵已過世超過二十年,對於這位子爵生前的評價……隻能說按這個世界的貴族道德標準來看,還勉強能算是個人:

土地兼並、巧取豪奪、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等破事兒一件沒落下,但慷慨解囊資助鄉鄰(比如曾經資助了摩根家具廠),每年冬日慶典安排管家為鎮上的老人贈送棉被衣物煤炭等取暖物、收容救助孤寡兒童、興辦收費低廉的私人教室這些事兒吧……這人活著的時候也幹過。

市政廳能找到的舊報紙上,還刊登過卡特子爵病逝時新西利鎮鎮民自發為這位老貴族送葬的新聞。

衣櫃裏的舊衣物全是十歲以下兒童穿著的尺寸,這個房間的主人很可能永久停留在了穿著這些衣物的年紀,那麽按此推算……卡特子爵是在少年卡爾·勞倫斯去世二十年之後才病逝的;勞倫斯夫婦多年來持續保留著卡特子爵贈送給他們去世孩子的書本,也至少可以從側麵證明……這對老夫婦對已逝的卡特子爵沒有恨意。

看上去,無論是卡特子爵,還是勞倫斯一家,都似乎與新西利鎮的異常現象無關……至少殷正亮教授並沒有找到任何證據能證明三者相關。

但……很有可能在四十四十五年前去世的卡爾·勞倫斯,幾十年如一日精心維護著過世孩子房間的老夫婦……這些隱隱約約的信息,總讓殷正亮教授感覺有哪裏不對。

“這個地方可跟地球不一樣……地球上的案件,能查清證據,條件,動機,案子就破了。而這個地方……並不講究犯案條件。”

殷教授下意識做了個抬眼鏡的動作,因他心不在焉之故,這個習慣性的動作差點沒把手指骨捅進鼻子部位那個大窟窿裏。

“好吧……骷髏架子都能滿街跑的地方,正常的地球人邏輯確實靠不住。”

殷教授糟心地甩了甩骨爪,將手上的兒童寓言放回原處,一邊慢慢下樓,一邊在腦子裏思索國家隊收集整理過的“守夜人任務”案例。

玩家一手“偵破”過的《紅牆農場案》、《肯特·班奈特少年失蹤案》,國家隊都是精心收集整理過的細節的……那幫做任務的玩家隻把這些匪夷所思的案子當成遊戲來玩,國家隊可太清楚不過這些案子意味著什麽。

《紅牆農場案》中,國家隊了解到了“封印物”這種超現實的玩意兒到底有多離譜……一個巴掌大的手工製作雕像,居然就能製造出連環謀殺案。

《少年失蹤案》中,國家隊驚悚地發現原來一個精神強大的普通異界人死亡後真能變成強得離譜的大惡靈,不僅能隨心所欲地搞連環謀殺,甚至連獨立於主世界之外的“空間”都能弄出來。

有這些現成的案例打底,後麵玩家在杜塔塔城、在塔奇亞領搶著做守夜人任務時,國家隊才能淡定地跟在後麵主持收尾……

簡而言之,雖然很突破地球人的世界觀……但強烈的個人情緒(精神力)確實能幹涉乃至是直接影響現實這種一點兒也不科學、完全不符合唯物主義三觀的唯心理論現實,國家隊的這幫專家們雖然非常蛋疼,但也在很努力地進行解析、理解、接納……

新西利鎮的異常狀況,就非常唯心,跟唯物壓根就不沾邊。

“要破這個案子,犯案條件先放一邊,重點先放在動機……和證據上。”

“普通鎮民的居住條件、生活物資都相對緊張,一般鎮民家庭並不像摩根家具廠和治安官家那樣,就算過去多年也依然能找出存在過失蹤親人的蛛絲馬跡……不妨就先從這兩戶能確定的受害人家庭查起,看能不能找到關聯點……”

從卡特宅出來到來到勞倫斯家,殷教授走訪過的十餘戶鎮民家庭,皆不能判斷家中是否曾經有親人消失——同一個房間幾個人共用,同一件衣服父親穿過兒子穿,大哥穿過弟弟穿,福爾摩斯來了也得抓瞎。

下得樓來看見那對緊張得就差摟到一起的老夫婦,殷正亮教授微微躬身表示對上門打擾的歉意,招呼齊天往外走。

臨出門前……他又回頭看了眼勞倫斯夫婦。

從外表上看,勞倫斯夫婦隻是一對很普通的老年人,夫婦倆皆是很常見的瘦小身材(這個異界的平民找不出幾個胖子),眼珠發黃,牙齒所剩無幾,麵部、手部的皮膚都有老年斑。

這種年齡段的老人,華夏國的公園裏走一圈就能看到不少……雙方的區別也就是五官上的特征和衣物上的質地了——以勞倫斯家的經濟條件和這個世界的生產力,什麽柔軟親膚保暖防風無刺激的“上等”織物,這對夫婦肯定是沒法兒去追求的。

“能在這種異界環境下活這麽長壽也不容易,唉……可惜了,要是孩子沒出事,現在本該是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

