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明天的麵試把握大嗎?”周五唱詩班結束後,坦維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坦白地告訴她,“我之前從沒參加過麵試,不過我最近一直都在認真練習。”

“那你明天的傳單要怎麽辦?”

“我打算發完了再去。”

“那你豈不是要起個大早?”

我默認地聳了聳肩。我上周上班前就問過艾瑞克,能否讓我比平時早點去領傳單,他同意了。

“到時候你會筋疲力盡的。”她不讚同地嚷道。

“我能應付的。”

突然,坦維兩眼一亮地說:“有了,我來替你發傳單吧。”

“你在說什麽傻話。”

“怎麽就不行了?我本來就對那片區域很熟,而且說了你別介意,這份工作又沒什麽技術含量。你就讓我幫你吧,這也是幫我自己。”

“這份工作沒你想的那麽容易。”

“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呢。如果我能證明自己可以在家附近發傳單,而且不會受傷,那我爸媽就有可能真的放手讓我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比如讓我自己乘公交車上學之類的。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圓滿完成任務的,絕不讓一張傳單在我眼皮底下出事!”說完,她調皮地敬了個禮,“拜托了,羅。”她隨後的語氣突然認真了起來,“我以後能不能自己上學就靠你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地說道:“好吧,那謝謝你了。”

坦維高興地喊了一聲:“太棒了!羅·斯諾,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對了,明天結束後,你來我家吃飯吧?或者周日來我家吃中飯?或者我去你家也行,如果你不方便出來的話。”

“不行。”我急忙說道。

“不行?”坦維不解地重複我的話。

我猛地咽了下口水。我必須找個理由混過去,要快。

“我說,你不能來我家,是因為我媽媽身體不舒服。”

“還沒好嗎?天哪,這什麽感冒,可真嚴重。”

“感冒?”

“對啊,上次在洗衣店的時候,你不是說她感冒了嗎?”

“哦,其實不是的,那次是我騙你的。”

“這樣啊……”坦維奇怪地說。

“真實的情況是,我媽媽病了,不過生的是一種比感冒嚴重得多的病。”

“她得的是什麽病?”

“呃,她得的病不太好解釋。”

“沒事的,你就告訴我吧。”坦維鼓勵地對我說。

我覺得自己全身都紅得發燙,但願這種熱度不要爬到臉上把我出賣了。

“問題是,這個病現在還沒有一個確切的名字。”我支支吾吾地開始瞎編,“她需要多休息,保持靜養。那也是為什麽,我得自己去洗衣店洗衣服,而且不能讓別人來我家……”

我說的話裏確實有一些是真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半真半假地騙坦維反而讓我覺得比直接對她說謊更難受。

“天啊,我沒想到會這樣。”她內疚地說,“你要是想找人聊聊的話,我會做你最好的聽眾。”

“不,不用了。”我連忙說道,“我沒事的,她這樣已經很久了,所以我現在差不多也習慣了。我隻是想讓你知道為什麽我不能讓別人來我家。”

“你放心吧,我完全理解,以後也不會再提了。”

“謝謝你,坦維。”

至少這一刻,我對她的感激是真心實意的。

第二天,我把傳單送到坦維家的時候,天還沒亮。我把拖車放在她家垃圾桶後固定好,正準備走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小聲叫我。我轉過身,看到坦維穿著海豚圖案的睡衣朝我走來,她稀疏的頭發翹得亂七八糟。

“你在這兒幹什麽?”我詫異地問她,現在連7 點30 分都不到。

“我想親口給你加油,”坦維稍微放大了點聲音,說道,“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感覺還行吧。”

我已經把那首歌練到了張口就能唱的程度,而且在這周裏,米爾福德老師幫我模擬了三次視唱環節的測試,每一次的結果都很不錯。我的火車票(我用上次過生日省下的錢提前訂好的)和路線圖都好好地放在背包口袋裏,確保我能順利從車站找到麵試地點。除了這兩樣,我還在背包裏放了一瓶水、樂譜和梳子。不過我雖然來回清點了不下三次包裏的東西,但心裏還是總有一種似乎落了什麽東西的感覺,但是我又實在想不出那到底是什麽。

“除了這個以外,我一大早爬起來,還為了給你這個。”坦維說著,把一個用亮晶晶紅紙包著的小盒子塞到了我手上。

我呆呆地看著手上的東西。

“你快打開看看。”坦維催我。

“什麽,現在嗎?”

