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方才蕭岫突然出現外, 這一路上蕭嶺過的都尚算安靜,隨行大臣宗親皆知他此次去城外大營絕不是為了給季詠思敘功,因而不會在這個時候請見。
像蕭岫那般, 明明是皇帝親弟, 太後幼子, 有著這世間最最名正言順的繼位身份, 卻從不關心任何政事,沒心沒肺到了令人歎為觀止的程度的小王爺實在是少數中的少數。
在外的禁軍統領眼睜睜地看著蕭岫高高興興地去買花, 又比買花時高興地送給蕭嶺看,然後又快快樂樂地捂著有點紅的臉頰策馬回來,心裏很難不產生一種由衷的敬意。
馬車內,蕭嶺因為昨晚沒有睡好, 在與謝之容簡單說了兩句話之後便一直閉目養神。
一個時辰多轉瞬即逝。
車馬行至城外大營。
雖被人習慣性叫其為大營, 但此處實際上應該是一塊駐地,除卻外設置一丈高的圍牆外, 就如一小鎮無甚區別, 營房如民居, 營房之間又設道路,而最為寬敞的那條路則直通校場,偌大校場後, 方是眾將議事的官署。
駐地周遭盡植柏木,鬱鬱蔥蔥, 已有參天之相。
通往駐地,唯有眼前這一條青石路, 平整寬敞, 看上去年頭久遠, 背陰處生著苔蘚, 邊緣已隱隱破碎了。
行在最前的禁軍統領危雪忽地勒馬停下,眉頭深擰,猶豫不過須臾,即命令官傳令下去,前軍暫停前進,自己則策馬,行至蕭嶺車駕前。
車駕方停,便聽危雪的聲音在外響起,“臣危雪有要事欲報陛下。”
謝之容看了眼蕭嶺,得蕭嶺首肯後方打開車簾。
蕭嶺道:“怎麽?”
因著甲胄,危雪並未下拜,隻半跪於地,道:“回陛下,臣發現通往大營的路上設置了拒馬,因是中州軍駐地,臣不敢自作主張,故來問陛下,是否前進?”
若放在平時,以皇帝對季詠思的寵信,危雪是無論如何都要尋幾個由頭讓這話聽起來委婉一點,然而今日陛下的意思已再明顯不過,他絕不會在這種時候觸怒皇帝。
況且,陛下並非微服出京,自陛下說要出京,至現在,最少也過去了將兩個時辰,季詠思不可能不知道消息,便是駐地平日裏營門前要放拒馬,難道明知陛下要來也不提前挪開嗎?
其中那點小心思,誰看不清楚!
此刻,危雪對於季詠思此人隻有八個字評價:膽大包天,不知所謂。
聞言,謝之容眸色微沉。
季詠思此舉,是在試探皇帝。
最最聰明的舉動是在數裏之外相迎,表現恭順,若帝王問罪,則脫甲請罪,如此,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偏偏,做出了這樣不知死活的舉動。
君心,也是此等人可以揣測的嗎?
謝之容垂眼,將眼中的陰暗壓了下去。
即便他甚喜蕭嶺,也很難恭維蕭嶺培植親信的眼光,這等蠢笨之人,居然也能得聖心數年?
還沒等蕭嶺回答,外麵已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但還未到蕭嶺車駕前,眼前一道寒光閃過,竟是刀兵揮來,為首之人急急勒馬,在撞上刀刃前堪堪躲過,心頭砰砰狂跳,驚怒交加,一時口不擇言斥道:“你……!”
