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過去了多日,那大火焚燒的痕跡尤在,蕭北情站在一大片空地之前,眉眼低垂,神色悲慟,心底湧現出無奈與寂寥。

曾經的東宮早已不見,往日浮華隻在追憶間浮現。

有腳步聲自蕭北情身後響起,一步一步緩緩走到了他的身邊。

卻是向這片廢墟跪下。

“陛下,”韓荊望著前方,眼底現出頹色,“我們七人跟著陛下已經很多年了,湛大哥是最早跟著陛下的。”

“朕記得,湛寧雲跟了朕八年了,他後來帶著他飽受欺負的庶妹湛寧月一起從湛家離開,而你是朕回宮前最後一個跟著朕的,也是他們當中年齡最小的人。”蕭北情道。

“湛大哥為人成熟穩重,這份心性我們幾人都比不了,所以他一直當著暗一,是我們所有人的頭。”韓荊道,“寧月她天性善良,不愛說話,她雖是排在了第三,卻是我們幾人最寶貝的妹妹。還有暗四和暗五,這兩人灑脫不羈的性子如出一格,不願意受到束縛,這些年經常背著陛下偷偷跑出宮貪玩,小把戲不斷,可他們所忠之人唯有陛下。”

韓荊哽咽道:“我們受陛下大恩心甘情願地跟著陛下,總以為可以一直陪著陛下,扶持陛下開創有夏河山,直到我們所有人都老去的那天......”

“別說了。”蕭北情眼角已泛紅,內心深處攪起波瀾。

“臣偏要說!”韓荊轉身向蕭北情,他抬頭仰視這個他們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語帶了質問:“陛下為何不殺了杜尋,為何不殺了蕭虞?是他們害我們至此啊!我們七人就隻剩下了我,暗二,還有暗六,陛下作為我們的主君,手握有夏生殺予奪之權,為何不去向他們討這一筆債?”

“是否因為杜尋是您的親舅舅,蕭虞是您的妹妹,他們都是皇室宗親,他們都是金貴的命,而我們隻是身份低賤無名無姓被父母拋棄的孤兒,所以他們犯下大過可以被原諒而我們隻有白白因此失了性命?”韓荊語帶激憤,已全然忘卻了君臣。

但蕭北情卻沒有怪罪,他的語氣平靜:“朕有錯,朕將你們帶到了皇宮,卻沒有護好你們,他們都是因朕而死,落到此番下場是朕對不起他們,是朕違背了當初對你們的承諾。”

蕭北情的思緒回到了他七歲那年。

那年一個小孩子在冰天雪地裏被凍得瑟瑟發抖,他很餓很冷,可這個世界都是冰的,這數九寒天的冰窖裏沒有他能依靠的火,他的唇色漸漸青紫,漸漸地整個人仿佛就要徹底沉睡過去。

“醒醒,醒醒,你不能睡,你睡了就再也起不來了,他們好多人就這樣沒了,我已經看夠了,你不要再像他們那樣......”稚嫩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卻仿佛是自久遠的夢裏傳來。

那是蕭北情最難受的一天,那天他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那個地方,再也無法回到皇宮去見那雖然不疼他卻是生身父母的父皇母後一麵了。

可有一個同樣被父母拋棄的男孩,在那個自身難保的日子裏,替自己搓手,將他最後的吃的喂給了自己,用他那並不能高多少的溫度試圖留下另一個人的生命。

蕭北情受湛寧雲之恩,曾發誓要同他一起盡己所能救下這王朝所有被拋棄的孤兒,這些年他們雖然做得不少,可留下來陪著蕭北情始終不曾離去的就隻有這七人。

後來宮裏的人前來接蕭北情回宮,蕭北情再也無法關照他們,遂向他們道出身份,帶他們到東宮,一手提拔為自己的心腹。

雖是蕭北情主動拋出的橄欖枝,可他們願意替自己做事的心意是真的,蕭北情曾在那時允諾,待他真正稱帝接手這江山時,定帶他們同享富貴,一起過好日子。

豪言壯語尤在,人卻已去大半。

蕭北情眼底蓄滿了無盡的悲涼,似乎對他好的所有人,都在因為他自己漸漸離他遠去,從他到王城收下的貼身婢女泠香開始,他的身邊開始變得空寂。

韓荊見蕭北情麵上的悲色並不比自己少,他一時再難說出指責的話,他道:“臣失言了,請陛下恕我不敬之罪。陛下知臣向來衝動,上次若非臣失了腦子,以為陛下被杜尋抓住,跑去杜尋那裏白折騰了一番,臣也不至於錯過後麵這許多事,不能同湛大哥他們一起好好守住東宮,也許多我一個人,我就能救出他們,又或者,讓我去死,留下其他人的性命。”

韓荊看向蕭北情,道:“可事已至此,說什麽都沒有用了。陛下,你可否告訴臣,宮裏,究竟是如何到了這個地步的?”

“你起來吧,”蕭北情道,“這些事在朕腦子裏很久了,也是需要讓一個人知道。”

“朕想告訴你一件事,一件你們七個人跟朕多年都不知道的事。”蕭北情語氣鄭重,卻又帶了幾分輕快釋然。

然後韓荊就聽到一直在他們麵前表現得冷情要強之人在他耳邊炸響一句驚雷。

這句話同那日他被杜尋等人逼到退無可退時杜尋所說的一句話重疊。

隻表達了一個意思。

那就是蕭北情真的是,女子!

韓荊尤不可置信,他卻還清楚地記得杜尋那日將他踩在腳下時所說的話。

“誰告訴你我把那小賤人給關起來了的......你莫不是蠢,你這麽巴巴地來救你的陛下,你連她是女的都不知道嗎......”

韓荊瞳孔放大,隻死死地看著眼前這個根本完全不像女子的一個人,他掌有夏江山,他握萬人福祉,他受著有夏所有臣民的朝拜。

這偌大王朝,有誰不跪在他無上的皇權之下呢?

他曾經一度是自己的仰望。

可他,真的是她嗎?

韓荊垂眼,語無倫次道:“臣不信,杜尋說假話來騙臣,陛下你也編故事來騙我。陛下何必沒事說這樣一句話,陛下是男人,我們都是想要跟著陛下一起創大業的人,陛下不可能是女人,怎麽可能......”

蕭北情看著失措的韓荊,嘴角流露出苦澀,原來當男子當了那麽久,他真的已經完全不像是一個女人了嗎?連自己的親信都無法接受這件事,更遑論這天下臣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