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之歌者 143番外 午後(下)
距離倫敦中心十分遙遠的郊外,一座田園風的小房子靜立在蔥蘢的綠意之下,紅豆灰的牆壁包裹著古老的穩重和溫馨。房子外的走廊隔著一條木質長椅,窗台邊則聚攏著密集而旺盛的植物叢,襯著鋥亮的玻璃在午後溫馨的陽光下燦爛地生長。
這座如同小別墅一般的屋子已經在這裏佇立了三十年之久。最初是由一對喜愛旅遊的夫妻所築,有了孩子之後在這裏定居。今年二人年事已高,妻子的一些小病痛也讓她開始無法在倫敦居住,於是兩人將房子低價賣給了一位年輕的女士,搬到了更溫暖的澳洲。他們低價售房的唯一條件,則是保持原有的家具。畢竟,那裏充滿了二人多年辛酸甜蜜的回憶。
新屋主是一位瑞籍的年輕女士,看上去溫和安靜,職業似乎和藝術有關——鄰居們之所以有這樣的猜測,是因為不止一次有人看見一位成熟而充滿浪漫氣息的先生將一幅幅巨大的被油紙包裹看上去像是畫框的東西搬進了屋子裏。除此之外,大家無法對這位新鄰居了解更多——這位年輕的姑娘似乎身體有恙,並不經常出門,偶爾在市中心或者是公園裏才能看見她,大多數時候都是在采買或者曬太陽。
而今天,小屋卻迎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在“啪”類似氣泡破裂的聲音過後,一個穿著封領黑衣和黑褲的人突然出現在了小屋的院子裏,沒有任何征兆,突兀得仿佛在拍科幻劇。
“叮鈴——”
掛在門前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穿著怪異的男人幾乎在出現的瞬間就抬腿向房子走去。他的步伐又大又急,神色帶著一股難以自製的僵硬和緊張,嘴唇緊緊地抿著,呼吸微微急促。他漆黑的眼睛裏亮得驚人,看上去就像有把黑色的火焰在那裏燃燒。
幾步就跨上了台階,卻在即將觸碰到門把的那一刻遲疑了。
他的手僵硬地縮緊,似乎是要握拳,似乎又要打開。
最終,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做好了某種心理準備一般,迅速利落地打開了門。
屋子裏陽光灑了滿地,家具齊全,桌子裏的花瓶裏插著一朵剛剛灑了水的粉色玫瑰。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音,時間仿佛在這裏靜止。
一股濃濃的紅茶香氣彌散開來。
來人一刻不停地搜索著,漆黑的眼睛裏充滿了某種激烈而壓抑的情緒。他快步走進了屋子,循著紅茶香氣最濃的地方走去。短短的幾步就像是幾公裏的跋涉那麽漫長。越接近目的地,他身體的戰栗就愈發不能自抑,腳步愈發輕緩小心。他緊緊盯著前方拐彎的地方——那裏是廚房,不時還可以聽到咕嚕嚕水沸騰的聲音,濃鬱芬芳的的紅茶香氣從那裏飄滿了整個屋子。
他走到了接近廚房門口的地方,卻停住了腳步。
那一瞬間心髒的擠壓和緊縮,是任何言語都不能掩飾否認的。
即使是在直麵黑魔王生死相交的刹那,他都沒有如此地緊張……和恐懼。
那一刹那,他就像是在寂寥荒蕪的積雪原野裏跋涉的落魄旅人,在寒冷,饑餓和孤獨之間輾轉不休。那種凝聚在深處的痛楚無法排遣,以往的殘存的孤傲被割得遍體鱗傷。他甚至因為這長久而殘酷的旅途幾度怔忪失語。而現在——這一刻,在這裏,仿佛旭日初升,冰雪消融,淡薄的陽光穿透高雲傾灑,他不敢移動,不敢眨眼,生怕這是一個美好卻虛幻的夢境,那遙不可及的溫暖隻是狂妄的想象,海市蜃樓後麵仍然是無邊無際的苦海,沒有彼岸。
他長久地僵立。
——她回來了。
——她還活著。
斯內普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全力想要遏製住全身劇烈的顫抖。
但是那不成功。
從來都不曾想象,冷血刻薄高傲尖酸的老蝙蝠也會有這樣一天——愚蠢的,不可思議的,同時又是期待的,近乎驚恐的,站在一個陌生的房子裏,像是中了一個低級的石化咒,因為極度的緊張而渾身冰涼,僵硬著不敢動彈。
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到極限。
他聽得到廚房內傳來金屬器具碰撞的聲音,還有腳步和地板,衣料互相摩擦窸窣的響聲。
這種普通至極的天籟讓他情不自禁地握緊了雙手。
腳步聲漸漸靠近了,斯內普反射性地睜大雙眼,嘴唇下意識抿緊,腦子裏猛然變得一片混亂,仿佛所有理智和邏輯瞬間被抹去。他全身的肌肉繃緊得可怕,甚至來不及調整他臉上略為扭曲僵硬的表情,一個人就已經從廚房裏走了出來。
斯內普的表情定格在震驚的刹那。
“咦?你是誰?”
