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河決定當天夜裏就帶葉雨欣返回江城。
秦爍表示無異議,但是,他說:“河河,我們能不能吃過飯再走?”
通往江城最早一班的火車淩晨兩點鍾出發,因此他們吃了一頓格外漫長的夜宵。期間宋河給局裏打了一個電話,不久之後他被告知:將有一節車廂專為他們騰空——其實這個時段本也沒什麽旅客。
秦爍從那頓漫長的夜宵一開始,就表現出索然無味的樣子。他試圖講幾個笑話,卻總是被宋河無情地打斷:“你身子骨這麽虛弱,多吃點菜,少說點話。”
似乎已經預料到接下來的旅途將會更加乏味,秦爍上車後就迫不及待地掏出撲克來,他跟宋河說玩什麽都成,隻要別幹坐著。宋河說自己從來不玩撲克,讓他自己跟自己玩。秦爍又來遊說範小梵,小梵說:“隻要師哥同意,我倒是願意。”
宋河自然不同意。
秦爍又問葉雨欣,是否願意給他一個麵子,葉雨欣說:“隻要你能幫我打開手銬。”
於是秦爍放棄了打撲克的念頭,轉而望著宋河嘻嘻地笑。
宋河說:“你又憋著什麽壞呢?”
秦爍說:“河河,我知道你一直好奇,這一個月我都在幹嗎。怎麽樣,想知道嗎?”
宋河說:“想。”
秦爍說:“那你求求我,我講給你聽。”
宋河說:“你愛說不說,反正我又沒逼著你說。”
秦爍說:“河河,你就不能表裏如一嗎?為什麽明明你心裏很想知道,卻總是裝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呢?你這樣很過分,對我是一種傷害。”
宋河說:“是的,那你還要不要說下去?”
秦爍說:“當然!”
宋河說:“那不就得了?”
秦爍說:“那……河河,你能不能稍微拿出點誠意來,多少表現出一點期待的樣子?”
宋河說:“你再跟我講條件,信不信我把耳朵堵上?”
秦爍說:“好吧好吧,我這就講給你聽。”
——大約一個月以前,我接到了於叔的電話。他問是否可以來To The Moon找我,我說這裏不適合老年人,我去局裏就是了。他大笑,但堅持要來。
見麵之後,於叔開門見山,說讓我幫一個忙。
我笑道:“我不是一直在幫您嗎?”
於叔說:“這次不是咱們局裏的事兒,要去寧城。而且……事情非常棘手,如果你同意的話,我這就派車送你去,馬上啟程。”
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還不知道什麽事情就要送我去,萬一我不想去呢?
於叔似乎看出了我的顧慮,他神秘一笑,說:“小秦,我保證,你一定會感興趣的。”
幾天以前,寧城警方接到線報,一直活躍在此地數年的毒梟唐凱,準備親自進行一次毒品交易,屆時將有8公斤的海洛因出現在交易現場。前來與唐凱接頭的是一位外號叫作“荒原狼”的人,情報隻顯示他為男性,其他的則一概不知。交易定在當天晚上八點,地點是寧城某五星級酒店的一間總統套房。本來警方設想的是,隻要荒原狼出現並進入房間,事先布置好的同誌就立即展開抓捕,將之一網成擒。可是不知為什麽,荒原狼和他的兩個手下進入房間以後,立即傳來了一陣槍聲。槍聲持續了兩分鍾左右後息止。這時候警方破門而入,發現交易雙方除去“荒原狼”以外,全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且均已死亡。事後警方經過縝密的調查,發現所有的子彈都是由“荒原狼”手裏的槍射出的,也就是說,很有可能是“荒原狼”射殺了在場的人員——這其中包括他的兩名手下以及警方的一名臥底。
於叔簡單地介紹了案件經過,然後對我說:“可是小秦,事情就是這麽詭異,警方將‘荒原狼’控製住以後,找遍了房間的各個角落,就是沒有發現那8公斤海洛因的影子,你說這事兒邪門不邪門?!”
我知道於叔這麽說,肯定是經過驗證的,這其中包括將毒品衝入馬桶、扔出窗外等手段。又或許是警方臥底的情報有誤,那批海洛因根本就沒拿入房間;甚至還會有這樣的可能性——參與此案的某個警察將毒品進行了藏匿。
但是從於叔無動於衷的表情來看,他顯然早就料到我會給出後兩種推測。
“那麽就是說,8公斤海洛因於兩分鍾內在插翅難飛、防守嚴密的房間裏憑空消失了?”