“不然呢,等到兩周後的周二嗎?”坦維衝我翻了個白眼,“當然是現在啊,傻瓜。”

我把盒子翻過來底朝上,用食指小心翼翼地挑開包裝紙的接縫,然後慢慢拆開了外麵的包裝,露出裏麵灰色的小盒子。我打開盒子,裏麵靜靜地躺著一根精致的銀色項鏈,上麵掛著一個高音譜號樣式的墜子。

“這是我給你準備的幸運物。”坦維笑著解釋道,“就是能給你帶來好運的東西。”

我愣愣地盯著這條項鏈,毫無疑問,這是我見過最好看的東西之一。

“你不該為我破費的。”我用指尖摩挲著項墜,訥訥地說。

“你別想那麽多,”坦維見狀說道,“這又不是訂婚戒指之類的東西,而且你也不要有負擔,這條項鏈雖然不是那種便宜貨,但也不是特別貴重。它是純銀材質的,可以讓你一直戴著都不會變色。”

“項鏈很漂亮。”

“你真的覺得還可以吧?我之前不是很確定你戴不戴首飾,但是我第一眼看到這條項鏈的時候,就覺得一定要把它送給你。”

“不是還可以,是很漂亮,”我認真地說,“我真的很喜歡。”

“來,我幫你戴上吧。”

坦維從盒子裏拿起項鏈,我配合地彎下腰,把辮子撩到一邊,讓坦維幫我戴上。

“好了,”她放下踮起的腳尖站好,“這條項鏈真的很適合你。”

我沒有戴項鏈的習慣,冰冷的銀質鏈子貼在我的鎖骨上,感覺有點奇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從來沒有人送過我這樣的禮物。“我得走了,”

我想了半天後,說道,“你確定你發這些傳單沒問題嗎?”

“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坦維信心滿滿地說,“你就放心去吧,讓他們大吃一驚。”

我以前沒去過伯明翰,當我拿著地圖在熙熙攘攘的火車站裏穿行時,才意識到自己去過的地方真是少之又少,我和邦妮在奧斯布羅的生活是多麽乏善可陳。

麵試地點設在一個藝術中心裏,那是一座設計前衛的建築,有著巨大的玻璃幕牆和簡潔鋒利的結構線條。我走去的一路上碰到了很多跟我差不多年紀甚至要更大一些的麵試選手;男生女生都不少,他們都是我的競爭對手。看到他們的樣子,我的心裏顫了顫。之前我一心撲在練習歌曲和麵試的準備上,完全沒考慮過別的,直到在這裏看到他們後,我終於發現之前心裏感覺缺的是什麽了。

來這裏的絕大部分麵試選手都是在父母的陪同下來的,連那些年紀更大的也不例外。他們的樣子讓我內心開始不平,但是很快,我就暗罵自己犯蠢了。我一個人反而才能表現得更好,不是嗎?

走進藝術中心的大廳後,我被指引到了簽到處,那裏有位自稱卡拉的女士。她穿著紅色的T 恤衫,上麵印著大不列顛國家青年合唱團的標誌,她麵帶微笑地為我做了登記,在印著我名字的名單上做了個記號,然後遞給我一個號碼牌讓我別在身上。

“你父母或者監護人還沒到嗎?”卡拉望著我身後,問道。

“什麽?”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未滿16 周歲的孩子必須在成年人的陪同下參加這次麵試。”

我的心開始怦怦直跳。我之前完全不知道有這條規定。那份麵試通知我看了不下二十遍,根本沒看到有這項要求,難不成上麵還有哪裏印的小字被我漏掉了?

“我……我不知道有這個要求。”我結結巴巴地說。

“因為根據國家相關的法律規定,為了合規,”卡拉抱歉地對我笑笑,然後用筆點著名單說,“這裏需要有人簽字。”

“如果沒有的話,我還能參加麵試嗎?”我明知不可能,卻還是問了。難以控製的失望之情漫過我的全身,我眼前浮現出之前刻苦排練的一幕幕場景。

“我來給她簽字吧。”我身後響起一個帶著濃重伯明翰口音的聲音。

我喜出望外地轉身看去。

“我本來就是帶兩個孩子來參加的,再多一個也無所謂了。”說話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她有著一頭烏黑的長發和輪廓分明的臉形。

她對卡拉說這話的時候,用下巴指了指她身邊的一對雙胞胎男孩。

“但是我不確定這樣能不能行。”卡拉對她說。

“就通融一下吧,這個孩子大老遠過來一趟也不容易。”

“你確定願意為她簽字嗎?”

“就把她交給我吧。”說完,她衝我眨眨眼,然後在名單上簽下了字。

“謝謝您。”等她也幫那兩個男孩簽好字後,我感激地對她說。

“不用謝我,”她擺了擺手說道,“這個規定本來就定得沒道理。

你多大了?”

