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奉京城, 七月盛夏。
盛夏的晚間遠沒有白日裏悶熱,一陣夜風吹來,還帶有幾分涼意,但也涼爽不到哪裏去, 因為這幾日是花燈節。
花燈節, 是盛夏七月二十日左右籌備開辦的, 一般都開辦三天左右,到時滿街花燈,人潮洶湧,適齡男女皆與街中踏青。
李現之出了府門後,回了李府, 匆匆洗漱, 又喚人備馬車,準備出李府,去康佳王府尋時雨。
他有話要問時雨。
期間管家欲言又止, 大意便是想勸誡李現之剛出詔獄,應好生歇息, 又好奇李現之到底是如何進了北典府司的, 但見李現之的臉色差的出奇,自然也不敢提,隻敢偷偷趁著小廝沐浴的時候,去問那小廝。
這位小廝可是倒了大黴, 跟李現之出了一趟府門,到了公子苑後, 剛見證自家主子被戴綠帽的過程, 轉頭就被抓進了北典府司。
李現之有官身,沒挨打, 他隻是一個小廝,被鞭子抽了好多下,渾身疼得要命,好不容易才回了李府,才剛上過藥,瞧見管家從門外進來,喝退下人後,一臉嚴厲的問他:“你們到底去做什麽了?”
小廝眼含熱淚。
做什麽了?做了兩天孫子!挨了兩天打,什麽功都沒立,還瞧見主子被戴綠帽子了,這心腹之路也太難了吧?
不會被主子滅口吧!
——
而那頭,李現之沐浴更衣完後,便直奔了康佳王府。
他的墨發還沒幹,所以隻用一根綢帶束在腦後,兩天兩夜,他在牢裏什麽都沒吃,出來後也隻用了一些茶水,他什麽都吃不下去。
他坐在馬車裏,馬車壁隨著車輪微微搖晃,馬車外路邊的花燈叫賣聲傳入耳中,惹來真真煩躁之意。
一口鬱氣堵在他的胸口處,讓他難以做旁的事,他必須要立刻找到時雨,必須要立刻向時雨問清楚。
那個陸無為,到底是誰?
時雨又是什麽時候,跟陸無為在一起的?
早些時候,他以為是與是因為那封信,才會那樣決然的和他分開的,但是後來見了陸無為,他才發現,事實似乎並不是如此。
時雨與陸無為熟稔的程度,很可能是早就相識。
李現之再一聯想到,之前他在琴樓辦小生辰宴的時候,時雨便曾出現在公子苑裏,便覺得心口越發堵塞。
時雨早就與這個陸無為暗裏勾連!
所以,時雨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直接相信了,並且毫不猶豫的和他提出退婚!
並不是他做錯了什麽,而是這封信給了時雨一個解除婚約的契機!
是時雨先背叛了他們之間的婚約!
這些事情,李現之隻要一想起來,便覺得胸口處酸恨翻湧,一種強烈的不甘縈繞在他的心房,他可以忍受時雨無禮,懶怠,嬌蠻,卻不能忍受時雨背叛他!
時雨想要跟其他男人好,他偏不允許!他偏要時雨嫁他。
而且,隻是為了一個小小的錦衣衛!
若是什麽高門之子、浮白載筆的人物便罷了,但那個陸無為,顯然是個沾著滿手血腥的暴戾狠辣之人,這等人,心機陰沉,怎是良配?
時雨生來純善,定是被他騙了!
李現之的心像是被兩股力量拉扯。
一股力量在說:時雨是被他騙了,待到時雨清醒過來,定會知道,他李現之才是良配,而另一股力量在說:沒錯,就是這樣!你要打醒時雨!你要讓她明白,那錦衣衛不是好東西!
但時雨一定不肯和他一起走。
李現之被嫉恨衝昏了頭腦,竟想出來個地痞流氓常用的招數來。
時雨不願與他一起走,他便將時雨搶回到李府去,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待上片刻,到時候,那錦衣衛還會要時雨嗎?
天下沒有那個男人是不在乎女子貞潔的。
時雨被那錦衣衛拋棄的時候,便會明白了,隻有他,才是時雨最後的歸宿。
他都是為了時雨好。
他都是為了時雨好!
