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北方強者
歌舞已經悄然退去,極盡人間榮華的宮殿此刻陷入了一片針落可聞的沉寂之中。
擁有著常人所無法及的地位與權勢,出入車馬雲集顯赫一時的天子和他的袞袞諸公,此刻都神情緊張的注視著一個臉色微微泛白,有些疲憊也有些病態的年輕人。
“微臣說過,風雨軍是屬於聖龍帝國的風雨軍,是效力於整個神州的風雨軍!隻要還有存在和潛在的敵人,他就會繼續戰鬥,他是保衛神州的利盾,也是揚我國威的寶劍!所以,風雨軍決不會利用危難而對國家落井下石!”
出乎所有人意料,風雨並沒有直接提出要求,而是突然重複起他當日曾經和隻身來涼州祭奠故友尚信的卓靜雯所說的話來,雖然是重複,卻依舊飛揚,年輕的涼國公此刻雙目炯炯,和退出中原舞台的燕家軍謀求自保的務實截然不同,追求帝國權力的風雨此刻充滿著天下興亡舍我其誰的責任感。
而就在所有人以為風雨隻是慷慨陳詞一番,最終還是要回到現實即不高尚也不偉大的利益瓜分中來時,風雨卻僅僅簡單的說道:
“陛下,為了社稷江山,風雨軍願意遵守之前的承諾,避免衝突和內亂,但是不管怎麽說,孩子是無辜的,還請陛下準許風雨將這兩個孩子帶回去,免受牢獄之苦!”
“這個……”
年輕的天子流露出了自嘲的苦笑。
雖然貴為天下至尊,又身處於如此華麗的宮廷,但是蕭劍秋明白自己其實遠沒有父祖般的權勢,眼前的局勢自己僅僅是一個尊貴的調停者,卻根本沒有決定的權力。
難堪之下,內心其實真的很想立刻答應的蕭劍秋卻唯有將目光投向了身邊的張兆,也隻有這位燕家軍真正的主宰者,方才有資格同風雨進行實質性的協商。
“風大人放心,幽燕的男兒尚不至於為難兩個繈褓中的嬰兒!”
張兆苦笑著沉聲道,言辭中充滿了慷慨激昂,但是內心卻滿是實力不如人的無奈。
風雨的要求並不算過分,就個人的角度張兆甚至很佩服風雨在這種情況下的大度和遠見,但是張兆也知道將那兩個嬰兒交還給風雨,一定會激起燕家少壯派和強硬派們的極度不滿——這是一種身處弱勢者本能的缺乏自信、充滿受傷感和過度警惕自保的表現。
不過張兆終究是張兆,在清楚眼前的利弊得失之餘,他也同樣清楚燕家長遠的利害所在——退出爭霸的燕家需要和強大的風雨和平共處,也需要一個穩定團結的帝國來支持家族收複失地,所以盡管頭疼,張兆還是咬了咬牙,決定同意風雨的要求。
“多謝!”
風雨略帶歉意的望了一眼麵前的同僚,雖然對於朝廷和社稷來說,自己的要求並不過分,但是風雨明白,對於張兆來說卻是一種為難。
為了避免局勢進一步無法控製的惡化,張兆所承受的壓力顯然是巨大的——燕家內部對於張兆的猜測和謠言已經漫天飛舞,有野心的人更是巴不得借此機會擠走這個外姓,以便執掌大權。
如果有可能的話,風雨很不忍心為難這個已經焦頭爛額的長者。
可惜,風雨不能。
身為風雨軍的統帥,風雨必須維護自身以及追隨自己的部下們的尊嚴,如果說同意刑部暫時羈押雲明月以便查案已經是為了神州的安寧而做出讓步的極限,那麽將兩個可能是自己孩子的嬰兒交在敵人的手裏,那就是一種對於榮譽的玷汙和對於尊嚴的恥辱,是必須用鮮血和生命去洗刷的——就這一點而言,風雨自身也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
“咳咳,也許張某不該多言,但是如今執政議會的成員基本已經確定,十天之後將是第一次召開會議,而二十五天之後則將選出宰相,留給大人的時間恐怕並不多,張某也不可能長期壓製住燕家的將領,但願屆時不要出現親痛仇快的局麵!”