“我14 歲了。”

“就是說啊,這個年紀根本不算小了。更何況這是參加合唱團麵試,又不是什麽非法集會。”

我感激地衝她笑了笑。

“我們走了。”她衝那兩個男孩喊道,走之前,又對我說了句,“祝你成功。”

說完,她昂首闊步地離開了,那兩個男孩小跑著追在她身後。我看著他們的背影,極力抑製住自己想要跟上去的衝動。

我漫無目的地在人群裏遊**了一會兒,默默觀察著身邊正在做準備的其他參選者。他們站姿筆直、自信滿滿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印在宣傳單上的那些合唱團成員。我一邊默默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讓自己不要被他們臉上勢在必得的表情嚇到,一邊在嘴裏輕輕地唱著音階,希望自己在他們眼中也能是那個樣子。

等待的時候,我收到了諾亞的短信,他問我今天打算幹什麽。我不敢告訴他麵試的事,隻能騙他說要跟朋友出去玩。我想等麵試結果出來,如果通過的話,再告訴他。

大概過了半小時,終於叫到了我和另外九名選手的名字。

我等在門口,看他們跟各自的父母告別。當看到他們安撫地相互親吻和擁抱加油打氣,我移開了視線。隨後,我們跟在一個拿著文件夾的女士後麵,她帶著我們一路往試唱間走去。在路上的時候,其他選手開始閑聊起來,我前麵的女孩還聊起了以前麵試碰見過的趣事,一看就是很有經驗的樣子。我默默走在人群後麵,感覺自己聚集了一上午的勇氣正在體內迅速流失,我緊張得雙腿發軟。

試唱間外擺了十張椅子,領我們過去的女士安排我們按順序坐下。

我被排在了第四個,我前後分別是一個穿著燕尾服的男生和一個紅頭發的女生,他們看起來都信心十足的樣子。雖然大部分的選手都穿得比較隨意,像我這樣穿著牛仔褲和法蘭絨襯衫的大有人在,但是也有一部分人穿著特別正式的西裝和裙子,一副要去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開演唱會的樣子。這時,我右手邊的女孩掏出手機,戴上了耳機。

“就當是以防被什麽恐怖的聲音嚇到吧。”她調皮地對我說道。

“有道理。”我用力地咽下口水,回道。

一個戴著圓框眼鏡、長得瘦瘦小小的亞裔男孩被叫了進去。大約過了一分鍾,他清亮又充滿自信的聲音從牆的那邊傳了過來。聲音傳來的瞬間,大家雖然都盡力裝作若無其事,紛紛假裝聚精會神地看自己的樂譜,或者盯著手腳發呆,然而他充滿天賦的聲音無疑讓我們都略略坐直了身體,開始有了危機感。除了我後麵的紅發女孩,她早就把耳機的音量調到了最大、閉上了眼睛,麵色淡定得對此毫無反應。或許她早就料到會這樣了。

下一個進去的是個金色卷發的女孩。當聽到她把一個高音唱破音時,那個燕尾服男生皺著臉,露出一副吃壞了東西的表情。

“太激進了。”他自言自語道,“她難道不知道參加麵試的黃金原則嗎,絕對不要選會暴露自己缺點的歌啊。”說完,他轉過頭問我:“你的自選歌曲是什麽?”

我給他看了我的樂譜。

“你竟然選了首流行歌曲。有點意思。”他看完後,說道。

這聽上去不像什麽好話。

那個女孩從試唱間出來的時候,臉紅得像個番茄。我從包裏拿出小鏡子檢查了下自己的儀表。我的臉頰有些微微泛紅,額頭上泛著一層油光。沒有粉餅,我隻能用餐巾紙吸了吸額頭和鼻子。這時,我的目光落在了脖子上。往常光禿禿的地方現在掛著坦維送我的項鏈,銀色的高音譜號懸在我喉嚨的下方閃閃發亮,摸上去冰冰涼涼的,讓我緊張的內心稍微鎮定了一點。

下一個進去的就是那個燕尾服男生。就我聽到的來說,他的演唱在技術上堪稱完美,聲音幹淨又利落。

他出來的時候看上去也對自己的表現特別滿意。

“各位加油吧,希望有機會在倫敦見到大家。”說完,他微微鞠了個躬,然後意氣風發地向走廊盡頭走去。他身上的那種自信是做什麽都能稱心如意的那類人所特有的。

“1254 號,羅·斯諾。”拿著文件夾的女士終於叫到了我。

我聽到後,從塑料椅上站了起來。我屁股上出了很多汗,剛才坐著的位置上印著一片濕乎乎的汗漬,我無比慶幸這時身後的那個女孩沒有睜開眼睛。

我走進試唱間的時候腳被門框絆了一下,幸好我及時穩住了身體,然後重新站好走到評審團麵前。試唱間裏一共坐著兩男兩女四名評委,他們圍坐在堆滿茶杯和文件的桌邊,個個都是一副精英人士的派頭。

