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死之間
涼城之外的荒野上,固然是血雨腥風的殺戮,涼城之內的街巷中,同樣是一次又一次進攻與防守的膠著。
燕雲的日子很不好過。
作為燕家軍負責涼城城內戰鬥的統帥,燕雲絕對不是因為燕南天侄子的身份而擁有今天的權勢的。盡管是擁有數百年根基的世家,但是自從燕南天執掌家族以來,就從來沒有什麽出身血緣決定地位權力的規矩,和燕耳一樣,他如今的成就完全是在沙場上一點一滴拚殺出來的,因此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無能的人。
從關外的白山黑水,到中原的名城聖京,素來用兵謹慎、為人也寡言少語的燕雲,也許沒有燕耳那般的令人矚目,卻絕對是燕家最為優秀的攻城高手。正是由於上一次在昌化城吃了風雨軍的虧,所以燕南天特地將他從齊魯前線調回,為的就是對付風雨軍的城池。
在征戰之前,燕雲的心中充滿了自信。
畢竟,和中原數千年積累下來的鑄城技術比較起來,西北大地的城池未免顯得太過於粗糙了,似乎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燕雲的自信很快就喪失在了涼城的麵前。
從夜襲涼城開始,到此次僥幸得手攻入城內,燕雲始終都沒有以往那種暢快淋漓的感覺,卻似乎置身於一團沼澤之中,欲振乏力。
“不愧是著名的白起將軍的部署!”
從一開始,燕雲就忍不住這樣的感歎。
白起的部署非常縝密,幾乎滴水不漏,即便燕家軍憑借著兵力的優勢,在某些環節取得了突破,也必然麵對著風雨軍層層疊疊而來後續兵力的彌補,就仿佛遇到了武當太極的高手,任憑自己的拳頭如何虎虎生風,自己的力量如何驚天動地,然而卻都在對手四兩撥千斤的妙招之下毫無用武之地。
即便是後來,在軍中一直傳說著的某方神秘力量的幫助之下,自己費勁了心機終於實施了一次成功的誘敵伏擊戰,順利的攻入了城池,欣喜若狂之後麵對著的卻依然是風雨軍如同生了根一般頑強防禦,那些因為燕家軍迅速突入而和友軍失去聯係,不得不依靠街壘、庭院負隅頑抗的士兵,竟然大多視死如歸,在重重包圍之下兀自死戰不退,令燕家軍進展緩慢。縱然是投入了十多萬大軍的優勢兵力,縱然是實行了步步為營、挨家挨戶寸草不生的掃**政策,也始終無可奈何。
最讓燕雲頭疼的,莫過於青龍軍的弓箭手。
青龍軍的弓箭手無疑和一般軍中的弓箭手不一樣,每一個弓箭手身邊都有兩個盾牌手舍命護衛和一個遞箭手隨時準備替補。弓箭手不僅箭法極準,而且箭速極快,大約一般軍隊射一支的時間,這些弓箭手可以射兩到三支,這樣的組合早在爭奪黎倉的野戰中就已經大顯威力,如今在縱橫曲折的涼城街巷中,更是如魚得水。
這些可惡的家夥,基本上由兩三個弓箭手和他們各自的盾牌手、遞箭手組成一隊,借助街巷的掩護和隱蔽,專門伏擊燕家軍的軍官,以至於短短一天多的時間,燕雲就發現自己麾下基層軍官的傷亡率甚至超過了強攻城池時期。
而每當帶隊的軍官犧牲之後,風雨軍的其他士兵則如同地下冒出、天上掉下一般的忽然現身,猛擊著群龍無首的燕家軍戰士,令在城內掃**的軍隊損失慘重,最後迫使燕雲不得不下令,沒有三百人以上的部隊不得出動。
“也許,突襲涼州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生平頭一次,燕雲暗暗的對內心敬若神明的家主產生了一絲懷疑。
這個念頭在燕雲的心中一閃而過,迅即便讓他遍體冷汗。
從來不奢望燕家最高權力、一心隻想著認真完成任務的年輕人,立刻認定這是自己太過勞累而產生的副作用,隨即便強迫自己將這個該死的念頭驅散,然後認真的研究起如何執行叔父剛才下達的命令來。
“天亮之前完全拿下涼城!”