麵對風雨的道謝,張兆寬厚的一笑,淡淡的說道。
“哈哈,說實話,雖然朕內心並不願意一個強大的臣子來主持廟堂,但是更不願意朕和愛卿你共同倡導的憲政讓神州成為一團散沙,出現四分五裂的局麵!”
更出乎風雨意料的是,可能是因為京畿控製權這件敏感而複雜的大事得到順利的解決,看上去十分愉悅的年輕天子也選擇在這個時候道出了心裏話——聖龍帝國的未來固然忌諱太過於強大的臣子幹預朝政,同時更需要避免因為缺乏強大力量的製約而造成權力的真空,前者會導致君權旁落和強權橫行,而後者帶來的也決非是昌盛平和,而是一種無法控製的分裂與內戰。
“請陛下和張大人放心,風雨一定會給天下一個滿意的交待!”
風雨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不管眼前的兩人究竟是出於關心還是考慮各自的利益,這番話即可以說是一種善意的提醒,也可以說是一種無聲的逼迫——毫無疑問的是,差不多一個月之後的執政議會以及宰相的選舉,將會因為受到燕南天遇刺案的影響,而讓神州的政局更加錯綜複雜、前途撲朔迷離。
“好,有涼國公的這句話,朕就放心了!”
蕭劍秋目光炯炯的注視著風雨,嘴角邊浮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張大人,還不將兩位小公子交還給涼國公大人!”
“兩位小公子?
風雨愣了一愣,方才明白蕭劍秋言下所指,隨即一陣莫名的緊張與激動,突然不可遏止的湧上心頭,直到侍女們將繈褓中的嬰兒抱上前來,那麵對著千軍萬馬和血雨腥風也依舊從容自若的心靈,此刻卻如同擂鼓一般的震動。
嫩紅的皮膚,肥肥的小手,竭力睜開卻難以如願的眼睛,傻傻的微笑以及隨即放肆的啼哭,根本就分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然而就是這整個就象兩隻小老鼠般的生命,竟然讓號令三分天下的權雄變得不知所措。
生怕用力過度弄疼了小生命,風雨根本不敢多抱,僅僅是片刻之間便趕緊躡手躡腳的還給了侍女,然而心神和眼睛卻再也無法離開。
如果說之前還有些懷疑的話,那麽這一瞬間風雨卻突然很莫名的確信著這是他的骨肉,流暢著他的血液、延續著他的生命。
初為人父,難以說清楚是喜悅還是茫然,有一點卻是肯定的,那就是執掌西北的強藩此刻毫不猶豫的決心這兩個孩子將是他和他的軍團、他的子民必須竭力捍衛和保護的對象,這兩個孩子應該而且也必須繼承和背負他風雨的理想和事業。
如果說,在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有什麽遺憾的話,那麽風雨決心讓這兩個小生命避免這樣的遺憾;如果說在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有什麽斬獲的話,那麽風雨決心讓這兩個小生命從誕生起便獲得更加快捷的方式擁有。
“生命的有趣便在於他能夠產生寄托了自身希望和理想的後代!而帝國的光明就在於無論滄海桑田,世世代代都流暢著同樣驕傲、同樣簡樸、同樣堅強、同樣執著的血液,共同書寫著一個偉大的傳奇!”
拍了拍風雨的肩膀,已經為人父的張兆頗有感慨的說道。
“張愛卿說得有理!朕和諸位愛卿之所以如此艱辛的支撐著帝國和社稷,為得不正是讓那你我的後代不至於對他們的父祖輩失望?”
蕭劍秋豪邁的大笑著,眼神中流露的既有親情也有豪情:
“很巧啊,三天前的晚上朕的公主也出生到了這個世界,風愛卿,希望這兩個孩子女的能夠和公主成為知心的姐妹,男的……哈哈,朕很願意和愛卿結為秦晉之好!”