從廚房裏走出來的並非他所想象的人,而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褐發姑娘,嬌小,微胖,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大而清澈,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染著雀斑。而此刻,這個在斯內普大腦裏絕對不占任何容量的少女卻雙手端著碟子,碟子上放著白色的瓷壺,濃鬱的茶香四散而出。
年輕的少女疑惑而警惕地打量著不速之客,半晌,她頓了幾秒,似乎想起了什麽,麵色微微緩和下來,輕快而活潑地開口說道,“啊……你是斯內普先生對嗎?您來找夫人嗎?”
斯內普往日靈活冷靜的頭腦似乎此刻罷工,他無意識地發出了一個模糊而艱澀的單音節,像是答應。
少女欣喜地彎起眼睛,“我就知道!夫人在二樓的第一個房間,這個時間她也許在看……”
後麵的話語一個字也聽不清。他甚至沒有完全回神,視野已經發生了變化——他“看見”他立刻轉過身,大步走過客廳,以平時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樓梯上,機械而無比敏銳地上樓,卻在即將按下那扇乳白色木門的刹那停住了。
在如此緊張而焦急的時刻,不合時宜地,他的腦海裏突然冒出了一個荒謬,可笑,但在此刻卻無比真實,真實到他一度為之而恐慌的想法——
她…她…是否還記得他?
靈魂破碎而又重組的她……是否……是否還一如從前?
毫無信心。
畢竟,他們之間,曾經隔著生與死的距離,那是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這情景,就像他停在一條狹窄的獨木橋上,前路不可預知,他卻不能後退。
幸好,她仍然活著。
這是他能夠保持理智的唯一理由。
而現在,見到她,則是那段黑暗而無邊的漫長歲月裏,他唯一的奢求。
命運對他終究還是手下留情的。在奪走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他的青澀的初戀,以及他的追求之後,還是留給了他最後一絲希望的邊角。
斯內普屏息,顫抖著輕輕按下了那扇門的把手。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滿室的金色溫暖陽光灑了進來。
斯內普的目光定在窗子邊,柳條椅上熟悉的身影。
午後的陽光非常輕柔淡薄,連空氣中飛舞的顆粒都纖毫畢現。鋥亮的木桌被晃出了層層耀眼的光暈。而睡在柳條椅上的人——金發在陽光下流轉生輝。她閉著眼,頭微微側向了門邊,眉目安靜如畫,肌膚不正常的透明白皙,。她沉睡一般麵容柔和極了,嘴角隱有微笑,似有好夢。
暖和的夏日,她的膝蓋上仍披著一條白色的薄毯,一本翻開的書安靜地放置在她的腿上,書頁在輕風中無聲地翻起。
如此鮮活。
……真實。
