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蕭嶺有所反應, 謝之容已鬆開了擦巾。

猝不及防地,落下。

“髒了。”蕭嶺幹澀道。

手指擦過手背,熱源頃刻間消失, 微微發冷的皮膚索瑟了下, 一瞬間竟生出了些隱秘的渴求, 謝之容向後退了一步, “臣去為陛下換一條幹淨的。”

……

蕭嶺膝上放著一錫奴,外麵套著喜氣洋洋的石榴紅緞麵套子, 邊緣一圈雪白狐狸毛,與蕭嶺一身的深色對比鮮明,他左手搭在上麵,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 右手執筆, 寫著什麽。

蕭岫坐在蕭嶺旁邊。

他從來時就看見了那石榴紅套子,這個顏色的緞麵, 除了蕭琨玉, 蕭岫想不到還有誰會用。

大約是蕭琨玉送的年禮之一, 因為顏色太喜慶,所以此時就被主衣司的宮人做成了錫奴套子送來。

書室內有地龍,又燃了碳爐, 整個側殿有如春日一般,先前送來的金桔樹金燦燦地立在不遠處, 殿中除卻熏香,還彌漫著淡淡的桔子清甜味道。

伏在案頭, 口中含著金桔, 隻拿舌頭在口中碰撞著玩, 卻不咬下去。

“兄長這是在想什麽?”蕭岫含糊地問:“長籲短歎的。”

蕭嶺疑惑道:“有嗎?”

他絕對不曾長籲短歎。

蕭岫從案上爬起, 點點頭道:“倒無歎息,隻是眉宇一直緊鎖。”

“朕為國事憂煩。”蕭嶺放下筆,朝蕭岫笑道。

從在浴室中曖昧至極的對談之後,謝之容當真隻給他送了擦巾與衣物,卻沒有再多言。

蕭嶺出來時,謝之容已去偏殿籌備軍務了。

謝之容顯然是有意避開。

況且,兩人實在都忙。

此刻的謝之容,要安排的事情比蕭嶺還要多得多,因此這半日以來,再未碰過麵。

蕭岫已坐在這一下午,將蕭嶺還沒來得及命人送到留王府的年禮能吃的都嚐了個遍,再無論如何都吃不下了之後才安安靜靜地趴在桌上看蕭嶺處理國事。

蕭岫點點頭,長長地哦了聲。

方才他還不確定皇帝到底為何心情微妙,聽到蕭嶺說是為國事,他才篤定,一定不是因為國事。

若為國事,蕭嶺已經召相關的大臣開會了,哪裏會在這裏皺眉。

蕭岫像是想到了什麽,漂亮的鳳眼一彎,又趴下了,隻是偏頭去看皇帝,乖乖巧巧道:“若為國事,臣弟無以分憂,若為私事,皇兄或可與臣弟說上一二句。”

少年人機敏,“若有誰惹了皇兄生氣,臣弟也可去整治他一頓出氣,皇兄,同臣弟說說嘛。”

聽他如此理直氣壯,蕭嶺哭笑不得,“什麽話。”

蕭岫搭在臉旁邊,小聲嘀咕道:“是真心得不能再真心的肺腑之言,”鬢發貼在臉邊,蕭岫吹了下頭發,姿態天真親密,“不過啊,如皇兄這般日理萬機,夙興夜寐,若是誰再讓陛下為私事煩心,可當真太不懂事了,不若臣弟,”

話還沒說完腦殼就被人彈了下。

蕭岫立時捂住額頭,委屈地看著蕭嶺,“皇兄?”

蕭岫剛才那一番話的意圖落在蕭嶺眼中簡直呼之欲出。

蕭嶺放下手,笑眯眯道:“手癢了,朕懂事聽話善解人意的王弟,能理解的吧?”

蕭岫哼了一聲,嘴裏的金桔用力嚼了嚼,被他咽了下去,“能,誰叫臣弟懂事。”悶悶回答蕭嶺。

果然和謝之容有關!

如蕭岫所想,像謝之容這樣的人,不論是為臣,還是在後宮,都危險至極,竟如枕未收鞘的鋒刃入眠無甚區別,上上之策便是不管其有無大用,不去冒被利劍反噬之險,殺了最為妥當,偏偏他皇兄甘之如飴,活像被狐狸精蠱惑了心誌。

蕭嶺心情不佳。

他心情算太好的時候便喜歡讓旁人也跟著心情一同不好。

手邊放著崔平之與崔安用詞誠惶誠恐的謝恩折子,蕭嶺揮筆,令世子入京,在大長公主身邊侍疾盡孝,且崔安自小長在兆安,與皇帝不得見,借著此次入京,正好也讓蕭嶺見見崔安為人。

寫好的詔令將被急發兆安。

若受恩王允,楊廷機亦不會同意,以楊廷機為首的武將必然與崔平之、崔康更生嫌隙,若是不允,便是為皇帝尋好了出兵的理由。

名正則言順,言順則事成。

蕭嶺垂眼。

手指無意識地勾著錫奴上毛茸茸白生生的狐狸毛玩。

眼下,最最要緊的事情都有了章程,隻需要按部就班地去執行。

不對,不對。

最最要緊的事,還沒有頭緒。

出兵之前,主帥與帝王心存齟齬,實是大忌。

“皇兄。”蕭岫喚他。

蕭岫的聲音將蕭嶺拉回現實,“怎麽?”

“皇兄又在皺眉。”蕭岫笑眯眯道:“還為國事?”