為首之人正是中州軍守將季詠思。
執劍者不著戎裝,反而一身緋色官服,粲然奪目,仿佛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身份。
照夜府。
季詠思驀地一驚。
在知道皇帝突然要來城外大營時,他亦不解,但並不驚慌。
比起皇帝身邊那些動輒就要換一茬的內侍,季詠思可謂聖眷常隆,還在張景芝麾下時便被尚是太子的蕭嶺看重,調回京中,又在蕭嶺登基後,成了中州軍的新守將,這麽多年來,凡季詠思說中州軍所需,皇帝無所不應——當然也可能是皇帝根本不在意的緣故,在四個月前,一應奏折都是奉詔殿在處理。
皇帝信任他,他知道。
一來是皇帝對他有恩,皇帝覺得,因此季詠思會對自己忠心耿耿,而季詠思也的確表現出了他的忠誠,哪怕隻是在表麵上。二來,皇帝需要一個知兵的親信來掌管中州軍,而他,除了季詠思無人可用。
凡親信,卻不知兵。
而朝中最為知兵的,用兵如神,百戰不敗的兩人,一是張景芝,遠守玉鳴關,二是顧廷和,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最重要的是,這兩人都是先帝留下的臣子,而非蕭嶺一手提拔培植的親信。
他不相信這兩個人。
他相信季詠思,也隻能相信季詠思。
因此,季詠思有恃無恐。
他並不像來傳信的人那麽焦急,相反,他覺得皇帝此次前來,隻是因為在宮中過於無趣,突發奇想罷了,根本不足為懼。
甚至,為了試探皇帝對他的寵信是否如舊,他不顧眾人的反對,不令將士撤掉拒馬。
然而,在皇帝發現時再湊上來,向皇帝請罪。
看看皇帝究竟能容忍他到何種地步。
然而,在看到照夜府衛的時候,季詠思原本的篤定開始慢慢動搖了。
凡照夜府出,無有不見血時。
這一支帝王親君,就如鷹隼鋒刃一般,隻有皇帝動了殺心時,才會出現。
因為照夜府衛過於特殊的身份,季詠思強行按捺下怒氣,拱了拱手。
尤其是,拿劍的人還是沈九皋。
照夜府衛不戴麵甲,因而可以清晰地看到沈九皋有幾分不好意思的笑臉,仿佛也在為攔了季詠思的路而感到歉然,沈副使笑眯眯道:“職責所在,得罪了,還望季將軍見諒。”
季詠思壓抑著方才差點被沈九皋切了腦袋的怒意,雖然知道沈九皋身份特殊,但他還沒全然將沈九皋放在眼裏,隻道:“沈副使多禮。”他有意加重了副字,提醒著沈九皋與自己的身份差距。
沈九皋挑眉,沈副使這個叫法他有很多年沒聽到了。
無論是在朝在野,知道他身份的人都會叫他一聲沈指揮使,而非刻意強調官職。
於是唇角笑容愈發粲然,點點頭道:“應該的,應該的。”
“陛下可在其中?我有要事,欲報陛下。”季詠思一點也不客氣,說完便要上前,然而沈九皋的刀刃一點抽回的意思也無。
若非季詠思勒馬夠快,此刻定然撞到了刀刃上。
季詠思一日之間被這沒有品級的照夜府副使駁了兩次麵子,麵色更難看,“沈副使這是什麽意思?”
“公務在身,”沈副使手指壓在劍柄上,姿態散漫的像是在折花,劍猛地下落,季詠思勒馬倏地退了兩三步,方才被一道淩厲劍鋒割過麵頰的季詠思怒視沈九皋,卻見其在半空中劃了一道,“若無詔令,不得靠近陛下車駕。”
沈九皋還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薄唇開闔,吐出一句含著笑意的話,“上步者,殺。”
季詠思大怒,卻不敢真的去較量那把劍。
照夜府中有三位副使,一位正使,各個仗著皇帝寵信,都是做事不計較後果的瘋子。
別說季詠思是硬闖違製,便是沒有,惹惱了沈九皋,這個做過數年刑名的沈副使,也能找個罪名安在他腦袋上先殺後奏。
季詠思被蕭嶺調回京後哪裏受過這樣的氣,麵色氣得由紅轉青,攥著韁繩的手青筋暴起。
他深深地看了眼沈九皋,已為這位副使尋好了死法。
聽到聲響,感覺到蕭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危雪向不遠處眺了一眼,道:“回陛下,是季將軍來了。”
蕭嶺在聽到拒馬時已然有些呆愣。
先前暴君身邊的那幾個內侍他不是沒見過,媚上欺下、諂諛取容、自作聰明,可謂集齊了蕭嶺所厭煩的所有特質,然而即便是自作聰明,也是有幾分小聰明在的,然而,然而他沒想到,身為深受暴君寵信多年,身居高位的中州守將季詠思,居然能蠢成這個德行。
你在是做什麽?