他沒有錯,時雨本就該是他的!
若是有旁人知曉了李現之現在的想法,定會覺得都不認識他了——嫉妒是全天底下最毒的毒藥,隻需要那麽一滴,便能將他改變成另一幅模樣,麵上那張斯文儒雅的皮開始扭曲,露出了汙濁不堪的底色來,他似乎是突然變成這樣的,又似乎是早就是這樣,隻是現在才被發現而已。
男人都是有劣性根的,以前李現之對時雨有幾分喜歡,但也不大多,他也不怎樣珍惜,總想著讓時雨變得更好一點,才能配的上他,可一旦有人來搶,一旦時雨又去與旁人有了聯係,他卻又死活不肯放手、突然間便的非時雨不可了,得不到就發瘋,做出來各種可惡的事情,讓人聞之嫌惡,避之不及。
恰好此時到了康佳王府門口,馬車緩緩停下,門外的小廝向馬車內道:“啟稟大公子,到康佳王府了。”
說話間,小廝拿出腳凳,供李現之踩下馬車。
李現之撩開車簾後,以自己李家大公子的名頭來拜訪時雨。
縱然時雨當時已經提過“退婚”,但李家大公子也是頗有些重量的,門口的門房不敢攔著,隻進去喚人,康佳王府的管家嬤嬤聞訊而來後,笑眯眯的與李現之道:“啟稟李大公子,我們郡主出去遊花燈節了,不在府中。”
因著時雨要退婚的事兒府中人早已知曉,且現在來拜訪,連個拜帖都沒有,不倫不類的,所以那管家嬤嬤也不敢放李現之進來,隻禮數周全、客客氣氣的將李現之往外擋。
“我們家郡主是隨著趙姑娘出去一道兒逛的,您沿著街路找一找,許是能見到呢。”
李現之一心去尋時雨質問,似是沒在意這嬤嬤的態度,聽聞了嬤嬤的話,轉而便走了。
嬤嬤瞧見李現之走了之後,便去叫了個小廝過來,讓著小廝去一趟翠微茶樓。
翠微茶樓就坐落在開辦花燈節的花街上,價格奇貴,康佳王府提前便定了包廂,給時雨取用宴客。
“去與郡主說,李家公子來尋她了。”嬤嬤道。
自家的郡主去哪兒了,嬤嬤自是知道的,隻是不能告訴李現之罷了,方才的都是推辭,花燈節人多,整個大奉內城都是人來人往的,稍有不慎都能走丟,連自己的友人都瞧不見,李現之想要找到個人,難於登天,嬤嬤也不怕李現之去找,但她得提前跟郡主知會一聲。
小廝應了一聲之後,轉而便順著府內後門溜出去尋安平郡主了。
隻是康佳王府的小廝不知道的是,李現之壓根就沒走。
他挑了個角落處,等著那康佳王府的小廝出來後,直接跟上去了——他好歹是管了一府的少主子,府內有什麽齷齪齟齬,他一清二楚,這點小心機,他還是看的懂的。
他不一定玩得過陸無為,但他肯定玩得過一個小管家。
這漫天華燈,人潮洶湧,他一個人尋不到時雨,遠不如直接跟著康佳王府的人方便。
康佳王府的小廝從康佳王府後門行出。
康佳王府坐落在麒麟街中段左右,麒麟街是官街,距離皇城極近,能住在這條街上的,要麽是爵位加身,要麽是三品大員,三品以下的官,都摸不到麒麟街的尾巴。
因著此處官家林立,所以四周都比較清淨,花燈節開辦的地方距離麒麟街足足隔著三條街,小廝一路跑過去,跑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才跑到翠微茶樓所在的花街。
花街繁榮熱鬧,四周都是巡邏的捕快,天才將將暗下來,花燈卻早已亮滿了整條街道,頭頂上是沉下來的天幕,街巷上是堪比白晝的燈光,明月高懸夜空,將整個大奉照看成了一副熱鬧的畫卷,其下人聲沸騰,孩童尖叫提燈奔跑,小廝一路略過,穿過人海,入了翠微茶樓。
片刻後,李現之也到了翠微茶樓。
翠微茶樓共三層,因著便坐落在花街之中,所以每每花燈節開辦,翠微茶樓都能憑借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位置,賺上一波銀錢,這裏的包廂,一日便要三十兩銀子。
時雨提前定了兩個包廂,一個給她們倆用,一個等白家公子來了,可以讓趙萬琴與白家公子倆人去飲茶。
現下白家公子還沒來,時雨便與趙萬琴倆人一道坐在窗邊飲茶,向下眺望。
處處都是人聲,四周都是人影,趙萬琴來得早,不斷地向下去望,望著望著又回過身來,隻問:“你瞧瞧我今日如何?”