這是燕南天給燕雲下達的死命令。
燕雲從來就沒有猶豫過自己是否應該完成這道命令,因為在他的心中叔父絕對是正確的,更何況征戰多年的他也同樣看到了天氣狀況正有可能朝非常不利於己方的方向轉變——今年入冬的第一場大雪,眼看就有可能提前降臨,所以自己縱然不是為了盡早騰出兵力來支援城外的友軍,也必須及時拿下涼城來以便大軍可以度過寒冷的雪天。
隻是,自己真的能夠完成這個任務嗎?
如果這道命令是在兩個時辰之前下達的,燕雲雖然感到有一定的困難,卻還是非常自信能夠完成的,然而現在,仿佛是呼應著城外風雨的猛攻,麵對著白起發動的全城範圍的強烈反擊,燕雲的心中半點都沒有把握。
這似乎是好多年以來,燕雲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重新產生了懷疑。
盡管,燕南天將自己的親衛營和所有能夠調集的部隊全部過來支援了,這讓燕雲手中能夠調集的預備兵力突然增強了很多,但是道路狹窄,且出於占領後安置大軍的考慮又不能真的一把火付之一炬的涼城,決非單純依賴兵力的多寡就能夠獲取勝利的。
“命令,全軍所有軍官指揮位置自動前移,凡未能按時拿下自己負責區域的軍官,一律處斬!”
麵對著眼前糟糕的局勢,燕雲不得不下達了最為嚴酷的命令。
事實上,他也確實是身體力行的。
在拒絕了身邊將領的勸告之後,燕雲從設置在城樓之上的安全的臨時指揮部出發,率領著一隊精銳的戰士,在夜幕逐漸降臨的時刻,親自踏上了視察前線作戰的行程。
瘋了,簡直瘋了!
燕雲踏過自己征服的區域,然而無論身體還是內心感受到的卻是如同天氣一般的寒冷,還有沮喪與震驚。
即便是已經被燕家軍占領的地方,也不存在什麽絕對的安全地帶。不時都有冷箭射來,不時都有三五成群的戰士突襲。
雖然這些零星的襲擊,在精銳的護衛隊麵前,實在不堪一擊,卻成功的給予了燕家軍從將領到士兵心理上的巨大壓力。
而更令燕雲感到無法置信的是,舉目四望所見到的戰場狼籍。
他不是沒有經曆過戰爭,也不是沒有見證過死亡。多年的廝殺,敵人與戰友的陣亡,早就讓身經百戰的將軍已經麻木和冷血。
然而,當他借著遠處微弱的燈光、零星的篝火和昏暗的月色,看見戰場上未及清理的遺跡,心中還是感受到了一種隻有初上戰場之時方才產生過的震撼。
倒在地上的風雨軍戰士,各種各樣的姿態都有:有的渾身浴血,身體上插滿了箭矢,卻依舊靠在了牆壁之上,雙眼怒睜,挺立不倒,好一番威武雄姿。
有的盡管肢體不全了,但是卻死死的壓著敵人,牙齒狠狠的咬住對方的咽喉,渾然不顧下麵的敵人已經將刀劍刺入了體內,赫然是一場同歸於盡的慘烈,由於天氣寒冷的緣故,甚至已經無法將作戰的雙方彼此分離。
有的雖然仰天倒下,然而年輕的臉龐居然還含著微笑、手中依舊緊握著武器,這是一種麵對死亡的何等的從容。
除了風雨軍的戰士之外,更有不少一眼看去就是尋常百姓的屍體,手裏拿著的卻是刀劍甚至鐵鏟、菜刀、磚瓦,這裏麵有七旬的老翁,年輕的婦女,甚至幼齡的孩童,無一例外的卻是死亡之前的那一刻,肯定都是處在戰鬥之中。
也許,當幽燕老家被敵人侵占的時候,自己縱然不是軍人,卻也會這般奮勇吧!
燕雲如此幽幽的想道,作為燕家軍的高級將領,他多少也了解到呼蘭人對幽燕的圖謀,這種對家鄉的憂慮,令他更是感到了煩躁和不耐,恨不得立刻結束這場該死的戰鬥,趕回家鄉保衛親人和家園。
“不好,有埋伏!”