試探我,還是在向我示威?
季詠思仿佛根本不明白,他現在的種種威勢,並非因他戰功赫赫,聲名在外,而是因為,他是皇帝親信。
他的榮寵、他的權勢、他的性命,都是皇帝給予,並且可以隨意收回。
蕭嶺道:“他獨自來的?”
危雪道;“還有五位將官。”
蕭嶺端起熱騰騰的杏仁茶暖手,隨口道:“既然來了六個人,那便繼續向前走。”
危雪一愣。
沒了?
沒有懲治?
陛下何時脾氣好成了這樣?還是說,季詠思當真對陛下而言重要得無可替代?
“到了營門口時,讓季詠思和那五個將官把拒馬移開,”蕭嶺喝了一口,覺得吸入了幾口冷風的嗓子舒服了不少,“人可夠一次將拒馬移開嗎?若是不夠,就多移幾次。”
危雪頷首道:“是,臣明白。”他餘光瞥了眼遠處不知道在和沈九皋說什麽的季詠思,“陛下,可要季將軍過來?”
蕭嶺淡淡道:“不必,等下便見了,叫他先去挪拒馬。”
危雪領命而去。
季詠思先放拒馬,又裝模作樣地過來狀要請罪,實則便是試探皇帝。
可皇帝並沒有加罪於他,隻是讓他過去將拒馬移開,輕飄飄地給了個耳光做教訓。
但再輕,也是耳光。
若是這位季將軍能幡然醒悟,現在也不是沒有回頭的機會。
如果危雪沒有猜錯,這是皇帝對於季詠思最後的提醒。
畢竟是從前的寵臣,又為官多年,表麵上從未有過大錯,危雪想,陛下或許也不能落個鳥盡弓藏的涼薄名聲。
危雪在麵色不虞的季詠思麵前停下,喚道:“季將軍。”
季詠思看見陛下那有人過來原本眼前一亮,看到來人是誰時剛稍微好了一點的心情瞬間煙消雲散。
怎麽是危雪?
他皺著眉,不太耐煩地問道:“危統領,陛下可要見我?”
危雪毫無情緒地傳達著皇帝的命令,“季將軍,陛下知道了拒馬之事,請將軍帶著幾位將官將拒馬移開,便於入內。”
季詠思初聞皇帝詔令時先是怔然須臾,而後眼睛不可置信地睜大了,“什麽?!”
他斷然沒想到皇帝竟會這般處事,他猜測過數種皇帝的反應,唯獨沒有不見他,還令他將拒馬移開這一種。
半點顏麵也沒給他!
季詠思隻覺得臉上發燙,尤其在接觸到沈九皋看熱鬧似的視線之後,更是一陣辣辣的痛楚,他正要開口,身後同行而來的將官低聲勸道:“將軍,何必如此。”
同行人中已有人察覺到了不對。
“請季將軍與幾位將官移開拒馬,陛下說,若是一次移不開,多移幾次也可,請將軍立刻就去,莫要耽誤。”危雪道。
季詠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咬牙道:“臣領命!”
策馬而去。
危雪與沈九皋二馬並行,沈九皋嘖嘖,問危雪:“危統領,秋寒風冷,人易著涼,你說這季將軍是不是著涼了,發燒燒壞了腦子?”