“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個活著的人……他怎麽說?”
於叔聽到我這麽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小秦,這就是我找你的理由。這個叫‘荒原狼’的,有著非比尋常的心理素質,說句不誇張的,這家夥好像真的是一頭狼,狡猾、奸詐,他能輕而易舉洞悉辦案刑警們的所思所想,簡直是難纏透頂!但是別無選擇,就算他是上帝,警方也要迎難而上!寧城方麵負責本案的小吳是我當年帶出來的,總聽我提起你……”
我說:“於叔,您是想讓我撬開那人的嘴巴,找到那批毒品?”
於叔說:“所以你會答應我吧?”
我知道我不會拒絕,盡管我還沒有十足把握。
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我竟然想馬上見到“荒原狼”本人。
可事實證明,我的想法過於簡單了。
負責與我接洽的寧城警局吳隊長,就是於叔口中的那個“小吳”。我們見麵之後,寒暄了兩句他便單刀直入,跟我說如果後悔還來得及,他們不會勉強我。
我被搞得一愣,忙問他:“什麽意思?”
吳隊長說:“怎麽,於局沒有告訴你?考慮到‘荒原狼’已經有了戒備心理,所以我們研究決定,不再使用常規審訊,而是要靠近他……”
我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心道這豈不是讓我去做臥底?而且還是到幹掉一票人的殺人犯身邊做臥底!我突然有些生氣,不僅僅是因為惜命——至少於叔應該知會我一聲才好。於是我問吳隊長,能不能讓我先考慮一下?
吳隊長衝著我溫和地笑,露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當然。你有一分鍾的考慮時間。”
我說:“那我決定把這一分鍾還給你。現在,請你考慮一下,我能不能見見‘荒原狼’,以常規審訊的方式?”
吳隊長斬釘截鐵地說:“不可以。現在擺在你麵前的路有兩條,一,同意做臥底,就可以見到‘荒原狼’;二,不同意做臥底,就不可以見到‘荒原狼’。”
我說:“我可是來幫忙的。”
吳隊長說:“我知道。我代表局裏表示由衷的感謝,不管你選擇哪一條。”
跟“荒原狼”第一次見麵是在兩天以後。
雖然我已經看過相關的材料,知道他的名字叫鍾坦,但我仍喜歡叫他“荒原狼”。與照片上的內斂不同,他本人顯得精力充沛,尤其是那雙銳利的眼睛,透著一股令人心神不寧的冷靜。對於我的到來,他表現得十分禮貌,不但主動與我握手,還倒了杯水給我。
這或許是個非常好的開端?至少吳隊長會這麽想。
但是我知道,事情絕非這麽簡單。他其實是用了三個步驟對我進行了判斷,全部都集中在手上。首先是目測,通過手背的皮膚、手指、指甲,可以很快地判斷出一個人的身份;握手則是進一步通過手繭、力量進行驗證;一個人用什麽方式去接水杯,是單手還是雙手,是托住杯子還是提住杯子,都能反映出這個人彼時的心理狀態。然而,此後“荒原狼”並沒有急於對我再行試探,可越是這樣,反而越讓我覺得,我可能遇到了一個真正的對手。
第一天就這樣簡單地過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剛睜開眼睛,就見“荒原狼”坐在我的床邊,麵無表情地望著我。我向他問了聲好,說:“你怎麽起得這麽早?”
“荒原狼”說:“其實我有一個綽號,叫作‘荒原狼’。怎麽,他們沒跟你說過?”
我打趣道:“怎麽,你很喜歡捕羊嗎?”