聽得到輕緩的呼吸。
睫毛輕輕顫抖。
她看上去安全溫暖,沒有絲毫的僵硬冰冷。
仿佛那一日死灰的臉色,驟然失去光亮的雙眼,停止的呼吸,漸漸冰冷的身體……都隻是一個夢。一個已經成為過去式而最終會醒來的噩夢。
他看著看著,不自覺溫熱的**漸漸充盈了眼眶。
這一瞬間,那段籠罩在他身周不得遣散的死亡和絕望倏然消散,陽光和空氣一齊湧了進來,令他仿佛沐浴晨光,枯敗的血管重新搏動,每一次呼吸都流淌著寧和安心。
她不是什麽被封在油畫中的美麗虛幻的線條,她美麗,卻真實地存在,安靜地淺眠,不過是幾步的距離,觸手可及。
他緊繃的雙肩一點一點地柔軟下來。
柳條椅上的少女睫毛微微一動。
斯內普呼吸一停,全身立刻緊繃成僵硬狀態,雙眼一錯不錯地緊緊盯著對方,手下意識地握緊。
淺眠的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她動了動,呼吸頓了一瞬,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
就如同電影特效中的慢鏡頭,驚心動魄得令人窒息。
斯內普後退兩步,肌肉緊繃,看上去下一刻就會幻影隨行,消失在原地。
但是這並沒有發生——他以驚人的控製力穩穩頓在了原地,漆黑的眼睛暗沉沉的,幾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這昏暗漫長的一生,如此緊張的時刻屈指可數。
他渴望那一瞬間的審判,卻也無比恐慌那之後的解脫。
他沉默地選擇了等待,盡管這短暫到平時不值一提的過程此刻令人窒息地煎熬。
……
她緩緩睜開了眼。
無緣無故的驚醒,她孔雀石一樣的瞳仁裏還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霧氣。但是顯然她已經習慣這種狀況,她並不對此感到驚奇,她很快回過了神,然後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口黑衣黑發神情古怪的男人。
她微微一愣,沒有說話。
這種沉默仿佛是某種暗示,讓房間裏前一刻的溫馨寧靜頓時變成了死水一般的沉寂和尷尬。
她盯著那個不速之客,不動聲色地打量。
接著,她就發現那個原本眼神裏透出奇異神色的男人臉上一寸一寸可見地變得死沉僵硬,抿緊的嘴唇似乎凝成了化石。他的表現很平靜,並沒有什麽奇怪的舉動,但是她莫名地覺得,這個男人此刻在絕望。
——像是所有陽光和希望杯抽取一空,永久的黑夜降臨,求生不能,血肉冰凍的那種,深可銘骨的絕望。
她頓了幾秒,然後慢慢坐了起來。薄薄的毛毯滑了下來,被她按住,指甲粉紅中泛著顯而易見的蒼白,滑出衣袖的腕骨細瘦伶仃島不忍一握。
她看上去極度虛弱而且消瘦。好在精神並沒有想象中的消沉,反而給人一種居家的寧靜溫柔。
她輕輕合上書,然後抬起眼,低低咳了幾聲,目光溫和平靜中帶著一抹無法掩藏的虛軟,輕聲開口,“斯內普先生?”