前方護衛隊的一聲驚呼,驚醒了燕雲的雜想。
僅僅是掃眼之間,燕雲便明白了自己已經身處風雨軍的重圍之中。
密集的箭雨從四麵八方射來,箭速之快、力量之強、箭矢之多,顯然和之前所遇到的突襲不可同日而語。
風雨軍的這一次伏擊看來是精心準備的,竟然動用了為數眾多的弓箭手,這在以前的巷戰中是從來未有的,如果這一切不是巧合的話,那麽隻能夠證明一件事情——似乎和燕家軍能夠屢屢滲透風雨軍內部一樣,風雨軍對於燕家軍同樣也存在著重要的情報滲透。
大概,目標就是我吧!
燕雲苦笑,雖然有了這樣的感悟,然而在脫離危險之前,似乎也沒有什麽補救的措施可以采取。
眼下,他隻能夠仰仗麾下戰士的忠誠和勇敢。
然而在狹窄的街道之上,根本沒有太多的空間可以躲避。
大批忠勇的戰士尚未來得及拿起武器在戰場上一展他們威武的英勇,就已經永遠的倒在了這座城市的街道之上。
剩餘的戰士用手中的盾,揮舞的刀槍,甚至自己的身軀,掩護著自己的統帥狼狽的向後退去,卻迎麵遭遇了為數大約有五、六百人的風雨軍戰士的猛擊。這些敵人仿佛從地底冒出來一般,瞬間出現在了原本寂寥無人的街道,呼喊著,砍殺著,氣勢洶洶、勇往直前,似乎早就置生死於度外,一切的一切便是消滅眼前的對手。
麵對在自己占領區內,突如其來出現的為數這麽多的敵人,讓燕雲有些意外,但隨即卻又覺得能夠理解。
畢竟,這裏是風雨軍的城市!
百姓的支持,熟悉的地形,事先有準備的秘密通道,讓身處城中的燕家軍,根本不存在前線後方的區別!
燕雲突然明白了為什麽自己那麽多精銳而且龐大的軍隊,竟然始終都無法攻破已經失去了城池掩護的涼城。
因為,自己正在和整個涼城三十萬誓死保衛家園的軍民作戰。從進入涼城的那一刻開始,這場戰爭就已經不再是燕南天和風雨之間的爭霸了,而是一場侵略和反抗的戰爭。因此,燕家軍並不存在絕對的兵力優勢。
當然,這其中風雨、白起、李中慧這些風雨軍核心領導人物也功不可沒,他們在政治和軍事上的運籌,成功的改變了傳統的攻防戰的形式,變成了目前這種燕雲從來沒有經曆過的街巷戰。
戰鬥短暫然而激烈。
當燕雲終於從戰鬥的**中冷靜下來的時候,看見的是自己胸口汩汩流出的鮮血,造成傷口的元凶,是一把鋒利的大刀,而大刀的主人則是已經被自己的佩劍刺穿了背心、仰麵倒下看來已經奄奄一息的年輕軍官。
燕雲認出了這個軍官。
正是這個軍官,在昨天的淩晨草率出擊,中了自己的埋伏,從而令自己順勢攻下了涼城的城池。
還真是冤家路窄、因果循環啊!
當燕雲被自己的部下攙扶著離開戰場的時候,感覺到生命正在一點一滴流逝的燕家大將,好奇的回首瞥了一眼看來是同為天涯淪落人的對手,隻見對方依舊麵帶著微笑,即便是被自己的士兵補了一槍,卻兀自顯得那般從容,仿佛終於得到了解脫一般。
隨後,燕雲感覺到了全身的冰冷,溫度的急速下降,眼前似乎也逐漸漆黑了起來,耳畔隱隱傳來的喊殺聲、擂鼓聲,越來越遙遠,越來越遙遠……
我的臉上是不是也有微笑?
燕雲僅存的理智最後思考的便是這個問題。
緊接著,他似乎騰雲駕霧起來,腦海中越來越模糊的閃現的,是幽燕的家園,那庭院,那果樹,那妻子,那孩童……
就在涼城慘烈戰鬥的同時,涼城之外的荒野上,同樣也是一番大戰正酣。
“也許,千夫長就是我們家的極限吧!”