“你可以把樂譜交給肖恩,”其中瘦一點的那個男評委對我說,“他會為你伴奏。”

我兩腿發抖地向房間另一頭的肖恩走去。雖然他和米爾福德老師長得一點也不像,但是肖恩親切的眼神和鼓勵的笑容都讓我似乎看到了米爾福德老師的影子。

我把樂譜遞給他後,回到房間中央。

“你叫什麽名字?”其中一位女評委問我,她的聲音低沉又沙啞。

“我叫羅·斯諾。”相較之下,我的音色顯得越發尖細。

“你就讀於哪所學校,羅?”另一位男評委問我。

“奧斯布羅中學。”

他們點了點頭,仿佛知道這個地方似的。

“不錯,”那個男評委接著說,“你多大了?”

“我今年14 歲。”

“很好。”另一位女評委說道,“接下來,我們會先讓你唱幾個音階,了解下你的音域。然後會有一個視唱的考察環節,最後再由你演唱自選曲目。”

她說完後,我點了點頭,表示明白。評審團有沒有發現我的腿在抖得厲害?應該發現了吧,我覺得我腿抖的程度都快趕上動畫片裏的樣子了。

唱音階的時候,我直接選擇了從高音音階開始唱起。到了視唱環節,我低頭舉著樂譜,把整張臉埋在後麵。

“羅,我們希望你唱的時候能把臉露出來。”那個聲音沙啞的女評委溫柔地說。

“抱歉。”我把譜子拿低了點,呆呆地回道。這個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能有燕尾服男生那樣的自信,哪怕他能分我點皮毛也好。

“別緊張,羅,”那個女評委微笑著說,“從頭開始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抬著頭,一氣嗬成地唱完了整段樂譜。

“你有絕對音感?”那個瘦瘦的男評委問我。

“呃,是的。”

“果然如此。這對歌手來說是種非常有用的能力。”

“是的,先生。”

“羅,你準備的自選曲目是什麽?”另一位女評委問我。

“是卡朋特的《雨天和星期一》。”

“非常好。”她公式化的微笑讓我看不出她的真實想法,“你準備好了,就可以隨時開始。”

肖恩衝我鼓勵地笑了笑,然後彈起了前奏。我選擇了跟卡朋特一樣的中音來演繹這首歌。

隨著前奏的結束,歌聲從我的嘴裏傳了出來,瞬間充滿了每個角落。

不同於唱音階時的刻板和幾分鍾前視唱時的小心翼翼,我放開嗓子大膽地唱了起來,歌聲裏充滿了渴望和熱情,仿佛注入了我的靈魂。就像那次在唱詩班的教室裏一樣,我讓自己沉浸在歌詞的情緒裏,唱出來的每一句仿佛都是我的心聲。

我唱完的時候,低頭發現自己的腿已經不抖了。

我抬頭看向評審團,他們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但不同於之前公式化的微笑。他們沒有誇張地咧開嘴,笑容依舊克製得連嘴角上翹的幅度都不明顯,然而這樣的笑容裏卻帶上了感情和溫度。

“羅,你之前說自己多大來著?”那個聲音沙啞的女評委問我。

“我今年14 歲,明年2 月滿15。”

“謝謝你的演唱,羅。”那個瘦瘦的男評委說,“我認為你唱得非常好,而且我想,其他幾位評委應該也同意我的看法。”他的話讓其他三位評委一致點了點頭。

他的話讓我高興得哽咽了:“謝謝。”我啞著聲音回道。

然後我跑到肖恩那兒拿回我的樂譜。肖恩笑著把譜子遞過來,衝我眨了眨眼。我心裏激動得就像氣球快炸開了似的。

“再見。”最後我對屋子裏所有人說道。

“下次再見,羅。”那位女評委回我。

下次再見。

我暈乎乎地回到了走廊裏。在其他選手看向我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他們剛才也聽到我唱歌了,就像我之前聽到前幾位選手一樣。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我發現自己不但不介意,反而有一股自豪感。

我推開藝術中心大門往外走的時候,看到了自己印在門玻璃上的倒影。

第一次,我看到了一雙不再憂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