然後她就看著那個脊背挺直高大清瘦的男人仿佛被利箭射中一般身體微微一晃,枯瘦的臉上褪盡了血色。他扶上門框堪堪穩住身體,閉了閉眼,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壓製了身體可怕的冰冷和顫抖。
她眉梢不自覺地挑起,若有所思。
心中思緒百轉,麵上卻不顯分毫,也沒有對突然出現在臥室裏的男人感到驚訝恐慌,她隻是伸手指了指身邊的椅子,露出平和的微笑,“請坐,斯內普先生。來點紅茶嗎?維妮卡是泡茶的好手。”
她的語氣熟稔自然,似乎麵對的是結交已久的古人,但是生疏的稱呼卻冰冷無情地揭露了一個殘酷的事實。
她仍然記得。
隻是感情不再存活。
盡管尼克勒梅早已警告過他,禁術帶來的後果也許比想象中的更加嚴重。他以為他早已經做好了心裏準備,但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卻發現他比他預料的更加軟弱不堪。
有那麽一瞬間,斯內普以為他會因為左胸腔開裂的極致的疼痛而流血死去。但是事實上他沒有。他點了點頭,邁著沉穩的步伐走了過去,安靜地坐下,很好地掩飾住了指尖的顫抖,禮貌地坐在了女主人的對麵。他甚至確信他的眼睛沒有泄露出一絲一毫的不對勁。他就像是一個教養良好的貴客,沉穩有禮,態度自然。除了略顯沉默,他的禮儀完美無缺。
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前來拜訪老友的有教養的英國紳士。
小屋的女主人凝視著斯內普朝她走來,坐在離她不近不遠的白色編織椅上。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眼瞼卻掩飾般地垂下。他的姿勢看上去自然有禮,但她卻不會錯過,對方的袖子一角露出的青筋四起的手。
她輕輕轉開目光,繼而微微提高了聲音,喊道,“維妮卡——”
幾秒後,傳來咚咚的地板被踩響的聲音,隨即門被推開了,煮紅茶的女孩走了進來,端著盤子,上麵放著一個白瓷壺以及兩個幹淨的空杯。
“請幫這位先生倒一杯紅茶。”加萊溫和地說。
維妮卡的大作輕盈熟稔,茶水潺潺從壺嘴流瀉而出,醇厚香濃的紅茶氣息絲絲縷縷地鑽進人的鼻子裏,但是卻滲透不到心裏去。
加萊捧起茶杯,但是並沒有喝,隻是安靜地用手熨帖著,似乎在汲取溫暖。她抬起眼,看著麵前臉色蒼白憔悴身形枯瘦而且氣質略顯沉滯的男人,看對方機械地抿了一口茶水,然後放下,垂下的眼瞼掩住了漆黑掩住裏所有的情緒。
她沉默了半晌。
“聽說——”她慢慢開口,似乎是在斟酌吐辭,“——斯內普先生是我的……男朋友?”
斯內普握杯的手一滯。
他慢慢抬起頭,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隨即移開了。
“曾經……”他開口,發現聲音太過嘶啞難聽,於是猛然住了口。幾秒後,他重新回答,語氣平靜無波,“曾經,是的。”
加萊“啊”恍然應聲,頓了頓,眼睛停在對方緊緊攥住杯柄青筋凸現的手,眼神閃了閃,繼而垂下眼瞼,安靜地喝了一口茶水。
氣氛沉寂下來。
斯內普挺直地坐著,不言不語,無聲無息,仿佛消匿了存在感。而對麵的女主人則看上去怡然自得,放下茶杯,懶懶地靠回了椅背,眼睛在陽光下微微眯起,似乎非常享受午後燦爛而不炙熱的陽光。
她看了窗外茂盛的花圃一會兒,才緩緩散漫地收回了目光。當看到對麵坐著的男人始終保持平靜模樣,卻臉容枯槁如死時,她怔了怔,一時停在了哪裏,不知再如何開口。
真奇怪,這種接不上話的感覺……
她等著對方先說,但事實證明對方更不善於應付如此場麵。她沉吟半晌,最終還是先一步開口了。
“也許……你知道,我……”她組織了一下語言,“我曾經……”
斯內普全身僵硬。
加萊輕輕歎了口氣,抱歉地笑了笑,“……你知道的,我……不太完整,雖然還記得,但是……”
她沒有將後麵的話說出來,但是答案昭然若揭。
靈魂碎裂又拚接,即使她還活著,但裂痕仍然存在。
這種可怕的裂痕所帶來的後果不僅體現在她虛弱不堪的身體上,更讓她的情感變得不再完整。
她記得他們之間發生的所有,卻惟獨失去了那種可貴的感覺。
就像是一個旁觀者,影片的情節曆曆在目,卻不可能真正身臨其境地去感受,不可能將主角的情感變成自己。
相比而言,薩曼莎是何其幸運,她傳承了生前所有的情感,因此完整無缺。
而她,終究還是受到了逆天而行的懲罰。
斯內普放在膝蓋上的手忽然劇烈地抖動起來,他輕輕吸口氣,壓下**般的抽搐,保持表麵的平靜,語調冷靜理智,“很抱歉,如果……”
“你在害怕。”加萊盯著他修長枯瘦的手,忽然來了這麽一句。
斯內普一滯。
加萊的眼睛緩緩上移,定在對方表情僵硬的臉上,抿了抿嘴唇,微微一笑,“——為什麽?”