“荒原狼”笑了:“我是很喜歡。但你知道我最喜歡哪種方式嗎?”話畢,他突然快速地伸出手指向我“噓”了一聲,露出了神經兮兮的笑容,接著伸出舌頭舔著嘴唇,雙眼迸發出貪婪的目光,“如果一頭狼隻會用牙齒讓獵物臣服,那麽,它隻能算是釋放了一小部分的天性。一頭真正的狼,尤其是經受過荒原生活的狼,它一定會具備這樣的品質——不需要任何暴力,僅僅憑借它散發出的氣息,就能讓獵物噤若寒蟬、膽戰心驚、惶惶不可終日,甚至因為無法忍受恐懼而自我摧殘。”
我打量著判若兩人的他,笑道:“你真是一點兒都不像個毒販。”
“荒原狼”說:“你也不像一個臥底。”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咄咄逼人的氣勢又不見了,轉而變成了昨天那般客氣,聲稱反正也是閑來無事,不如訓練一下腦子,免得生鏽。不等我同意,他就如數家珍地出了一道謎題給我,大致的內容是這樣——
某市城鄉結合部的一家儲蓄所遭到搶劫。
下午3點鍾左右,嫌犯手持自製獵槍衝入案發現場,先是開了一槍以作震懾,而後要求營業員交出錢來。當時在儲蓄所內還有一男一女,男的正在辦理一筆小額存款業務;女的則是附近一家食品公司的會計,來提取之前預約好的8萬塊現金。
突如其來的槍聲響起之後,兩人同時驚聲尖叫起來,隨即癱倒在地。嫌犯一邊再三催促營業員趕緊交出錢來,一邊命令男的馬上滾開,但並沒有一起放掉那名女會計。可當營業員將那8萬塊現金拋給嫌犯後,這時的案發現場卻出現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隻見嫌犯掏出打火機,有條不紊地將現金點燃,監控錄像清晰地記錄下了他那歇斯底裏的亢奮狀態。
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還在後頭。嫌犯似乎生怕自己極力呈現的麵部表情被遺漏掉,因此在那名女會計試圖趁機逃走之際,嫌犯的雙眼執拗地不肯離開監控探頭,僅僅是小心翼翼地說了句不要動,然後別扭地將手臂朝後,槍指女會計。直到散落在地的現金全部燃盡,整整八分半鍾,嫌犯始終保持著這個姿勢。
由於嫌犯在作案時並未遮擋麵部,警方通過監控錄像很快就確認了他的身份。
然而,事情的發展再次出乎意料,抓捕工作還未展開,嫌犯便主動投案自首,並對自己搶劫儲蓄所、焚燒現金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可是在隨後的審訊當中,警方卻遇到了難題,嫌犯表現得相當不配合,拒不交代犯罪動機。
“荒原狼”說到這裏,突然反問道:“朋友,你能猜出他的犯罪動機是什麽嗎?”
我並沒有著急回答,而是快速將這道題的內容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當確認這並非他給我設下的陷阱之後,我說:“還是不要浪費時間了,你根本沒有誠意。”
“荒原狼”突然大笑,他非但沒有因為我冰冷的語調表現出不悅,反而還有些興奮難耐:“我就知道,你的到來絕對是老天爺送給我的禮物!實不相瞞,我確實應該給你一條提示,隻不過我想試一試,你是不是在認真對待。”
我說:“那麽,假如我猜中了,會有什麽獎勵?”
“荒原狼”說:“我知道你們想找到那批毒品。你放心,如果你猜中了,我會給你一條相應的線索,你問什麽我答什麽——但我要事先說明,你不可以直接問我毒品在哪兒。”
我說:“公平合理。現在,請說出你的提示來。”
綠皮火車在一座小車站作短暫停留。
乘務員提著暖壺走進車廂,認真又小心地為秦爍四人倒水。
乘務員是個漂亮的女孩,笑起來有兩個大大的酒窩。想來應該是剛剛參加工作,臉上有著藏不住的熱忱。秦爍先是誇獎乘務員笑起來好看,又說:“今天晚上的熱水很甜,可不可以等我喝完,再給我倒一杯?”
乘務員被他逗得捂住了嘴,有些羞澀地說:“你可真會胡說八道!”
秦爍說:“你知道嗎?其實我還會變魔術。要是你敢把你的電話號碼寫在我手裏,我馬上就能猜到你叫什麽名字。”
乘務員忽閃的大眼睛裏寫滿躍躍欲試:“真的嗎?”
秦爍說:“我知道你一定不相信。”
乘務員又捂起了嘴巴,然後拿出一支筆,準備讓秦爍得逞。
這時,陰著臉不發一言的宋河仿佛已經忍耐到了極限,他猛地站起身來,捏住秦爍精瘦的腕子,說:“你鬧夠了沒有?要是鬧夠了,麻煩你說出那個提示來!”
乘務員說:“這也是你魔術裏的一部分嗎?”
秦爍齜牙咧嘴:“沒錯兒!我就說嘛,打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哎喲!”