危雪目不斜視,好像根本沒聽到沈九皋說什麽,然而唇角的一抹淡得幾乎看不見他的笑意泄露了他內心的想法。
他覺得,恐怕不是燒壞了腦子,而是燒脹了膽子。
沈九皋看不上這幅一本正經的模樣,低聲道:“危雪,你方才的話說得可半點沒為季詠思遮掩。”
危雪義正詞嚴,平靜回答:“照實罷了。”
危雪這個禁軍統領與照夜府正使、副使、兵部尚書還有季詠思,勉強能算同僚,年末述職時也都在一天,季詠思張狂,曾經在述職結束後在城中縱馬,被危雪拿絆馬索攔過一次,差點摔斷了胳膊。
無故城中縱馬,驚擾百姓按律當誅,鬧到了趙譽麵前,因皇帝偏幫,季詠思無罰,反而又被賜了太醫看傷,危雪攔路是職責所在,無獎,還因下手太重,傷同僚之和,被申飭了一頓。
趙譽說這話時很是歉意,末了又告訴危雪不必放在心上。
皇帝不見他們,但趙譽表達的,大約就是皇帝的意思。
不過,無法直達天聽,真真假假,誰又知道什麽?
危雪是禁軍統領,深知自己要是異心要麽表現出來幹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要麽被株連九族,前者風險太大,他想都沒想過。
但這不代表著,他和季詠思日後就能相安無事。
危雪目光遠眺,見季詠思已下馬了。
馬車內,蕭嶺正要再倒一杯茶,發現茶壺中已經沒水了,對著看過來的謝之容搖搖頭,示意他不必麻煩。
將手往錫奴上一貼,溫暖的觸感讓蕭嶺舒服地半眯起眼睛,“想不明白。”他笑道。
謝之容道:“時移世易,季將軍當年未必不堪早就。”
這話是安慰,安慰蕭嶺眼光不行。
季詠思當年還行,不過是數年之後恃寵而驕了而已,是他修心不足,非是陛下之過。
這是謝之容的安慰,雖然很是口不對心。
蕭嶺聽懂了謝之容的意思,失笑,“虧得之容非是朕內侍。”
不然說不定能做成古今第一的佞臣。
他的不明白,是不明白蕭嶺怎麽就看上了這麽個玩意。
謝之容偏頭,原本有幾縷搭在肩上的頭發順勢滑落下來,看得蕭嶺心中一動,甚至起了想勾起他長發的手癢,一撚手指,才壓下去,“臣是陛下的侍君。”他語氣溫和,看向蕭嶺時眼中含著醇和笑意。
蕭嶺目光還停在謝之容的長發上,“之容,等入大營後,你隨兵部尚書一道行事。”
蕭嶺雖沒說做什麽,但謝之容還是點頭,道:“是。”
不多時,拒馬便被挪開,車駕緩緩駛入。
一路上,營房安靜無比,仿佛其中無人似的。
至校場前,車駕停下。
謝之容先下車,而後扶蕭嶺下來。
蕭嶺下車本就是萬眾矚目,然而在看到謝之容扶住蕭嶺的手時,眾人又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當什麽都沒看見。
蕭嶺覺得有點微妙,“之容以後,”
謝之容明澈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看著他,等待著他接下來所說的話。
被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睛鄭重地看著,蕭嶺頓了頓,“無事。”
他若是突然令謝之容不必扶著他,以謝之容的性格,大約會立刻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覺得是自己哪裏做的不對惹皇帝厭煩了。
罷了,罷了。
他想。
校場寬闊,其上空無一物,唯有遍地黃沙,於秋風之中,蕭然肅殺,而比風沙更為凜冽的,則是校場上甲士手中的兵刃。
寒光耀目。
校場之上,約有一千人,其皆著重甲,整肅錚錚,在風中一動不動,宛如石像,雖有千人,而午一聲響動,唯聞砂石打在甲胄的脆響。
若整個中州軍都是如此,季詠思可稱一句治軍有方。
見此場景,諸臣神色各異,難辨情緒,唯有吃了一嘴沙子的蕭岫皺眉,滿臉不耐煩。