斯內普仿佛被冰凍住,臉色僵硬極了。
加萊凝視對方,目光極為專注,一字一句,聲音輕柔,但是無比肯定,“你愛我,是嗎?”
那專注的眼神如閃電,似乎瞬間回溯到了久遠前熟悉相同的閃影。
斯內普忽然站了起來,行為突兀,明顯將她驚住。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垂在身側的兩手不停站立,臉色慘白到近乎扭曲的地步。他避開了對方詫異的眼神,麵無表情地盯著虛空,聲音急促而冷硬,“擅自打擾瑪蘭克薩小姐的休息我感到很抱歉,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我需要先行離開——”
加萊一愣,下意識地伸出手,卻抓了個空——隻不過一秒鍾,對方就瞬間消失在了原地,快得仿佛不存在。
這是幻影隨行,她知道的,記憶告訴過她。
加萊怔了許久,僵在半空中的手終究還是緩緩放了下去。
她垂下頭,皺眉盯著桌子上已經失去熱氣但是茶水仍然動也沒動的瓷杯上,右手慢慢撫上左胸腔,似乎對那裏傳來的綿長而隱秘的刺痛十分不解。
這種感覺……
她複雜地盯著對麵空****的坐椅,慢慢抿起了嘴唇。
……?……
……?……
從那之後,維妮卡就再也沒見過那位神秘莫測的斯內普先生。
小屋的女主人並未對此多加評論,仍然過著之前有條不紊的生活。這位年僅二十的年輕女人不知為何身體極差,即使每天大量服用盧平先生送來的不明藥物,仍然需要恪守時間規律:清晨七點起床,一個小時後吃早餐,然後是長達兩個大刻度的靜讀時光。之後是午飯和必不可少的小憩,以及閑適的作畫,翻譯看不懂的文字(上古魔文),一直如此。
作為一位年輕貌美,脾氣溫和的女子,瑪蘭克薩小姐小姐的拜訪者卻少得驚人。除了那位似乎是醫師的盧平先生,上次的斯內普先生,以及據說是以前好友的傑德?奧利弗先生,維妮卡再未見過任何其他的拜訪者。
作為一個全天候的雇傭,維妮卡卻並不太了解女主人的過往,自然也不明白對方年紀輕輕氣質出眾卻孱弱至此的原因。但是這不影響她因為高工資和雇主罕見的好態度而更加努力服務的決心——除了日常的清掃和打理,維妮卡很樂意和她的雇主在閑暇時光談談天,對方的談吐以及舒心的微笑並不因她的身份而又絲毫不同。這可是有部分印第安人血統的維妮卡極少見到的。
時間如水流淌,倫敦很快迎來了又一次陰沉的雨天。
在天氣開始變化的時候,維妮卡就擰開了屋內的暖氣——即使現在隻是初秋,畏寒的女主人也必須開著暖氣蓋著毛毯才能夠淺淺入眠。連綿不斷的陰雨更是會讓年輕的女主人渾身刺痛僵冷。維妮卡不止一次建議女主人到更溫暖,陽光更充足的地方去休養,例如澳洲。但是都被女主人微笑地推脫了,原因自然不明。
於是維妮卡隻好拿出更溫暖厚實的毯子出來。為了讓這個讓人憐惜的少女不再那樣痛苦,她最近甚至開始研究食譜。畢竟相較而言,食療更加溫和無害。
“咚咚咚——”
密集的雨水連綿不斷地擊打著緊閉的玻璃窗,繁雜而毫無規律。外麵的風帶著清新的涼意,開了暖氣的室內卻溫暖如春。
維妮卡將她最新研究的杏仁奶酪湯端了上去。推開門,見女主人閉著眼,膝蓋上鋪著一層毛毯,臉色安妮,似乎在淺眠。她沒有打擾對方,放下湯就安靜地退了出去。
