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嶺愣了一下, 謝之容在他心裏雖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但於可愉興之物多毫無興趣,他乍然要賞, 倒令蕭嶺十分意外, 旋即笑道:“那之容想要什麽?”
謝之容的視線在皇帝臉上輕輕一劃, 讓蕭嶺有種自己仿佛也成了籌碼之一的錯覺, 半晌,謝之容微微皺眉, 道:“陛下昨夜沒睡好?”
蕭嶺:“……”
謝謝,已經在悔不當初了。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哪怕蕭岫抱著他胳膊嚎啕大哭他也不去長信宮。
蕭嶺輕咳一聲,目光遊移, “之容, 你還沒說你想要什麽?”
“國事重要,陛下身體更重要。”謝之容道, 蕭嶺抬頭看他, 臉上有一種見鬼了的悚然, 不知道是不是蕭嶺的驚異表現得過於明顯,他又補充,“若陛下欠安, 於國事上便要耽誤。”
蕭嶺呼了一口氣,剛才那種違和頓時煙消雲散, 下意識按了按眼下烏青,道:“朕以後慎重。”說著看向謝之容, 等待謝之容的回答。
“這樣說來, 陛下是要給了?”謝之容問道。
蕭嶺沒有立刻應答, “之容不妨先說你想要什麽。”
謝之容平日很欣賞蕭嶺的謹慎, 但放在這種時候,未免可惡,眉宇下壓,遮掩住了眼中的情緒,謝之容戲謔道:“陛下昨日不還說,臣要什麽,凡陛下所有,都不會吝嗇嗎?”
蕭嶺腦袋蹭地炸了一下。
讓謝之容經曆了這件事情,以謝之容的記憶力,這和讓人錄下來了有什麽區別?
他用手指按住了半張臉,不願意抬頭見人,生無可戀道:“之容請說。”
蕭嶺整個人此刻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頹唐,好像下一秒就能尋個角落裏去蜷著,可見在皇帝心裏,這件事有多丟人,謝之容看他這個可憐樣子輕笑了聲,起身道:“既然陛下慷慨,臣卻之不恭。”
他離開桌案時不知有意無意,與蕭嶺距離不遠。
袍角劃開的弧度恰好蹭到蕭嶺的手臂,突如其來的觸碰讓蕭嶺豁地抬頭。
“權當陛下欠臣吧,”謝之容語氣平淡,尾音卻略微上揚,仿佛頗為愉悅,“待臣想好,”他一頓,意味深長道:“待陛下舍得,臣再來討要恩賞。”
不等蕭嶺回答,他見禮,“陛下宵衣旰食,臣不便打擾,先告退了。”
蕭嶺頷首,又拿起來本奏折。
朱筆的一端輕輕點在眉心上,蕭嶺若有所思。
謝之容想要什麽,若他能給,他自然會給。
但有些他不能給。
譬如他的命。
蕭嶺落筆,眉心微蹙。
謝之容到底想要什麽?
而後數日,蕭嶺公務繁忙。
距離蕭嶺繼位後的第一場會試,已不足兩天。
……
這日,大長公主府門前車馬盈門,來往馬車足足排出去二裏遠,占了公主府門前一條街。
花廳內,崔寒坐在椅子上麵無表情地翻著本匯編了古人新政改製的書。
負責押送這批東西的管事捧著幾乎能與他手中書一般厚的禮單一件一件地念著,念了約一刻,念得嗓子發幹,額頭冒出細細的汗珠來,從古董字畫念到首飾,才開始念衣料,此後還要家具、丸藥、和各類雜用,“……蟒緞、妝緞、石榴綾、煙綾羅各五百匹,王爺記掛著郡主喜歡石榴緞,特命送來八百匹。”
崔寒合上書,抬手示止。
管事的如獲大赦地停下。
少女坐在陽光下,搭在膝蓋上的手淨白近乎生輝,削刻的手腕上偏帶著隻血沁玉鐲,襯得原本就過於蒼白的皮膚竟透出些陰沉氣來。
“這是做什麽?”他語氣聽不出喜怒,“將一應物件備齊全了,倒好像父王容不下本郡主,想我及早出嫁似的。”
管事哪裏敢接這話?
“還是說,”手指劃過書脊,“父王覺得宮中會慢待我與母妃?怕我們孤兒寡母在京城一應用度全無,巴巴地把東西送來,”崔寒麵上淩厲之色立顯,“這樣快,我與母妃剛離開王府,你們便也啟程了吧?”