程越風很遺憾的想道。
這個時候,他身上的傷口已經連自己都數不清了,最為嚴重的莫過於腹部的那一刀,雖然自己纏緊了衣服,但依舊感覺到肚中的腸子似乎隨時都有湧出的危險。
四個時辰之前,燕南天對戰局的預測即對也不對。
風雨的騎兵突擊,的確有力竭而盡的危機,燕耳的從容部署,也確實極大化解了近衛軍的威力,但是就在燕家軍逐漸合圍,準備消滅風雨,這個當代聖龍帝國最為傳奇的名將的時候,風雨卻在間不容發的時刻,從燕家軍防守最為稀疏的地方突圍而出,揚長而去。
當然,代價也是慘重的。
在給予了敵人數倍傷亡並有效扭轉了戰局危厄的同時,近衛軍也付出了兩千多條生命的代價,僅剩下不到一千人的兵力,殺回了後方。
程越風便是作為近衛軍的殿後部隊,和一批近衛軍傷重的戰友自願的留了下來,以自己的深陷重圍為代價,掩護主力撤退的。
沉重的傷勢,和四周一望無際的敵人,讓程越風感覺到了此時此刻死神是如此的貼近,似乎黑白無常已經向自己揮舞起了手臂。
盡管作為風雨軍近衛軍的一名百夫長,在涼州被普遍認為相當於其他軍中的千夫長,但縱然真是如此,畢竟也僅僅是千夫長而已,終究無法完成希望讓兒子光宗耀祖的聖龍帝國前千夫長的父親的心願了。
自覺到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刻,程越風是如此盤算的。
“援軍來了,援軍來了!我們得救了!”
正當程越風如此胡思亂想的時候,卻聽見了周圍戰友的歡呼。
隻見,原本氣勢洶洶、似乎所向披靡的敵人,突然如同潮水一般退卻了,大批大批的軍隊,雖然經過了自己戰鬥堅守的山坡,卻仿佛視若無睹的擦身而過,根本就當自己這一撮人不存在一般。
與此同時,遍布整個戰場的歡呼此起彼伏,令程越風欣慰的是,這些歡呼顯然出自自己戰友們的口中。
深陷重圍的程越風,當時並不清楚,自己是何等的幸運。
風雨突圍之後的戰局,變成了風雨軍的十五萬兵馬團團包圍住了燕家軍中路主力的十一萬大軍,而在風雨軍的外圍努力向內擠壓的,則是燕家左右兩翼以及後續支援部隊的總計大約十萬人馬的兵力。
談不上誰更有利,誰更不利。
雙方都已經打得精疲力竭了,也很難再有什麽精彩的戰略戰術,似乎戰鬥的搏殺已經成為了一種生命的本能。
這一刻,要麽風雨軍率先擊潰包圍之中的燕家軍,然後騰出手來對付外圍的敵軍;要麽在燕家軍內外夾擊之下全軍覆沒。
這兩種可能似乎都在五成之間。
燕家軍雖然兵多,但是他們被分割成了兩部,首尾不能呼應,中路的十一萬大軍更是在同碧蛇軍和近衛軍的作戰中損失慘重、陣形紊亂,麵對著風雨軍的野戰王牌——神龍戰車的逼近,一旦被風雨軍穿插分割成功,結局必然是災難性的。
而另一方麵,風雨軍顯然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從昨天到今天,連番的作戰,已經耗盡了戰士們的所有體力,外圍在燕家軍朱全組織下的猛攻,更是讓風雨軍不斷的流暢著鮮血,造成了極大的損傷,能否挺住朱全的進攻等待主力對中路的圍殲,似乎也不是一件很有把握的事情。
當然,對於風雨來說,應該還有一個選擇。
那就是利用外圍朱全沒有足夠兵力完全實施包圍的機會,集中一點突圍。
但是這種選擇根本不存在於風雨的腦海。
這是一場決定生死的關鍵性決戰,就如同獸群中爭奪王位的決鬥一樣,無論哪一方的畏戰退縮,都將永久的喪失繼續爭霸的資格——無論是從戰士的士氣、自己的心態、戰略的時機還是政治的影響而言。
這對於燕南天來說,也同樣。
因此,雙方雖然都已經厭倦,雖然都感到了疲乏,卻依舊驅使著忠勇的戰士,在方圓的土地之上,竭力的拚殺,等待著對方的倒下,祈禱著自己能夠站立。
而這種狀態的延續,最後卻出人意料的被一支無論風雨還是燕南天都沒有估算到會在現在到來的生力軍給改變了。
秋風軍提前趕到了戰場。
在目睹涼城失陷之後,風雨便明白自己必須別無選擇的進行一場巨大消耗的大決戰,為此他需要的是集中自己所有能夠集中的兵力,而不再有什麽資本可以保留作為戰後的戰略格局的殺手鐧了。
所以,風雨在第一時間下了嚴令,命令在涼城以南、以北、以東、以西,四麵八方所有所有的軍隊,還有所有能夠拿起武器的壯丁,立刻趕來會合,其中包括了正在監視錦州、聖龍方向,準備在戰後作為生力軍投入與公孫世家為首的東方諸侯聯盟對聖龍帝國主導權爭奪的秋風軍和黑狼軍。
和歐仁、拓拔成兄妹近乎遊山玩水的悠哉遊哉不同,秋風軍雖然比歐仁他們晚了整整一天方才接到調集的命令,卻在日以繼夜的強行軍之下,僅僅比歐仁他們晚到了半天。
盡管也同樣是人困馬乏,但是相對於已經激戰了兩天一夜的交戰雙方來說,卻依舊是一支無敵的生力軍。
“快,快放箭,阻截他們!”