宋河稍一用力後,對乘務員說:“蘇佳音同誌,謝謝你的熱水。請你先離開可以嗎?”
乘務員順著宋河的眼神,看到了自己的胸牌。
乘務員離開車廂的時候回身忘了秦爍一眼,秦爍向她揮揮手——可愛路線。
綠皮火車再次開動。
宋河說:“你到底怎樣才肯講?”
秦爍說:“我就是想讓你著急而已。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荒原狼’給出的提示是,嫌犯曾經追求過負責此案的一名女警察,但並沒有成功。”
一時之間,宋河、範小梵陷入思索,甚至連葉雨欣也參與其中,開始了這樁推理遊戲。而秦爍則變得精神抖擻起來,目光裏再也沒了百無聊賴。
在經過慎重的推敲後,範小梵率先發言,她說:“我認為,嫌犯搶劫儲蓄所,做出那麽怪異的行為,無非是要吊起警方的胃口。隻有這樣,他才可以要求那個他曾經愛慕的女警察與他相見。嫌犯想要告訴女警察,他是多麽地迷戀她,為此他甚至不惜失去自由。”
宋河搖頭道:“小梵,這在邏輯上固然能說得通,但卻僅僅是說得通而已。你不覺得嫌犯的一係列舉動,更像是某種帶有儀式味道的作秀嗎?這一點跟李逸梅案裏我們遇到的狀況是相同的。舉一反三,所以,我認為嫌犯的舉動絕非故意吊起警方胃口那麽單純,而是有著明確的指向性。至於這個指向性究竟是什麽,抱歉,無法了解嫌犯的背景,我不想胡亂揣測——除非你能再多透露一些信息。”
秦爍大笑:“河河,你真是越來越狡猾啦!好吧,難得有這麽好的氛圍——”
“其實我覺得一點都不難。”一直沒有說話的葉雨欣突然開口道,“宋警官,你敢不敢跟我做個交易?要是我能猜中嫌犯的犯罪動機……”
“你想都不要想!”
“宋警官,你誤會了。我隻是希望你能解下我的手銬,讓我獲得片刻的自由也好。”
“我可以出於人道為你解下手銬,但不能是交易。”宋河沉默了片刻,說,“這是我作為一名人民警察的原則。好了,現在,你可以說出你的推測了。”
葉雨欣望著自己纖弱的手腕,那上麵留有手銬的紅痕。
她笑了一下,露出了極其自信的表情,說:“首先,嫌犯對那家儲蓄所的情況十分地了解,知道監控探頭的位置所在,那麽基於同樣的道理,他應該同樣清楚食品公司的女會計會在案發當日取走那8萬塊現金。或許有人會由此得出結論,誘發他搶劫的因素當中,食品公司或者那名女會計占有很大的比重——但,我卻不這麽認為。這麽說吧,我覺得嫌犯需要的隻是那8萬塊現金,跟什麽公司、什麽人取錢沒有絕對的關係。”
範小梵說:“那他為什麽要放掉男的卻留下了那名女會計?”
葉雨欣說:“你問的很有意思。不過,這一點請允許我先不作回答。咱們繼續。假如單純將這件事兒列為搶劫案件,你們會發現,其實嫌犯衝入案發現場,並不一定非要開槍,因為這樣必然會引起騷亂,引來警方。以作震懾不過是大家的慣常思維,嫌犯是不會如此低能的,如同他焚燒現金和麵對攝像探頭展示亢奮,這一槍對他來說,僅僅是為了製造刺激的氛圍,讓自己的身體完全融入到這個環境當中。我們再說那8萬塊現金,它整整燃燒了八分半鍾,我認為,這才是嫌犯最在意的,也是他計算好的,因為達不到這個時間,一切都將毫無意義。所以答案在於:男女之間的**已經無法滿足嫌犯,他隻能通過這樣極端的方式來獲得**,而八分鍾就是截點!於他而言,這是一種層次!一種我們常人永遠也無法企及的層次!”葉雨欣說到這裏,突然詭譎一笑,“小梵警官,至於他為什麽要留下那名女會計,我想,應該是作為不同性別的一種寄托……”
範小梵厲聲道:“這……簡直是太變態了!”
宋河說:“不,這僅僅是嫌犯的初級目標,他更大的目標是他曾經追求過的女警察。他要向曾經的愛慕者講述他的犯罪心理,以此再一次獲得徹底的滿足!嫌犯……應該是一名重度性心理障礙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