大長公主與受恩王夫妻兩地分居,受恩王掛念,常常派人送東西也是有的。
但從來沒有一次,準備得如此齊全。
崔平之的目的是什麽,昭然若揭。
管事的被崔寒森冷的聲音嚇了一跳,本想立刻跪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請罪的,而後突然想了臨行前大公子崔安來叮囑他的話。
崔安告訴他,他押送有功,日後便留在郡主身邊效力。
管事先前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情,以往大長公主在京城,他亦來送東西,不足半個月就要回去。
可這半個月,他可不能清閑地呆在京中,而是,觀察著大長公主府的動向。
還有京中,可有大事。
往年的大事無非是皇帝又殺了哪個官員,又做了什麽喪心病狂之事,然而此次進京,他愕然地發現,今年京中最大的事情,竟然是要會試了。
他本就是崔安近侍,頗有體麵,在王府如此,來到京城,大長公主府上下更厚待他,想起崔安的許諾,他躬下腰身,仿佛極恭敬地說:“不瞞郡主,王爺怕耽誤行程,便命小人在殿下與郡主走兩天之後來京。”
他能感受到崔寒冷冰冰的視線落到他身上,心裏明明告訴自己有王爺和大公子在,他不該害怕的,卻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冷顫。
也不知王爺當年取名字的時候是怎麽想的,大公子名安,二公子名康,三小姐名寧,隻這位大長公主所出的、先帝親封的郡主叫寒。
陰陰冷冷的,人如其名。
他呼了一口氣,沒聽到崔寒的怒斥膽子大了些,繼續道:“大公子還說,押送的東西太多,恐公主府下人清點不明,做出夾帶的事情來,便替郡主做主,命小人暫管這些東西,如在王府時一般,仍是大管事之一。”說到大公子崔安,腰身不由得挺了挺,竟露出幾分傲色。
這位小郡主因為性格古怪,從來不受王爺疼愛,王府上下雖畏他的身份,卻不敬他。
大長公主沒了父兄,與今上並不親近,不過頂著個天子姑姑的名頭好聽罷了,日後郡主能依靠的,隻有受恩王府。
崔寒聞言,眼中怒意更甚,冷聲道:“將禮單給我。”
管事上前,將禮單奉上,不知哪裏來的膽子,朝崔寒笑道:“郡主,這裏麵好些女兒家用的東西,王爺都不曾想到,還是側妃娘娘想著了,命人添上的,娘娘雖是不是郡主親娘,卻比親娘還細致呢。”
崔寒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禮單的重量,又摸了摸膝蓋上的書。
書更重些,但這本書來之不易,若是損壞了一星半點,會讓崔寒心疼。
管事還要再張口,下一刻,那冊厚厚的禮單迎麵而來,直接朝他剛張開的嘴打去。
禮單為了好看,外麵那層用的是檀木,裏麵才是紙張,這麽拿著,簡直就是個又厚又重的檀木板子。
檀木板破風而來,隻聽喀嚓響動,嘴裏有什麽東西被砸了下來,硬且光滑,管事隻覺得口中臉上一陣劇痛,往後一仰,沒站穩,撲通一下跌坐在地,與他同時落地的還有那厚厚的禮單。
管事隻覺嘴疼得已張不開,血不斷地順著裂開的口唇處淌出,一摸,摸到了幾顆碎牙。
竟不知道那看起來清瘦的少女哪來的這麽大的力氣。
崔寒撫平了剛剛看書留下的褶皺,淡淡詢問管事,“崔安是什麽東西?”
他太平靜,以至於讓人產生了種他並非生氣,而是真的不知道崔安是什麽東西的錯覺。
話音未落,卻聽一聲驚呼。
兩人同時看去,剛過來的蕭靜謹站在屏風邊上,手帕掩著唇角,麵上一片驚愕。
管事看見蕭靜謹頓時跪下叩頭,一麵磕頭一麵道:“小人是奉王爺之名過來的,前幾次娘娘在京中,都是小人來送東西,小人方才提起王爺,也不知哪句話觸怒了郡主,一切都是小人過錯,與郡主無幹。”他說話原本極利落,但因為磕掉了牙的緣故,四處漏風,血順著臉淌下,更顯可憐。
他知道大長公主最謹小慎微不過,性格隨和,在王府十幾年未與人有過半句爭執,脾氣好得不似一天潢貴胄。
也因為這樣綿軟的性格,難免叫人輕慢。
蕭靜謹快步過來,崔寒已站起,請蕭靜謹在花廳中這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站到了蕭靜謹身邊。
“不過是幾樣東西,王爺送來了,咱們就受著,”蕭靜謹安撫道:“怎麽就生這樣大的氣?”
管事聽到蕭靜謹這樣說,便知道自己不會吃虧,連捂嘴叫喚的聲音都比剛才大了不少,淒慘可憐極了。
崔寒在蕭靜謹麵前收斂了剛才那冷傲的語氣,輕輕道:“兒本來對崔平之就無甚指望,亦不是第一次知他心思不堪,隻是兒修心不足,見此場麵,知他心思,還是忍不住動怒。”
倘若皇帝性格當真暴虐,又不喜女子,宮中還有趙嘉等他嫁進去做棋子,他便是做了皇後,又和跳到火坑裏有什麽差別?偏偏崔平之還巴不得親手將他推進去。
生身父親啊!除卻血緣,還有十幾年的相處,十幾年便是養條狗都能養出深情來,何況是血脈親人?