而在校場邊上,則有一三丈高台,可居高遠眺,校場中種種,一覽無遺。
高台已布上屏風,顯然是為了蕭嶺登台觀禮用的。
季詠思站在最前,他亦著甲,見到皇帝沒有下拜,見了軍禮,道:“陛下。”
蕭嶺見到眼前種種,並沒有露出滿意之色。
“起來罷。”皇帝道。
不冷不熱的語氣聽得季詠思有些後悔自作主張試探皇帝,但是這種後悔和心慌,馬上就被皇帝無人可用這一事實驅散了,他直起腰身,向前幾步,“陛下,諸將士已準備妥當,隻待陛下一聲令下。”
蕭嶺點頭。
季詠思腰挺得更直。
隻要讓皇帝知道他還有用,隻要讓皇帝知道他無可替代,那麽他就會一直都是中州軍守將,無人可以撼動。
然後,他聽皇帝道:“讓他們退下,各回營房。”
語氣冷淡,半點見到此情此景的振奮也無。
季詠思愣了愣,而後聽蕭嶺吩咐危雪和沈九皋,“令禁軍和府衛在這候著。”
“陛……陛下,”季詠思反應過來,臉上堆滿了笑容,“將士們在這等候許久,若是陛下,”
蕭嶺抬眼看他,這眼神中並沒有顯露殺意,隻有清晰可見的冷淡。
一種,季詠思從未見過的冷淡。
季詠思如墜冰窟,當下不敢再多言,吩咐將官趕快去做。
將官更是一臉惶恐。
謝之容目光在撤走的甲士身上轉了一圈,他看得認真,眸光發冷。
他沒看錯。
其甲士行步緩慢,有幾人甚至有些踉蹌。
他們扛不起這樣的重甲。
季詠思則走到皇帝身邊。
待兵士皆退下,蕭嶺才道:“去將軍府。”
所謂將軍府,便是前麵的官署。
在他們進去後,禁軍與府衛立刻潮水一般地將整個官署圍上了。
季詠思心中惴惴,終於意識到了陛下今日的怒氣恐怕不小,一麵走一麵同皇帝解釋道:“陛下,臣先前不知道陛下前來,為了防止旁人窺伺營中,才設下拒馬,臣先前不察,罪該萬死!”
蕭嶺笑,方才那種冷淡頃刻間煙消雲散,他道:“不過是小事。”
皇帝眉眼豔麗,然不少威,不笑時令人震恐,笑時更令人覺得心中惴惴,怕是怕的,在怕中卻又多了幾分別的。
隨行而來的諸臣心中都一緊。
這在蕭嶺心中是小事,不足以讓季詠思如何。
那麽,會有大事嗎?
蕭嶺坐下,見眾臣麵麵相覷,示意眾臣也坐。
眾臣坐下,他們中每一個和季詠思有關聯,這時候倒並不十分緊張,畢竟皇帝要發作的是季詠思,而不是他們。
又對許璣道:“朕口渴,許璣,過去把茶泡了。”
在許璣要領命而去的時候突然又道:“再尋幾個暖爐來。”
許璣領命下去。
蕭岫看了眼上首的皇帝,覺得自己呆在這很沒必要,幹脆跟著許璣過去了。
季詠思急忙道:“這點小事,何必勞煩王爺,臣去……”
蕭嶺擺擺手,“季將軍,坐下。”
季詠思隻好又跪坐下去。
皇帝對著隨後過來,已經隱隱有發抖的態勢的將官道:“去將軍中廩吏都找來,帶上各項用度和人丁的冊目,之容,葉卿,”他在叫兵部尚書葉秉和,“你們二人一道去,核對詳實,即來報朕。”
季詠思大駭,連笑容都保持不住,急道:“陛下,軍中冊目眾多,葉大人與,”之容這個名字一閃而過,他隱隱想起了幾個月前被皇帝弄進宮的那個謝世子,“謝世子恐怕一時難以看完。”
他以為皇帝就算來也是閱兵,怎麽就查了冊目!
那些冊目拿來上報時敷衍還好,如今皇帝已經發話,那些東西,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問題,何況是要兵部尚書去查!
葉秉和從前可在顧廷和麾下為官,負責糧草輜重,這些軍中司空見慣的把戲,可瞞不過葉秉和。
以往皇帝不在意,這些事情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過去了。
但今日……季詠思驀地意識到,或許,聖眷當真不在了!
就因為他請國庫撥銀兩?可以往,以往他這麽幹陛下都是同意的,這次怎麽就因為這點小事而發怒呢?
蕭嶺根本不看麵色慘白的季詠思一眼,詢問葉秉和,“葉卿可覺困難?”