時雨便抬眸去看趙萬琴。
窗外花燈明亮,各種燭光在各色的燈籠紙內照出來,便也照出了各種顏色的光來,紅橙黃綠青藍紫,全都從窗外落進來,落到窗旁邊的趙萬琴的臉上、裙擺上,像是流動著的水光,粼粼的映著她的臉。
她本就生的大氣明媚,麵若銀盤,像是烈烈的丹橘花,此時身穿鎏金繽彩晚霞襦裙,更像是一團紅豔豔的彩雲,站在滿街華燈下,也明亮的毫不遜色。
“極好的。”時雨撐著下巴看她,道:“那位白公子一定會喜歡的。”
白家有兩子,兄長體弱多病,弟弟強壯武將,趙萬琴和李摘星喜愛的都是那位武將弟弟。
她們倆說話間,包廂外突然有人敲門,外頭傳來了康佳王府的小廝的聲音:“啟稟安平郡主,管家嬤嬤叫小的來傳個話。”
時雨便起身來,走到包廂門口旁,打開了門。
她不想叫那小廝進來,免得被趙萬琴聽見她的府內家事——她的事不多,管家嬤嬤也不是操心勞神,什麽小事兒都要派過來說一句的人,能被管家嬤嬤特意點人過來知會一聲的,怕不是什麽好事。
果不其然,時雨才一推開包廂門,那小廝便壓低聲音,把之前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管家嬤嬤叫小的問問您,要不要早些回王府?”那小廝道:“那位李公子竟獨自一人找上門來了,多少有些失儀,若當真叫他找尋到您,爭執起來,怕是不大好看。”
花燈節,人流何其之多?京中貴秀都會在花燈節的花街上包下茶館或戲館包廂,若是在花燈節上鬧起來,被一些人瞧見,名聲怕是不好。
“我知道了。”時雨道:“不必回,你安置幾個私兵在我四周便是。”
時雨還不知道那一日公子苑時,李現之也在場的事情,更不知道李現之跟陸無為早已碰上過麵了,她自小巷一別,便再也沒見過李現之,更不知道李現之時為何而來。
她印象裏,李現之還是那個霽月風光的公子,縱然自大自傲,永遠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但因出身緣故,他待人一向有禮節,以“正人君子”自詡,雖好顏麵,但多數時都約束自己,從不仗勢欺人,是個有些缺處,卻並不下作的人,所以時雨也不覺得他會做出來多壞的事情。
再說了,李現之能不能找來還不一定呢。
時雨縱然活過兩輩子,未卜先知的知道了一些事情發展,但是卻永遠搞不懂男人到底在想什麽。
“是。”聽聞郡主如此吩咐,那小廝便點頭應下,轉而下去了。
小廝離開之後,時雨複而回包廂內。
她與趙萬琴又坐了一會兒,外麵的天色徹底沉下來了,黑壓壓的天色下,花燈越發瑰麗耀眼,眼看著到了之前約過的時間,趙萬琴越發焦躁。
那位白公子沒有來。
白公子曠了她的約。
趙萬琴一時萬分沮喪,趴在桌上不肯說話,時雨便陪著她,安撫她:“說不準隻是耽擱了片刻,一會兒便來了。”
可是又等了半個時辰,等到外麵的天兒都黑成墨一般的顏色來時,時雨也說不出什麽安撫的話來了,兩個小姑娘在這最熱鬧的日子裏孤寂的坐了半個晚上。
等著花燈節都散了,街上的行人驟減,隻剩下零星幾個,連茶館都要打烊了的時候,趙萬琴才收拾好心情,拉著時雨準備回了。
“我也不怎麽喜歡他。”
趙萬琴起身的時候,擦著紅彤彤的鼻頭,帶著哭腔說:“他也就那樣。”
“挺一般的。”
“我就隨便約一約。”
“他不來也無所謂,我一點都不在乎。”