負責燕家軍外圍的大將朱全,在遠遠望見秋風軍飄動的旌旗之後,頓時臉色煞白,但是多年軍旅生涯的本能,讓他還是下達了盡可能彌補危局的命令。
在戰場最外圍的燕家軍戰士,迅即展現出其戰鬥的素質,很快就排成了方陣,直麵著秋風軍出現的方向。
八百米!
七百米!
五百米!
三百米!
……
默默站立著的戰士,終於開弓放箭了。前排射完便蹲下,後排立射後排射完,前排起而立射,交替不止。一排排勁矢射穿盾牌,刺透風雨軍戰士的身體。馬上的健兒大量死亡,在戰馬的奔騰中成批成批地倒在了塵土飛揚的曠野上,屍體眨眼間消失在了千軍萬馬的衝殺之中,唯有坐騎卻依舊渾然不覺的向前疾馳。
然而,更多的戰士,卻憑借著嫻熟的騎術,伏在了馬背上,躲過了箭雨的洗禮,轉瞬間便出現在了燕家軍方陣的麵前,隨即而來的則是揮舞的刀槍和戰鬥的呐喊。
匯集了風雨軍中最精銳騎兵的秋風軍,首先投入戰場的便是先鋒秋十三郎。
他如同尖刀一般,切割開了外圍的燕家軍,卻又在即將和風雨軍會師的那一刻,撥轉了馬頭,換了一個方向向外衝殺。
在他的帶動之下,整個秋風軍形成了一條優美的弧線,在空曠的原野上如一條長蛇變曲扭動,忽而彎成圓形,忽而展成直線,忽而折為橢圓,忽而倒轉,忽而交叉。排成長蛇陣的秋風軍,從戰場的北麵殺到了東麵,又從東麵殺到了南麵,然後從南麵殺到西麵,繼而又從西麵殺回了北麵,不斷撕扯著洶湧而來的燕家軍。
燕家軍的戰士死於陣外,秋風軍的戰士死於陣內。朱全的步兵方陣被摧毀了,戰場上累起了層層屍山,一枝枝長矛倒插在原野上,矛杆上滲下的熱血把枯草染成殷紅。
周而複始的穿插衝擊,很快就在外圍的燕家軍中攪得翻江倒海、昏天黑地,偌大的戰場仿佛就成為了秋風軍戰士旁若無人、來去如風的獵場。
“放箭,給我放箭!”
臉色鐵青的朱全咬牙切齒的下令道。
在他的威逼之下,燕家軍的弓箭手,再也不顧和敵人糾纏在一起的友軍,伴隨著破空的“嗖嗖”聲,無針對覆蓋性的萬箭亂發,帶來的是無論敵我的大批死亡。
箭雨中,張平陣亡了。
“大哥,來生老子再跟你!”
手中飲血無數的巨戟落在了草地上,在血泊裏冷冷地對著搖動遍地衰草的挽風。臨時的喃昵中,這個朱全麾下的頭號親信,做夢也沒有想到在自己廝殺正酣的時刻,卻倒在了自己人的弓箭之下。
箭雨中,銀玲公主也落馬了。
“銀玲!”