葉秉和道:“臣以為,不必太細致,粗略看完,也不需要多少時日。”
季詠思做的那些事,根本不需詳細核對,就查出端倪。
況且,也不必全查出來,先查出幾樣罪行交給陛下處置,之後再讓大理寺仔細查也一樣。
蕭嶺點頭。
葉秉和額外看了眼謝之容。
謝之容師從張景芝,對軍中之事定然熟悉,可惜的是,已被陛下剝奪了爵位,納入後宮,這樣的身份,再想參與軍政大事是不可能了,今日陛下要他一道來,大約是怕自己包庇季詠思?
葉秉和揣摩著蕭嶺心中所想。
比葉秉和更不解的謝之容。
如是為了清查冊目,有葉秉和也無需他人,兩人一起看,無非是讓速度快一些。
況且,這件事並不是非他不可。
兩人一道邁出正廳。
謝之容道:“之後一切事宜,有勞葉尚書指教。”
葉秉和不惑之年,人看起來極和善,毫無銳氣,聞言笑道:“張將軍的高徒,我不敢稱指教,但我虛長公子十幾歲,少不得要倚老賣老了。”
他對謝之容印象非常好,越是欣賞,就越是惋惜。
兩人一道過去。
許璣泡了茶回來,卻不是自己端回來的,是蕭岫端的。
他端著托盤,晃晃****,看得許璣在後麵心驚肉跳,生怕他到陛下身前沒站住燙到蕭嶺。
蕭岫放下,先給蕭嶺倒了一杯,親手捧過去,待蕭嶺接過,就退到蕭嶺身邊。
在這種時候,他極有分寸,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況且,蕭嶺含笑無奈看他的樣子,他也不想讓別人看去。
正廳中一片死寂。
宮人們為諸臣與宗親倒茶。
季詠思接過茶,冰涼的手指挨上杯壁,燙得他險些拿不穩茶杯,他倉皇地抬眼,看向蕭嶺,可蕭嶺隻看向窗外,不知在看什麽。
他攥緊了杯子。
他與中州軍隻有治權,而無指揮之權。
當然,有些人即便沒有皇帝兵符調動大軍,卻有指揮之能。
季詠思,顯然不被包括在內。
況且禁軍和府衛已將外麵圍了起來,這正廳中,裏裏外外把手的都是皇帝親軍。
照夜府一正使,一副使都在蕭嶺身邊。
他即便能豁出命魚死網破,也博不來一線生機!
後槽牙咬得死緊,季詠思仿佛聽到了外麵淩亂的腳步聲。
廩吏皆拿錢做事,看似對他畢恭畢敬,但若事發,也無半點忠心。
即便他現在不認,等幾個時辰過去,鐵證如山,由不得他狡辯。
季詠思開始後悔,後悔自己從一開始就做錯了。
他不明白,為什麽一貫信任他的皇帝會突然如此無情。
但他,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重重放下茶杯,聲響讓目光皆聚在季詠思身上。
季詠思顫抖地吸了一口氣,上前數步,還沒等蕭嶺麵前就被攔下。
他心中憤恨,但哀切懇求地看著皇帝,奈何蕭嶺根本不為所動。
季詠思隻好在那跪下。
甲胄撞擊地麵,發出一陣響聲。
他伏地叩首,道:“陛下,臣罪該萬死。”
蕭嶺麵上流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驚訝,“季卿何罪之有?”
一無所知的模樣。
季詠思第一次發現連蕭嶺也這樣會裝模作樣,嘶聲道:“臣在京中識人不明,一時不查與小人相交,受其**唆使,鬼迷心竅,做出種種不堪之事,上負皇恩浩**,下負三軍將士,請陛下降罪!”
此言一出,廳內諸人皆麵色一凜。
來了!
季詠思看似在認罪,實則話說得一點都不老實。
何為識人不明,何為鬼迷心竅?
難道他挪用軍中銀兩,倒賣輜重,玩忽職守隻是因為識人不明,被別人蠱惑了?