走出雜貨店時,殷正亮教授心底有種難言情緒悄悄上升。

殷教授其實也不年輕了……他十多年前從崗位上退休後獲得公安大學返聘,本人的實際年齡與這對老夫婦相差不大;對這兩位早年失孤的異界同齡人,他很難不產生憐憫之情。

接下來……雖然知道普通鎮民家中很難找出有價值的線索,殷教授還是為了避免漏過線索、勤勤懇懇地將鎮中上千戶人家皆跑了一遍。

這種枯燥乏味、單調重複的調查走訪工作,除了殷正亮這種幹過一線的專家,一般人還真堅持不住……反正楊秋就沒堅持,看到一半就忙別的去了。

卡特林場那頭,試圖拿兩釣佬當誘餌的愛拚才會贏哥幾個也沒堅持住,蹲到(地球時間的晚上)十點都沒看見刷BOSS便罵罵咧咧地拍屁股換了地方。

然後嘛……愛拚才會贏這哥們依然不肯放棄,拖著他那幾個想跑路沒得跑的小夥伴,又倒回新西利鎮來……

“拚哥,你怎麽就這麽倔呢?這任務擺明是卡環節了啊,我跟你打賭,狗策劃絕壁沒設計好任務流程,這任務肯定下次在線更新的時候要調整的。”伊萬妹子滿肚子抱怨,“當然製作組那幫狗肯定不會承認他們失誤的,絕對給你暗調,你要不信,下次出公告後咱們再來試試,這任務沒準兒一下子就有線索了。”

“好了好了,都說了今天晚上是最後一晚上,要今晚忙完還是沒結果,咱們就放棄,好歹最後一晚上,都堅持一下。”愛拚才會贏耐心安撫。

回到鎮上,這幫玩家馬不停蹄……奔著治安官家就過去了。

在正準備晚餐的奧布裏一家瀕臨崩潰的“你們到底還要來幾次”的悲憤目光中,這幫家夥再次把人家家裏給禍禍了一遍……

維斯福特年輕氣盛的次子鐵青著臉看著跑到廚房裏幹擾他大嫂和母親烹煮晚餐的亡靈,出門去旁邊車庫裏拎了根撬棍回來,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老父親和大哥死死抱住。

“你瘋了嗎!你難道不知道連大貴族的軍隊都收拾不了這些亡靈!”繼承父親治安官職務的長子憤怒地搶走撬棍,“就算你非要惹麻煩,也不要在家裏!”

“就是因為你們都在一昧縱容放任,這些該死的亡靈才敢這麽囂張!”氣昏了頭的次子紅著眼睛大吼大叫,“別攔著我,爸爸,我要和這些雜碎拚了,就是它們把一切都搞得一團糟,我這次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忍耐了!”

“夠了,迪恩,你冷靜一點!”滿頭大汗的維斯福特勉強抱住拚命掙紮的次子,“新市政廳承諾過會給沒牽連到卡特家事件裏的人安排工作,這些亡靈的到來也是市政廳允許的,你冷靜一點!”

次子迪恩不僅未能安靜下來,情緒反而更加激動:“得了吧,爸爸,你還相信那些鬼話!你看看都過去多久了,市政廳來過人、管過我們這些人的死活嗎?就算那些家夥真的會履行承諾,又會給我們安排什麽像樣的工作!”

新西利鎮的異常狀況,新市政廳自然不會對公眾開放——這種連守夜人都不敢公開的事兒,亡靈執政官肯定不會跟守夜人對著來。

也因為新西利鎮存在的詭異現象,本來就人手緊張的新市政廳必然不會在事件解決前貿然把重要的文官、文員安排過來——這些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來的原住民,每一個都很重要,不能拿去消耗。

落在新西利鎮鎮民眼中,尤其是卡特家轟然倒塌後麵臨失業危機的管家、執事、仆人而言,這種待遇就像是新市政廳有意冷遇一般……

在卡特宅當了數年執事的次子迪恩,怨氣尤其深重——他是最不能接受卡特子爵府一夜之間傾覆的人之一,卡特夫人或許有問題,但卡特家的少爺、侄少爺那麽多,又不是沒了能繼承家業的人,憑什麽新市政廳能取消掉卡特家的爵位、沒收卡特家的財產?

他當年靠著父親的麵子和與卡特家多年為鄰的交情才獲得成為卡特府執事的機會,這些年裏靠著卡特府執事這個身份沒少風光——憑什麽他的一切要被這麽輕飄飄地奪走?!

就算新市政廳承諾會給他們這些人安排工作……可新市政廳難道還能補償給他一個與“子爵府執事”同樣風光、同樣有地位的好工作嗎!

迪恩·奧布裏打心地裏不願意接受這種現實,在這個連晚餐都要被亡靈上門打攪的時刻,他心底的積怨不受控製地爆發出來,他此刻隻希望這些該死的亡靈和他不得不去麵對的那些糟心現實一起消失。

也就在奧布裏父子三人二對一僵持期間……“強製串門”時從不在乎屋主反應的亡靈們,皆停止了亂翻亂造的動作,詭異地往父子三人看來。

“臥槽——這踏馬是啥?”愛拚才會贏驚愕地看向正被大哥和老父親攔在大門邊的迪恩·奧布裏。

確切地說……是看向這名“NPC”的身後。

一道朦朧的、詭異的、模模糊糊的霧氣狀虛影,悄然浮現在迪恩·奧布裏腦袋後麵,並……緩緩地、讓人毛骨悚然地,往迪恩·奧布裏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裏麵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