時雨在一旁點頭稱是,沒有戳破趙萬琴這點脆弱的自尊,順帶跟著哄了一句:“日後你找了旁人,他一定會後悔的。”
趙萬琴紅著眼,咬著牙,重重的“嗯”了一聲。
她們倆小姑娘手牽手下了茶樓的二樓包廂台階。
再從茶館出去的時候,原本熱鬧喧囂的街巷已經沒什麽人了,現下已是醜時末了,再過一兩個時辰,天都要亮了,她們倆手扯著手往外走,茶館的小廝弓著腰送到門口,拉長了音調道:“二位姑娘小心門檻兒,下回再來啊——”
因為花街原先攤販人群眾多,馬車進不來,所以馬車都停在隔壁的街巷,要上馬車回府,就得先走過一條街,她們倆從街頭走出來,遠遠一陣夜風襲來,卷來了半盞破掉了的殘燈,正是趙萬琴最喜歡的兔子形狀的花燈。
兔子花燈被風吹著在地麵上滾過趙萬琴的裙擺,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趙萬琴看著那兔子殘破的笑臉,覺得她跟著半邊兔子一樣淒涼。
趙萬琴繃了一路的臉終於繃不住了,拉著時雨的袖子一路哭哭啼啼的罵人:“不來就不來,直接回拒了我不行嗎?偏叫我這般等一晚上,耍人很好玩嗎?”
就算是本人臨時有事來不了,叫小廝來跑一趟又能怎麽樣呢?不過是一兩句話的事兒而已!
她開始罵了,時雨便跟著一起罵:“這位白公子人品堪憂,早些認清也好,省的日後與他糾纏深了,那才倒黴呢。”
她們倆手挽著手罵了半天,都覺得心中鬱氣散了不少。
言而無信、有約不赴的人,最討厭了!
彼時明月高懸夜空,自上而下照著整個街巷,兩個小姑娘攜手,無知無覺的走在街巷上,她們並不知曉,在下一個她們即將路過的巷口裏,藏著一夥李府的私兵。
夜色之下,私兵緊貼著巷口牆沿而立,蓄勢待發——他們接到了大公子的命令,要將安平郡主搶上馬車。
一個小小的郡主自然不會如何,他們主要的敵人是康佳王府的私兵。
當兩位小姑娘手挽著手走到巷子口的時候,正在哭著罵白公子的趙萬琴似乎聽到了點動靜,她紅腫著的圓眼往巷子口裏一望,道:“這裏好像有盔甲摩擦的聲音。”
她不像是時雨自幼長在京城,趙萬琴年幼時,是在漠北裏待過的,她見過漠北的戰爭,熟悉盔甲的聲音與鐵器的味道。
那是與胭脂水粉,綢緞薄紗截然不同的氣息。
幾乎就在趙萬琴看向巷口的一瞬間,巷子裏的私兵們驟然衝出來,奔向了她們二人!
時雨與趙萬琴呈現出了既然不同的反應,時雨當場被嚇的動彈不得,而趙萬琴本能地連退三步,轉身便跑,跑出幾步後,才記起來時雨還在。
“跑啊!”趙萬琴喊道。
時雨如夢初醒,但已經來不及了,距離她最近的私兵一把扯過她的手臂,幾個人直接把她包圍起來了。
這時候,康佳王府的私兵和趙府的私兵也從暗中衝出來——方才兩個姑娘都在茶樓中飲茶,所以私兵都未曾出現過,隻在暗處跟隨,免得擾了兩位姑娘的雅興。
後見有人當街搶衝兩位姑娘,他們才衝出來,但是已來不及了。
趙萬琴被趙家私兵救下來了,時雨卻被李家私兵迅速綁走了,康佳王府的私兵上去追,但卻被李家剩下的私兵糾纏住了,根本來不及追。
時雨被兩個李家私兵一前一後扛起來,一個拖住倆胳膊,捂住嘴、一個抱住倆腿,輕而易舉的將她扛起來扛跑了,這倆私兵腳力了得,跑的比馬都快,還會翻牆越簷,時雨嘴被捂著,一聲尖叫都沒冒出來,踢打也毫無力氣。
在絕對的力量麵前,她柔弱的不堪一擊。
時雨都被嚇壞了。
竟有人綁架她!