被人蠱惑了幡然悔悟,以求皇帝原諒,就算不能原職留任,也想保住身家性命,天底下,哪有這樣好的事情!
蕭嶺看向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的季詠思。
皇帝交給季詠思的,不是一個官位,而是拱衛王城的國器。
以國器謀私利,萬死難贖。
蕭嶺半眯起眼,卻露出了一個近乎於痛心疾首的表情,“你……!”本想訓斥點什麽,話到嘴邊,卻仿佛顧惜當年的君臣情誼一般,難以說出口,最終隻恨鐵不成鋼地長歎一聲,道:“你令朕何其失望!”
不是問其罪名,而是一句你令朕失望。
這句話讓正廳中的官員和宗親敏銳地意識到了陛下的動搖與糾結。
沈九皋微微皺眉。
以皇帝先前對季詠思的恩寵,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然而,當真發生的時候,作為臣子的他們,麵對君主偏袒有大罪之人,難免會有些失望。
季詠思也意識到了蕭嶺話中的回護之意,頓時淚如雨下,涕泣道:“當年陛下因臣受傷,而將臣調回京城,陛下浩**皇恩,臣一直感念在心,九死難以報。”
剛才那點因為自己試探皇帝,被打了臉的不滿,一瞬間丁點都不剩。
皇帝這是想敲打他。
他瞬間明白了蕭嶺的用意。
蕭岫在後麵克製著自己啐一口的欲望。
呸,什麽東西,說九死難報,不還以沒有親自出來迎接,卻以拒馬相攔試探,也別九死了,死一次便罷!
蕭嶺唇角浮現出一抹冷笑,他對著重重磕頭的季詠思道:“快扶季卿起來。”
已磕得額角裂開,鮮血自麵頰流淌而下。
季詠思咽聲道:“臣辜負陛下信任,臣不堪為人。”
一宗親見蕭嶺麵露不忍之色,道:“陛下,此時正是用人之際,若殺季將軍,可勝任守將者恐怕一時難以找到。”
能勝任守將者,的確難找。
蕭嶺頗為讚同地點頭。
對方以為皇帝這是讚同自己的話,便繼續說下去,試探著提議道:“不若,先讓季將軍留任而停俸,暫時繼續處理中州軍一應事務,找到合適人選再換豈不是更好。”
留任停俸?
廳中有幾人臉色都不好看。
季詠思又不靠俸祿過活,停俸與他而言不痛不癢。
刑部尚書魏嗣沉默了一下,開口道:“陛下,臣曾聞:人主者,守法責成以立功者也。”這話令廳中眾人精神不由得一震,有人震驚地看向魏嗣,心道魏尚書平日裏看起來斯斯文文,卻還真敢說,季詠思聽得眼睛都紅了,恨不得命人教魏嗣拖下去處死。
方才說話那宗親不善道:“魏尚書何意?莫非是再說,陛下不堪為人主?”
“今有大罪因陛下之故免之,於國法乃是大害,”魏嗣理都不理,以往蕭嶺連朝都不上,所以魏嗣對蕭嶺沒什麽守法聖君的指望,但蕭嶺做出的改變令他欣喜,他實在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仿佛豁然頓悟了君主再像從前那般行事卻不發一言,他難以聽之任之,“陛下,倘開先例,日後人人效仿,恐生大患。”
蕭嶺看向他。
尚書神情平靜,仿佛並不畏懼接下來的帝王之怒。
季詠思大罵魏嗣,咬了咬牙,淚珠簌簌落下,“陛下,臣犯了此等大罪,早該拔劍自刎,然而,臣之所以苟活於世,是因為朝廷正是用人之際,臣……臣還想為陛下效力,待陛下尋到替換之人,臣即刻赴死。”
季詠思哭得傷心,然而明裏暗裏都是在告訴蕭嶺,朝廷無人可用。
他不可替代,所以,有恃無恐。
魏嗣跪的腰背筆挺,瞥了眼伏在地上哭得癱軟的季詠思,心中厭惡,隻覺得他不配著這身皇帝親賜的甲胄。
“陛下,人非聖賢,”又有人道:“季將軍這麽多年兢兢業業,小心謹慎,中州穩固,無有大功,然而小功不斷,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
季詠思道:“不敢……不敢居功。”
他哭得都要說不出話了。
蕭嶺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
季詠思為人,能力平庸,自作聰明,傲慢狂妄,然而正是因為這些缺點,暴君可以放心地啟用他,因為他蠢、所以他沒有能力控製中州軍,即便有野心,也不會造成威脅,因為他狂傲,所以他無法與同僚相處,無法結黨,隻能牢牢依附於皇帝。
所以,為了這點益處,任由季詠思視朝朝廷所撥銀錢如私庫。
除卻輜重糧草,朝中所發軍餉,到了最下的兵丁手中,十不足一。
蕭嶺實在喜歡聰明人。
很可惜。季詠思不是。
蕭嶺許久都沒說話,眾臣以為皇帝此刻正在天人交戰,季詠思更以為皇帝心軟,小心翼翼地抬頭,眼含希冀地看著皇帝。
就在這時,一片腳步聲打破了寂靜。
眾人看去,隻見一修長人影。
謝之容。
謝之容道:“陛下。”
季詠思死死掐著手指。
謝之容此刻出現,是為什麽?