秋裏頗有感應的回頭一瞥,看到的卻是一幕令人心膽俱裂的悲劇。負責指揮秋風軍左翼的美麗公主身中數枚弓箭,在輕輕的嬌呼中落馬,落馬的地方迅即便被隨後敵我的千軍萬馬所踐踏。
秋裏憤怒,秋裏悲傷,直到這一刻他才突然發覺原來這個女人已經不知不覺的在自己的心中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然而他卻不能夠撥馬回返,身處全軍中央,肩負著四萬將士生死存亡重任的秋風軍統領,是沒有任何資格在激戰的當口,殺回千軍萬馬之中尋回愛人屍體的。對於秋裏來說,他必須前進,必須廝殺,必須強忍住悲傷,用理智和冷靜麵對眼前的戰局,想方設法挽回在朱全瘋狂的亂射之下,自己左翼幾乎全軍覆沒,中路、前鋒和右翼也損失慘重的部隊的危局。
幸而,這個時候風雨本陣的蒙璿、洛信、歐仁、拓拔成、秦紀等所有負責騎兵作戰的將領,都投入到了外圍的戰場。
目睹了秋風軍及時趕到大顯神威之後,身處內線的風雨當機立斷,改變了原先的作戰計劃,用擂鼓、號角和令旗,下達了新的作戰任務,所有風雨軍的騎兵迅速加入到了擊殺燕家軍外圍部隊的戰鬥中來,剩餘的兵馬則從原本優先圍殲內線敵人的任務改為拖住燕耳的中軍主力。
這道命令是及時、準確而且英明的。
正是因為風雨的這道命令,在最為關鍵的時刻,風雨軍的其他各路騎兵及時趕到了戰場,有力的支援了損失慘重的秋風軍,並且所有的騎兵從各個方向遙相呼應、彼此支援,進一步重創了已經搖搖欲墜的燕家軍外圍戰線。
“援兵,援兵在哪裏?”
朱全的眼睛都紅透了,可惜燕家軍剩餘的兵馬,都投入到了對涼城的爭奪之中,目前正因為燕雲的遇刺身亡和白起的全線反攻,陷入了各自為戰的困境,根本沒有辦法有力的支援已經支撐不住的朱全了。
不過,燕家軍外圍兵力的犧牲,卻也不是完全無益的。
借助著風雨軍精銳戰力對外線的投入,內線的燕耳統率著他的部隊,開始了集中兵力的突圍。
正是這樣迅速而且幹淨利落的突圍,讓原本已經覺悟到必死的程越風和他的戰友們,僥幸的躲過了這一劫;但同時也保全了燕家軍的主力。
“尾隨追擊!”
風雨苦笑著皺眉。
雖然他很想借此機會一舉全殲燕家軍,不過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已經疲憊不堪的戰士,實在是再也沒有力量阻截敵人了。
但是,他還是硬下了心腸,狠狠的命令自己的部下繼續投入戰鬥。
正麵作戰的勝利,有時候實在是微不足道的,所謂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在付出自己重大傷亡之後,並不見得能夠令敵人真正的元氣大傷,身經百戰的風雨清楚,最終決定性的打擊,多半落在了鍥而不舍的追擊之中。
“本王將在此宿營!”
戰場的另一方,燕南天臉色難看的拒絕了幕僚們出於安全考慮而提出的轉移帥帳的建議,筆直的站立在山崗之上,在他的下方是一字排開的護衛,還有被高高懸掛的五、六個臨陣脫逃的高級將領的人頭。
這樣的措施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再加上燕耳、朱全等將領高超的指揮,以及追擊中的風雨軍也確實已經非常疲憊,所以在付出了重大傷亡之後,雙方的戰線開始出現了新的平衡與僵持。
廝殺依舊在持續,擂鼓和號角的聲響都已經令人麻木了,風不再傾聽人們的呼喊,星星眨動著眼睛表示不安,隻有大地敞開懷抱,收容了一個又一個倒在她懷中的男人,不管他是士兵還是將軍,無論他是西北的健兒還是東方的勇士。
突然,無論是戰場南麵的風雨,還是佇立北方高崗的燕南天,幾乎同時感覺到了有什麽濕濕的東西落在臉上。
不僅是風雨和燕南天,很快所有在戰場上殊死拚搏的戰士,都發現白色的固體從天空飄落了下來,濕濕的,冷冷的。
老天終於感受到人們失去親人的悲傷,而流下了熱淚,並化作了片片雪花,紛紛撲向大地,去吻別他們的兒子、丈夫和父親。
天亮了。
原野潔白,一望無垠。
身為戰場上對峙的兩位統帥,卻是分別各有另一番滋味。
“天助我也!”