蕭嶺亦笑道:“為千金易得,一將難求。”

少年人一派天真似的,“我朝似乎並不缺名將。”眸光流轉,登時明了,“缺得卻是陛下信賴。”

蕭嶺搖頭,隻笑不語。

蕭岫起身,去摘那盆萬裏迢迢送來的金桔樹上的小金桔,小桔子在手中轉著。

謝之容與蕭嶺的關係,有些微妙。

能讓蕭嶺如此糾結的,除卻謝之容,再無他人。

蕭岫雖覺得謝之容此人狼子野心,但謝之容此時不僅是內宮中人,更是一將帥,挑撥君主與將領不和的話蕭岫不會說,況且,他就算說了,也清楚蕭嶺不會信。

站在金燦燦的桔子樹旁邊,少年人也歎了口氣,對蕭嶺道:“陛下,您憂愁至此,臣弟卻無法分憂,愧食君祿。”

蕭嶺更哭笑不得,“阿岫不必如此。”

蕭岫又揪下來數個桔子。

看得蕭嶺忍無可忍,“阿岫。”

別薅禿了!不好看。

蕭岫捧著一把金桔到蕭嶺麵前,跪坐下,“先前陛下能與臣弟推心置腹,今日有何難言之隱,竟是不能說開的?”

蕭岫這話已是明示。

蕭嶺順手拈起個桔子。

是不能說開?

還是不想說開?

蕭岫仰著臉,笑得有點不懷好意,“若是旁人臣弟不知怎麽讓他來,若是謝將軍,臣弟倒知道。”

蕭嶺手邊的事情已處理完了大半,也不在乎多聽蕭岫玩笑兩句,“你講。”

“陛下說要立後,”少年翹唇,笑得分外開懷,“謝將軍定然毫不猶豫地回未央宮勸陛下三思。”

蕭嶺目光落在蕭岫臉上。

少年人原本仰麵笑著,被皇帝黝黑的眼眸定定看著,驀地生出幾分緊張來,方才戲謔的心思登時歇了,愣了愣,小聲道:“陛下?”

遭皇帝目不轉睛看著,雪白的耳垂慢慢染上了層紅。

蕭岫又叫了聲:“皇兄?”

回答他的是蕭嶺伸出的手,用力在蕭岫發頂揉了兩下,“ 嗯,朕可以考慮。”

蕭岫聞言大驚,不由得順著皇帝問道:“那陛下欲立誰?”

“朕想立,”蕭嶺尾音上揚,麵前的少年人不知為何有些緊張,喉結動了下,“朕為何要告訴你?”

蕭岫原本繃直的脊背驟然癱了下去。

“行了,天色不早,朕不留你用飯了,”蕭嶺鬆開手,“走吧,明日再來。”

有些話,是一定要說開的。

蕭岫哽了下。

他意識到蕭嶺要幹什麽,幽幽道:“兄長此舉,未免過河拆橋。”

蕭嶺懷中抱著暖暖的錫奴,頷首道:“朕不送你。”

蕭岫惱得深吸一口氣,上上下下地將蕭嶺打量一番,最終目光落在蕭嶺懷中的錫奴上,少年身手敏捷,趁著蕭嶺不備,將錫奴撈到了自己懷中。

“阿……”

懷抱錫奴,蕭岫笑著向皇帝見了個禮,“臣弟告退了。”

“你,”

少年人快步跑走,像是怕蕭嶺追上。

蕭嶺隻好命人再取來一個。

蕭岫身上衣料顏色多淺淡,月白天青雪青常有,卻也極少出現這樣豔麗的顏色,他一路出去,懷中抱著的東西格外顯眼。

目光落到不遠處一人身上,蕭岫腳步頓住,等了幾息,聽到那人道;“王爺。”

蕭岫懷抱錫奴,難得規矩回了個禮,“謝將軍。”

他站定,似乎就是為了給謝之容看那刺目的石榴紅。

外麵尚有細雪,謝之容是打著傘的,握著傘的手指淨白,幾無血色。

蕭岫裝模作樣地關切,“將軍不冷?”

蕭岫素日是不用錫奴的,況且這叫人過目不忘的顏色任誰都知道是誰給蕭岫的錫奴,淡淡應付一句,“多謝王爺關懷。”

二人錯身而過。

蕭嶺正在捧杯喝茶,想著是命人將謝之容叫回來,還是自己去見,聽到腳步聲以為是蕭岫又回來了,頭兒不抬地道;“阿岫落下什麽東西了?”

“……是臣。”

蕭嶺驚訝地抬首,“之容。”

謝之容脫下大氅,因身上還沾著寒氣,並沒有立刻就到蕭嶺麵前。

兩人距離不遠不近。

“臣亦有話想同陛下說。”

蕭嶺心中猛地生出了一種極為奇怪的感覺。

小指擦磨了一下膝上錫奴精致的錦緞套,“你說。”

“臣在半年前,夜中常常不得安枕。”

蕭嶺眼眸霍地睜大了。

那種預感,已經呼之欲出。

“那你,是睡不著嗎?”

謝之容語氣輕緩,慢悠悠的,搖頭否認,“臣睡得很沉,隻是做夢,夢境奇異,每一次的夢,與上一次都可恰到好處地銜接。”

身上的寒氣漸漸散去。

謝之容上前。

“你……”蕭嶺心中驚濤駭浪,係統那個狗東西不是說謝之容什麽都不會記得嗎,他的語氣裏染上了從未有過的、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急切,“夢到了什麽?”

距離在拉近。

但蕭嶺並沒有意識到。

“夢中,臣大逆不道,起兵謀反,”謝之容居高臨下,垂首,看向蕭嶺微縮的瞳孔,“將陛下,困於內宮之中。半年來,始終如一。陛下,”微涼的手指順著喉結爬上下頜,“是否覺得這個夢境十分熟悉?”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我先去做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