那些廢物連半個時辰都敷衍不過去嗎?
蕭嶺點頭,“之容來此作甚?”
“臣與葉尚書看了不過數冊,便見到了不少可疑之處,方才隨同臣等一同去的將官不知或許是自知罪孽深重,震恐不已,說了關於季將軍的事情,臣等覺得茲事體大,便先與陛下說明。”謝之容道。
季詠思麵色更白,“陛……”
沈九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謝之容道:“除卻倒沒軍中糧草輜重外,臣等還發現,冊中記載中州軍是三萬人,年年也是按三萬人的軍餉支取,實則核對隻有一萬兩千人,”他掃了一眼麵無人色,臉上傷痕累累的季詠思,“其中一萬八千人,皆是冒領空餉。”
季詠思慌忙起身,“陛下,臣……”
蕭嶺抬手,“繼續說。”
沈九皋輕聲道:“陛下,若是季將軍不夠安靜,臣可以令將軍安靜下來。”
季詠思聽見了沈九皋的威脅,求救般地看向蕭嶺。
蕭嶺卻根本沒看他。
自從謝之容進來後,他的目光就一直都在謝之容身上。
蕭嶺聲音也輕,“等再出聲時,再由沈卿出手。”
沈九皋頷首。
皇帝話音的森冷讓他懸著的心下落了大半。
“還有一樣,便是臣等以為務必先匯報給陛下之事,”謝之容麵無表情,隻是語氣中的冷意任誰都聽得出,“一年前,季詠思奉命剿滅桓縣山匪,殺三千人,斬獲匪首,”聽到這句,原本還在磕頭的季詠思猛地僵住了,“據那將官所言,有兩千多人都是桓縣普通百姓,以季詠思為首眾將,殺良冒功。”
這四個字,足以令塵埃落定。
蕭嶺這一刻,徹底起了殺心。
季詠思僵立須臾,忽然重重磕下。
淚水與血珠混合,一同飛濺。
“陛下,臣也是被小人蒙蔽啊陛下,臣先前根本不知道他們殺的大多是百姓!”季詠思聲音嘶啞,“況且,況且那些人也算不得百姓,他們大多與土匪勾結,是刁民啊!陛下,請陛下明鑒!”他霍地抬頭,血覆蓋了小半張臉,早看不出先前清秀的模樣,隻讓人覺得有如惡鬼,“陛下,臣掌管中州軍多年,事多繁雜,求陛下看在……”
到了這種時候,他竟還沒忘記向皇帝提起自己的獨一無二。
不對,越是到了這種時候越要提起,因為,這是季詠思現在能抓住的,他自以為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蕭嶺半闔了下眼,而後問跪在他麵前,始終神色不變的魏嗣,“魏尚書,以季詠思之欺君罔上草菅人命,該以何罪論處?”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繼續日萬。
本章留言發紅包。
謝謝大家的鼓勵和安慰,真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