“遵旨!微臣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風雨的嘴角泛起了溫和的微笑,兩個弱小的生命出現在決定著軍國大事的朝堂,似乎有些不倫不類,然而卻無可否認這兩個生命的出現,讓所有這些手握大權漠視生命的帝國強者們,心中早就已經被殘酷的鬥爭所壓製和淡化的親情,此刻竟然神奇的浮現出來。
“恭喜聖上,恭喜涼國公!”
祝賀聲隨即縈繞在耳畔,當然聲音之中的心情卻各自有異——有無所謂的,有警覺風雨和皇家關係走近的,也有對天子在這兩個孩子身份尚未正式確認便結親不以為然的,不過總的來說,似乎這一夜血腥的衝突和殘酷的廝殺到此真正的結束了,王朝恢複了至少表麵的平和與融洽。
……
當風雨帶著兩個脆弱的小生命和張兆一同走出皇宮的時候,天色已經發亮,黎明終於驅走了黑暗。
“哈哈,看來城門的事情終究還須你我親自走一趟!”
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張兆大笑著說道。
“隻要張大人不怕風某乘機離開聖京就成!”
風雨微笑著回應。
“想必名揚天下的風雨不是那種臨陣脫逃的人!”
張兆有意無意的望了身旁的年輕人一眼,淡淡的說道。
“那就多謝張大人的信任了!”
風雨和張兆同時大笑了起來,隨即拱手作揖,策馬揚鞭,和張兆方向相反,年輕的涼國公在近衛軍的護衛下,沿著聖京寬敞的大道,朝西門行去。
一路之上,好不容易從戰亂中重新恢複了一些生氣的京城,此刻再次由於一觸即發的戰爭而呈現出惶恐和蕭條的局麵。
四周都是散落的樹葉,紛亂的垃圾,沿途的門戶全部緊緊的關閉,路上沒有一個行人,有的隻是軍隊整齊威嚴的行軍。
沒有了曾經路不拾遺的安康,沒有了夜如白晝的繁華,沒有了歌舞吹笙的升平,沒有了暢論時事的開通,聖龍帝國的都城聖京,幾乎成為了整個帝國一個濃濃的縮影,對於亂世自保的冷漠和對於戰爭的恐慌,以及人際之間的猜疑、官民之間的對立、言論方麵的嚴苛,無不折射出帝國衰弱時期民眾的麵貌。
“夫君!”
“主公!”
就在風雨感觸之際,遠處迎麵而來的是一隊精幹的騎兵,當下的正是一整晚坐鎮軍營主持大局的妻子李中慧,她的身後則是雲濟、李逸如等眾多將領。
“辛苦了!”
突然出其不意的當眾和妻子輕輕的擁抱了一下,風雨注視著李中慧微微爬上紅暈的臉龐,小聲的說道。
“夫君……”
帶著喜悅也有一些責怪的眼神,瞥了一眼風雨,李中慧還是忍不住出聲提醒風雨眼前的場合。
“哈哈……”
心情愉快的風雨大笑起來,毫不顧忌眾人的當街親熱的吻了一下妻子,說道:
“夫人何必謙讓,有夫人中慧,是風雨之幸,更是全軍之幸!”
李中慧不由無奈的搖了搖頭,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應該歡喜夫君心中明白自己的辛勞,還是應該嗔怪他在這麽多人麵前讓自己尷尬。
不過,不管怎麽說,看見了風雨,讓她的心頭總算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昨晚的形勢實在危急,在聽聞了城內發生動亂之後,李中慧這才深深的發現軍隊除了風雨之外的確不是任何人能夠完全掌握的。幸好弟弟李逸如在身邊,而在場的軍方將領中最有威信的秋裏也非常配合,這才讓李中慧得以實現了自己的意圖——派出兵馬搶占西門,並且做出即將全力攻城的模樣,以一種蓄勢待發的無聲威懾來牽製住各路諸侯的蠢蠢欲動。
事實證明這是成功的,但是承受了太多壓力和責任的李中慧,卻在如今大事底定之後感到了一陣全身乏力的疲憊。
“咳咳!”
