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董側妃眼裏,李府其實是個不錯的聯姻對象。
李現之的父親曾任光祿大夫,後任東宮太子太傅,是標準的太子黨,現在正在清河做清河郡守,官居二品,作風剛正不阿,李現之的母親,一心禮佛,滿身暮氣,甚少管事,李府的事情,現在多由李現之做主,這是個能扛得起責任的男子,與外麵那些五陵少年不同,雖暫時留於鴻臚寺,但日後定是能進太極殿的,他是能叱吒朝政,攪弄風雲的人。
最關鍵的是,李現之已年近弱冠,身邊一點胭脂色都沒有,雖說寡欲了些,但後宅幹淨,不必遭到她這樣的事。
但時雨顯然不是這麽想的。
乍一聽到“成婚”二字的時候,時雨如同當場被人抽了一耳光,麵皮都跟著漲紅,惱怒瞬間頂上她的腦海。
她今日才剛跟李現之提出“解除婚約”,李現之立刻就去與董側妃提出要成婚,這是什麽意思?
她有種被人愚弄的憤怒。
李現之分明也不喜歡她,為何偏偏還要抓著她不放?是舍不得康佳王府的耀眼光輝嗎?
時雨隻覺得胸口像是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讓她無法呼吸。
最開始,康佳王府去提親的時候,李府沒有拒絕,時雨便想過,是不是因為康佳王府的權勢。
她一直不想相信,她一直覺得,李現之對她是有微薄的愛的。
李現之嫌她吵鬧,是因為李現之本身就喜靜,李現之不常陪她,是因為李現之公務繁忙,李現之與她訂婚許久,卻一直不曾主動提過婚約,是因為他還未曾弱冠。
一切問題,她都願意為他想一個解釋。
但當她發現他們之間什麽愛情都沒有的時候,她想體麵的結束一切,李現之反倒不肯了。
思來想去,時雨隻覺得,李現之是舍不得她的郡主稱號,舍不得康佳王府的榮譽。
她的父親近年來在漠北打過很多次勝仗,聖上對他十分讚譽,明年便會被調遣回京,到時候,再加上董側妃娘家在暗中使力,她的父親很有可能勝任一個硬邦邦的實職。
若是要比起來,京中比她更好的適齡姑娘,幾乎沒有。
她本就是萬花叢中最亮眼的那一朵,所以哪怕李現之不喜歡她,也不想失去她。
當她真切的愛著他的時候,他不怎麽在乎,當她即將離開的時候,李現之反倒急了,迫迫然的將婚事提了起來,仿佛生怕她跑了一樣。
她原本隻以為他不愛她,現在好了,還知道了他是個庸俗的爛人。
這讓時雨覺得她以前追著李現之跑的樣子很蠢。
她竟然為了這樣一個人,做了那麽多啼笑皆非的事。
這種憤怒瞬間點燃了她,以至於她都短暫的忘記了她壓在水麵下麵的秘密,她粉白的臉都漸漸漲紅,下頜高高昂起來,像是要跟人幹一架似的。
直到董側妃抬眸,清冷冷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時雨才驟然清醒過來。
她不能將她憤怒的緣由表現出來,她總不能跟董側妃說,我不想與李現之在一起,是因為我知道我是假郡主,上輩子李現之不僅沒管我,還讓他妹妹羞辱我,她隻能去找一個聽起來不是她的過錯的理由。
“李現之並不喜歡我,我不想與他在一起了。”
她幹巴巴的和董側妃解釋了一句,她說:“我跟李現之提了解除婚約,我不知道為什麽,他會來康佳王府提婚約。”
董側妃的目光依舊落在時雨身上。
十八歲的姑娘,嬌的像是花骨朵,枝葉水嫩繁美,乖軟軟的站在這裏。
董側妃很難討厭她,但是也不想接近她,隻能任由她這樣長,隻要時雨喜歡,稍微出格也沒關係。
她現在並不知曉,這個女兒已經知道了康佳王府隱藏在最下麵的醜陋秘密,她隻以為時雨還沉浸在鮮花似錦的愛.欲中,她在這個歲數的時候,也是滿腦子情情愛愛的。
但董側妃並不太在意這些。