欣喜若狂的是風雨。在確定大雪降臨的那一刻,風雨果斷下達了停止進攻,監視燕家軍的決定,從而結束了這場大戰。
對於風雨來說,燕南天敗局已定,因此他再也沒有必要消耗自己英勇的戰士了,接下來就等待著老天降臨的寒冬徹底擊潰燕家軍了。
如今的聖龍帝國西北定涼侯,最為慶幸的便是戰爭發生在自己的領地內——盡管從整體上說的確令涼州遭受了有史以來最為慘重的損失。
“此次,多虧兩位大人了!”
風雨如此讚許著夏長傑和王眺。
正是這些文官,在幾天之前動員了風雨軍領地內的各州縣百姓,浩浩****的隊伍從四麵八方推著簡陋的小車匯聚到風雨軍的大寨,為風雨軍送來了足以禦冬的寒衣和糧草,使得風雨可以傲然不懼這白皚皚的大雪。
“此乃風侯深得民心之故,卑職不敢居功!”
王眺和夏長傑對望了一眼,這番話出自他們的內心。
這一仗令風雨軍獲勝的最大功臣,不是運籌帷幄的西北定涼侯,不是身先士卒的將軍統帥,也不是他們這些地方的父母官,而是涼州的百姓。
這些樸實無華的百姓,默默的將他們的兒子、兄弟、丈夫送上了戰場,為了風侯而戰;也正是這些樸實無華的百姓,在危急時刻他們挺身而出,和風雨軍的戰士一起無畏的麵對燕家軍的刀槍保衛自己的城池,更是這些樸實無華的百姓,他們毫無怨言的上繳了自己少得可憐的衣服和自己的口糧,保障了風雨軍的勝利!
風雨大笑,繼而默然。
他為自己有這樣的戰士,有這樣的子民而笑,同時也為這樣的戰士這樣的子民前赴後繼的犧牲和曆盡磨難而默然。
……
而戰場的對麵—— 燕南天雙目失神的站立了一夜,目睹著自己的子弟戰鬥和犧牲的整個過程,瞬間顯得蒼老了許多,頭盔下露出的頭發白白的,是被雪染的,也是被現實愁的。
“這就是天意嗎?”
隻有最靠近燕南天身旁的顏如玉,方才勉強聽清這位一代霸主口中喃喃的話語。
在心底裏深深的歎了一口氣,顏如玉挪了挪嘴巴,卻終究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可以勸解的話來。
相對於在自己的領地作戰,得到了涼城之外所有州縣人力、物力支援的風雨,無法從後方獲取補給的燕家軍,僅憑著目前有限的糧草而麵對這場提前到來的大雪,實在是一場慘重的災難。
姑且不論風雨和燕南天彼此之間謀略、戰陣、能力的優劣,在幾經周折終於可以看到勝利曙光的時候,卻因為天氣的緣故而最終一敗塗地,相信這才是燕南天心理上所無法承受夜天大不甘的原因。
但,這卻是無法更改的現實。
野戰因為秋風軍的趕到,而無法取得突破性的勝利,城內更因為白起的大舉反攻甚至已經很難立足,燕家軍的明天一片灰暗。
一切都結束了!
曆時一個多月,死亡了這麽多將士,導致無數百姓流離失所的聖龍帝國當代最強大的兩位諸侯的爭霸戰,雖然還沒有完全落幕,卻已經有了一個非常明顯的結局,似乎再也沒有什麽奇跡可能出現。
剩下的,大概也隻是燕家軍如何在冰天雪地、四麵環敵的窘境中最大限度的保存實力,和風雨如何利用這個契機進一步擴大勝利了吧?
顏如玉如此苦笑。
她緊緊的依偎在燕南天的身邊,前麵的道路還很漫長,對於她來說,接下來真的是一場難熬的寒冬。
戰爭的爛攤需要她陪伴他收拾,中原敵人群起而攻的政局需要她陪伴他應付,家族內部的發難和呼蘭迫在眉睫的入侵,同樣需要她陪伴他麵對。
人生的道路似乎有些艱苦,但是卻因此精彩!
麵對著即將出現的可以想象和無法想象的挑戰,顏如玉的心中一點都沒有沮喪,反而是出奇的平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