上輩子這時候,趙萬琴跟李摘星打比賽打輸了,傷了腿,每日窩在府內不出門,那日過燈會節的時候,是時雨跑到趙萬琴的府上,陪著趙萬琴過了一夜的。
她上輩子沒事,所以這輩子也理所應當的認為自己沒事——她就算是改變了,也應當隻改變了與陸無為一個人的線才對,怎麽會橫出這麽一個綁架呢?
時雨膽子不大,腦子也不行,一遇到險事,便驚得不敢動彈,渾身鐵硬,人家捂她嘴,她便真的不敢喊,隻瞪大了眼等死。
幸而這倆人沒殺她,而是兜兜轉轉,帶著她進了一條小巷,然後將時雨扔進了小巷子裏的馬車中,這兩人則一個堵守在馬車旁,一個堵守在小巷的巷口。
時雨“噗通”一下被扔進了馬車裏。
她被扔進來,身體重重的砸在了馬車地板上,這間馬車不夠大,因為馬車的車主並沒有什麽郡主規製,隻是個普通馬車,隻有一匹馬,堪堪能麵對麵坐下八個人,並不像是時雨的郡主馬車,還能擺一張大床和矮桌,做簡單的行居。
馬車內狹小昏暗,所以時雨一進來,便能看見馬車裏的人坐在馬車裏等她,因著四周無光,她沒能第一時間瞧清對方的臉,但也因為太過熟悉,所以她隻冷靜下來,瞧了一眼輪廓,便辨認出來是誰了。
“李現之!”時雨認清了是他,頓時有力氣了,方才那點膽怯全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一股惱羞成怒的火兒直頂頭皮,她爬起來,在馬車內站穩,冷聲道:“你喚人綁架我?李現之,你命不要了嗎?我是當朝郡主,若是此事被我父知曉,你官身都要被擼下來!”
說話間,她便往馬車外退。
“你父?”馬車對麵座位上坐著的李現之突然古怪的笑了一下,他不再像是之前一樣挺直著肩膀,堂堂正正的挺拔坐著,而是垂著首,塌著脊梁,整個人似乎要與馬車內的昏暗融為一體,周身都泛著粘稠潮濕、黏膩陰暗的氣息,他聲線模糊不清的笑起來,隨即譏諷、尖銳的大聲質問道:“時雨,你敢與你父言明嗎?言明你為何要與我退婚,言明你與旁的男子暗中勾連嗎!”
這一聲問落到時雨頭上,如同驚雷一般炸響,她的步伐慢了一步,李現之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掐著時雨的脖頸,雙眸猩紅的將她摁在馬車壁上,聲嘶力竭的喊道:“是你,你先背叛了我,你跟那個錦衣衛暗中勾連,然後才想著與我退婚,想著嫁給他!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時雨聽見“錦衣衛”這三個字的時候,腦袋都嗡了一下。
錦衣衛...她認識的錦衣衛隻有陸無為那一個。
李現之時如何知曉陸無為的?
時雨不知道,她在那一瞬間啞口無言。
她用力去推李現之的手,想要掙脫開他的桎梏,但偏生,李現之死死掐著她的脖子,甚至還想撕開她的衣服。
“我要了你,看他還會不會娶你!”李現之雙目赤紅著喊道:“時雨,你這一輩子,都隻能是我的!”
“住手!我未曾與他暗裏勾連。”時雨隻覺得一陣惡心湧上來,李現之的觸碰讓她渾身都難受,她的麵色被掐的緋紅,聲線艱澀道:“我沒有想嫁給他!”