她對時雨喜歡誰,想和誰成婚,晚上為什麽跑出去玩,都不在乎,她隻履行一個側妃該做的事情。
“你不喜歡,便去與他說清楚,讓他放棄婚事。”董側妃用手中杯蓋輕輕撥弄的茶葉,道:“你們畢竟訂了婚,若是他死活不肯鬆口,會很難辦。”
時雨自是明白這個道理。
原來董側妃這一趟,是因為李現之跑來的。
她恭敬的稱了一聲“是”,腦子裏過了一些話,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與董側妃說。
董側妃也不想聽。
這位尊貴的側妃站起身來,起身準備離開,那碧綠色、上繡金絲的綢緞一動起來,像是月光在上麵流淌,時雨恭送董側妃的時候,聽見董側妃說:“若是他不肯同意,你再來尋我。”
說完,董側妃離開了。
時雨神情複雜的看著董側妃的背影。
她明白董側妃是什麽意思,尋常手段李現之若是不肯,那就嚐一點不尋常的,李現之能逼迫一個時雨,李府能逼迫的了董側妃嗎?
董側妃在這方麵從沒怕過誰——她連自己府上的正妃都能弄死,還能放過別人府上的嗎?刀槍棍棒斧鉞鉤叉,總有李府會退讓的東西。
每當董側妃對時雨展現出無底線的寵愛的時候,時雨就會覺得董側妃是喜愛她的,但是每當想起那位正妃的下場,她又不敢這麽想了。
董側妃不是喜愛她,董側妃隻是...隻要她是安平郡主一日,董側妃便會待她好一日。
至於這個安平郡主到底是什麽樣,董側妃根本不在乎。
時雨隻覺得心口沉甸甸的,愛與恨交織在一起,她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董側妃,隻能疲怠的轉過身,穿過黃木架隔斷,邁過隔斷的月亮門,回到了她的廂房中。
此時正是夏夜,廂房中擺滿了冰,她踩著波斯地毯,走到她柔軟的床榻前,將側臉貼在床榻間,昏昏沉沉的墜入回了少年時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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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陸無為正從公子苑“光明正大”的離開。
周遭的幾個小倌還在傳他的小話,一會兒說他“**功夫了得”,一會兒說他“背後手段多著呢”,他麵上沒什麽表情,足下卻生風而行,隻與龜公打過招呼,便走了。
龜公得了時雨的銀錢,看陸無為百般順眼,反正這也隻是個清倌人,不賣身,可以在公子苑裏自行出入,不像是旁的簽了賣身契的,必須留在公子苑裏,他愛走就走,龜公並未多管,隻擺了擺手。
陸無為離開了在夜色中繁華熱鬧的公子苑,進了一昏暗小巷,飛快脫下了身上銀燦燦的衣物,換了一身夜行衣。
他換衣服的空**,暗處有腳步聲接近,還沒走近呢,便遠遠地調笑道:“陸大花魁,失敬失敬啊!”
是陸無為一同查案的同僚。
陸無為冷著臉換好衣裳,把他們記在了他的陰陽譜上,心想,遲早都給你們暗殺咯。
他最後係上黑色罩麵,道:“走吧。”
他在公子苑臥底了多日,終於摸清了賬本的所在了,今夜,他要跟他的同僚一道去取。
一道道人影在牆頭瓦片上掠過,悄無聲息的鑽入了公子苑裏。
陸無為進入公子苑的那一刻,想,等他辦完這個任務...
他想起時雨那張臉,骨肉莫名的燙了一瞬。
獵人頂著一張甜滋滋的臉,背後舉起了屠刀,獵物強撐著說不喜歡,卻主動送去了脖頸,引頸待宰。
他們都有說謊話,且彼此的真相,也都搖搖欲墜,保不齊什麽時候就被戳破了,露出讓對方猝不及防的底色來,到時候——他們又是什麽境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