不合時宜的咳嗽發自血衣衛統領魏廖。和其他佯裝抬頭看天低頭觀地的將領不同,魏廖毫無情趣的咳嗽著打斷了夫妻之間的恩愛,並且將一個密封了的竹筒遞給了風雨。
風雨無奈的搖了搖頭,雖然有心責怪,不過這卻是他自己定下的規矩——盡管所有的情報基本都是交給長史部處理後由金岑遞交,但是這並不涉及最高等級的五星密件,這樣等級的情報隻能夠由血衣衛親自交給自己,不但是其他將領和官員,即便如夫人李中慧都無權在獲得自己同意之前與聞。
當下作繭自縛的風雨隻好接過魏廖手中的情報,懷著有些不安的心情從竹筒中取出了記載著高等機密的紙片來,卻是越看神色越嚴峻,再也沒有了剛才的輕鬆。
“夫君,怎樣了?”
並肩齊驅於當道,李中慧問出了其他將領們關切卻不敢出口的疑問。
畢竟雲明月的事情如同一把匕首,在最意外的時間和地點揮向了風雨軍的要害,風雨無論是為雲明月出頭還是置身事外,原本通盤考慮的戰略大局和順利的發展形勢都勢必會實實在在的受到極為嚴重的損害,在這樣的情況下,再出現任何其他的意外對於風雨軍來說都無疑是雪上加霜。
“告知涼州的白起、歐靜,讓他們停止原本向西南的人力物力的調動,秋風軍立刻返回玉門關,逸如也即可動身回印月,同時通知雁門關的風天華,讓他沒有我的親筆命令,絕不離開雁門關半步!”
風雨沒有回答妻子的疑問,而是十分平淡然而卻不容辯駁的說道。
“什麽?”
李中慧失聲驚叫了起來,風雨的舉動顯然出乎她的意料。
“秋風軍返回玉門關的話,我軍在京城的兵力豈非太過於空虛?西南的征戰目前雖然進展順利,但是巴蜀暗流湧動,西南屬國和大理的形勢也絕沒有到那高枕無憂的地步,停止對於西南的支援,萬一有變怎麽辦?”
一口氣的,李氏家族的女皇立刻毫不留情的指出了風雨著一係列部署的問題所在。
內心裏,李中慧對於風雨突然大幅度的改變原先風雨軍的兵力部署和戰略計劃,很不以為然。
“難道你沒有發現,京城的局麵已經不再是單純軍隊可以解決的了!張兆是一個小心務實的人,所以燕南天的死亡標誌著燕家至少在近期會全麵退出中原爭霸的舞台,反倒是公孫、令狐世家的加入和執政議會的出台,讓這場遊戲變得更加微妙!”
風雨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該展現的實力已經展現了,該做出的震懾和威脅也已經做出了,如今,除非你認為我應該立刻揮兵造反,否則我想這麽多軍隊陳兵於京城,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會落人口實。至於西南……”
說著,風雨突然猶豫了很久,方才轉首對於稍稍靠後自己半個馬頭的雲濟說道:
“恐怕還得請雲兄南下一趟,和七海龍王見一次麵,為風雨當麵轉交的一封密信!”
“是……”
措手不及的雲濟心中的震驚和剛才李中慧沒有什麽兩樣。
莫非風雨要放棄明月?
這個念頭在雲濟的心中一閃而過,隻是看到風雨坦然的眼神,這才猶豫的打消,不過終究還是不放心,試探的問道:
“主公莫非有了新的想法?”
“放心吧,無論燕南天的案子是否水落石出,我風雨都不會讓明月陷入危難的,隻不過眼下我最擔心的卻不是朝中的天子和諸侯,也不是西南的局勢,而是……”
風雨沒有說下去,眼睛卻注視著北方。
“張仲堅?”
雲濟和李中慧相互對視了一眼,看到的卻是彼此的驚駭。
“難道張仲堅的手真的這麽長,明月的事情和他有關?”
關心則亂,雲濟立刻將之聯想到了妹妹的身上,卻不由對於那個遠在草原的呼蘭大國師產生了由衷的戒懼,如果此人真的能夠談笑間影響到聖龍帝國的局勢,以及風雨軍的命運,那麽他也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和明月的事情有關,但是我知道,這位草原的實際主宰者如今一定不甘寂寞,而且區區一個幽燕也絕對無法滿足他的胃口!”
風雨滿是憂慮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