可即便如此,崔平之仍舊將他當成了達成自己目的的棋子之一。
幸而崔平之不知崔寒不是女孩,若知他本是男兒身,怎能讓他活到今日?
崔平之不會讓一個身上流著蕭氏皇族的血的孩子做世子,日後承繼受恩王府。
為了討好武帝以示自己沒有野心,每年都讓大長公主帶著郡主來京,哪怕他知道,他若有異動,首當其衝的便是他的妻女,可他還是這麽幹了!
他明明知道在大長公主回王府後,明裏暗裏從大長公主打探朝廷消息會陷大長公主於兩難之境,可他哪次都沒有猶豫!
管事聽到這話,驀地愣住。
崔寒提起崔平之的語氣,無論怎麽聽,都不像是女兒提起父親。
蕭靜謹拍了拍他的手,語氣仍是溫和的,“王爺為人,你我都清楚,為他動怒太過不值。”她歎了口氣,提起王爺時仍像是提起自己的丈夫,“何況是對這等逢迎小人,阿寒,命人拖下去處置了也就罷了,”看了眼沾上血的禮單與終於意識到不對勁,瑟瑟發抖的管事,“傷了手反而不美。”
女人美麗的臉一如既往地溫柔,“來人。”
那管事磕頭如搗蒜,徹骨的寒意讓他顫得說不出話。
他聽到了太多不該聽到的東西。
聽到了,就要死。
“求殿下,求娘娘開恩,娘娘小人是奉王爺的命令來……”磕頭哀求著,忽地想到了什麽,“娘娘,小人是……”話沒說完,就被塞住了嘴。
出不了聲,唯遺滿麵驚恐。
大長公主府的護衛從照夜府撥了數十人,直接進來,見慣了這些事的照夜府衛麵上一點詫異也無,利落地堵住管事的嘴,縛住雙臂,為首者詢問道:“殿下,如何處置?”
蕭靜謹看向崔寒。
崔寒道:“燒了吧,扔到柴房裏。”他慢慢平靜下,又成了以往那副冷淡的模樣,“下午,便上一道公主府走水的折子。”
然後,等待蕭嶺的召見安撫。
照夜府衛提著那還在掙紮的管事下去。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
“王府中這等人如過江之鯽,”蕭靜謹道:“今日怎麽就動氣了?心中有不平事?”
“兒心中的不平事不少,”崔寒站在花前,偏頭道:“娘問的是哪一樁?”
蕭靜謹失笑。
崔寒伸手,掐斷一花莖。
那管事,他認識的。
原本是蕭靜謹嫁到受恩王府時的一陪嫁護衛,後因為這重關係,被受恩王看重了,用以監視蕭靜謹,後來在受恩王手下,屢受重用。
此等背主之人在蕭靜謹嫁給崔平之之後注定要習慣,於是,連蕭靜謹這個舊日主人都忘記了。
可崔寒記得。
“阿寒,今日之後,便無有退路了。”蕭靜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崔寒將那極嬌豔的花隨手一擲,道:“無事。”
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退路。
從蕭靜謹嫁給崔平之起,就再無退路可言。
婚事是靈帝與老受恩王定下,成於武帝時。
不僅崔平之想讓蕭靜謹打探京中消息,武帝豈不想知曉兆安實情?
可蕭靜謹沒得選,她隻能這樣,忍耐下去。
因為她知道,武帝和受恩王府遠遠沒到要撕破臉的時候,受恩王府盤踞南地多年,樹大根深,她若打破平衡,武帝不會因此發兵兆安,卻會,令蕭靜謹永遠閉嘴。
說她病了,說她瘋了,需要靜養,賜一壺鴆酒,賜一條白綾。
或者,將她送回受恩王府。
武帝不會為了一個妹妹大動兵戈。
兄長不會救她,丈夫不信任她。
後來蕭嶺登基,更讓蕭靜謹覺得無可指望。
她隻能等,隻能忍。
如今,這個機會已在眼前。
她相信蕭嶺,她不得不相信蕭嶺。
她要賭一次,賭注就是她與崔寒的命。
成則皆大歡喜……她想。
剛下午,陽光明媚。
崔寒往前多走了幾步,就站在花木中。
蕭靜謹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拿著崔寒方才遞給她的書。
她向前看去,崔寒又伸手去摘了旁的花,開的粲然熱烈,不等崔靜謹出言阻止,便被崔寒輕而易舉地摘下,而後看了看,丟到了一邊。
陽光直射而下,落入崔寒顏色偏淡的眼睛中,他像是有些不適應陽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若不成,也好過就像從前那樣,默默無聲地死在爛泥裏。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睡著了,昨天沒有加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