她與李現之退婚也並非是因為陸無為,隻是因為上輩子被李現之傷透了心,這輩子不想跟他有交集而已,隻是李現之找不到旁的原因,便一門心思的把問題扔到旁人身上。
時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突聽馬車外傳來一陣倒地的動靜,似是有人摔倒在地上,且同時,馬車外有人重重的一刀砍在了馬車門上。
時雨與李現之都是一驚,馬車似乎被大力推倒了,時雨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隨後李現之就被人生生的從馬車外拽進去了,時雨囫圇的在馬車內滾了一圈,頭都不知道磕到了何處,“砰”的一聲,疼的她眼淚都快下來了。
而與此同時,馬車外一陣寂靜,什麽動靜都沒有了。
時雨艱難的從翻到在地上的馬車內探出身來,便瞧見這小巷子裏一片狼藉。
巷子的一半隱匿於昏暗之中,月光照過牆沿,斜斜的澆下來,照亮另一半,明暗相交的界限裏,這輛馬車的馬倒在地上,已經死了,兩個私兵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李現之則被人揪出來,打昏在地,扔在了地麵上。
但四周沒有人。
時雨茫然的從馬車車廂裏爬出來,跪在地麵上,看著這一地的人和血,感受著自己脖上的痛處,隻覺得自己今天晚上像是做夢一樣。
李現之因為誤會她與旁人暗裏勾連綁了他,那...是誰救了她呢?
剛才是誰把李現之從馬車裏拽出來的?
她不知道,她的腦子一片混沌,手掌死死的攥著衣領,臉色慘白的跪在小巷的地麵上。
像是跟別的狗搶食的小笨狗,搶不過,挨了頓打,縮在角落裏不敢汪汪叫。
——
康佳王府的私兵和趙萬琴、趙家私兵找到小巷子裏的時候,瞧見的便是這麽一幕。
私兵與罪魁禍首都暈倒在地,馬兒已死,馬首被人一刀斬落,鮮血流了一地,時雨跪坐在小巷中央,臉色極白。
趙萬琴“嗷”的一聲喊出來了:“時雨——”
人群衝進小巷間,紛亂的腳步聲塞滿了整個小巷,一群人七手八腳的去檢查時雨,各種各樣吵雜的聲音填滿了整個巷子。
而在與小巷一牆之隔的隔壁小巷間,陸無為靜靜地靠著巷子的磚牆站著。
月光落到他的麵上,他依舊如往常一樣平靜,等到隔壁巷子裏的人都走了,他才翻身上小巷的牆沿,蹲在牆沿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下方。
那三個人都被康佳王府的人當成證據捉回去了,如何裁決,當由康佳王府的人來辦,不是陸無為能插手的事情了。
小巷裏隻留下了一匹馬,和一輛馬車,暫時沒人來處理,隻有一個康佳王府的私兵看著,那私兵在原處的小巷口站著,根本沒想到,這裏有一個人,一直站在隔壁巷子裏,貼著巷牆站著。
陸無為垂眸看了一會兒地麵上的血跡,終於轉身離開了,隻是他步子邁起來的時候,腦子裏卻想過了時雨剛才在馬車裏的話。
“我沒有想嫁他。”
那是時雨情急之下的真話,還是用來糊弄李現之的假話呢?
陸無為想不清楚,他的判斷力總是在時雨這裏失效,因為不管時雨做什麽,他都會抱有一絲期待。
也許她會來。
也許她隻是被李現之嚇到了,所以在和李現之說假話。
也許...她是喜歡他的,隻是暫時沒想好,說不準過段時間,她便來了。
他想著,又覺得一陣壓抑,胸口很空。
他又像是個被碾壓出所有汁水的橘子一般,隻剩下幹巴巴地果肉,漸漸幹枯老化,要化成一塊泥土,最終泯滅與漫長歲月裏。
月色之下,陸無為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這裏。
他這人就有這樣的本事,一顆心被碾碎了,人卻依舊按照原先的軌跡來走,像是短暫的將魂魄與身體分開,不管多難熬,他都硬咬著牙往下走。
他那一身傲骨,死不低頭,五髒六腑都快被攪爛了,人還直挺挺的站著。
陸無為幾個思緒在腦海中閃過,人卻已經一路飛簷走瓦,回了北典府司內。
今晚該他當值。
但陸無為前腳剛回北典府司,後腳便被幾個同僚團團圍住,陸無為頓了下,沒反抗。
錦衣衛的規矩,反抗可當場格殺。
就在陸無為站住腳步的時候,一位姓袁的百戶出現,冷著臉掃了陸無為兩眼後,道:“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