除了淅瀝的雨聲,屋內靜謐得隻有微弱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假寐的人皺了皺眉頭,對仿佛骨子裏泛出的細密的刺疼和寒冷不堪其擾。她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在封閉的屋子裏感到十分胸悶氣短。她停了半晌,終於還是緩緩睜開雙眼,在椅子上支起身體,走到了窗子邊,推開一條不足一指長的小縫隙。新鮮的氧氣夾著濕氣撲麵而來,讓人頭腦一清,頓時心曠神怡。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停住。
她的心裏忽然泛起一種奇妙的感覺,如同被莫名地吸引一樣,緩緩側過了頭,透過霧氣氤氳的玻璃窗,目光準確地定在屋外不遠處如石頭一樣僵立的黑色身影上。
她心裏一動,陡然一種衝動猛烈地攝住了她,她的手搭上窗沿,然後毫不猶豫,用力推開了窗子。
掩蓋的假樣靜謐瞬間被打破,喧鬧的雨聲和冷空氣洶湧而入。她沒有顧忌被打濕的前襟袖沿,盯著那個因為失去了玻璃窗隔閡而麵目清晰的人影,並未多想,脫口輕呼,“斯內普——”
明明站在大雨中卻奇異地保持衣服幹淨清爽的男人渾身一僵,似乎沒想到會被看個正著,一時進退不得,尷尬地立在原地。
靜默了十幾秒,對方終於有了反應——他後退一步,匆匆地就想幻影隨行離開。
加萊立刻覺察出了對方的意圖,她顧不得許多,立刻大聲開口阻止。
“請等一等!”
斯內普一頓,有些詫異地抬起頭,表情的僵硬和無措還來不及掩飾,就被清晰地暴露在對方眼下。
加萊慢慢握緊手,似乎也有些不解剛才的舉動。但是她沒多做什麽,隻是微微一笑,誠摯地開口邀請。
“雨這麽大,不如進屋坐坐再走?”
……??……
……??……
隨著**被倒入杯子的聲音,濃鬱的香氣彌散在暖和的屋子裏。
維妮卡殷勤地呈上紅茶和脆香的鬆餅,望了望麵對麵而坐的二人,對加萊擠了擠眼睛,仿佛心領神會一般地滿意離開,走之前還特意帶上了門,留給二人一個靜謐的空間。
斯內普僵硬地坐著,嘴角不自覺地再次緊抿。
紅茶的霧氣嫋嫋升起,麵目被模糊不清,外麵雨聲滴答清脆,仿佛俏皮跳躍的音符。
加萊自斯內普坐下之後就一直看著對方,她的眉頭微微皺起,手指輕輕點著膝蓋,狹長的雙眼不自覺地深了下去。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這是她陷入複雜思考的症狀。
沉默的男人因為這一錯不錯的目光而愈發不適。他的眼睛定在茶杯的邊沿,緊抿的嘴角看上去僵硬肅穆。深陷的兩頰繃得極緊,連呼吸都輕不可聞。
這樣的沉默……他不該是這麽沉默的……他應該是……
加萊支起身體,思緒猛然中斷,她愈發迷惑。
這樣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終於還是加萊先開口了。
“這幾天你離開之後……”
對麵的人呼吸停住。
加萊低咳兩聲,企圖放鬆氣氛一般微微一笑,聲音輕而低柔。
“我的記憶在不斷慢慢回歸,我試圖回想在我醒來之前發生的所有事……”
她無聲地笑了笑,並不能判斷出此刻是什麽情緒,“倒真叫我想起了一些。”
斯內普抬起頭,漆黑的雙眼黑黝黝的,毫無表情。
加萊打量著他,目光似有實質地一寸寸掃過。沉默半晌,忽然風牛馬不相及地來了一句,“你瘦了很多。”
斯內普很明顯地一僵。
加萊似乎對此也有些意外,她的表情微妙地發生了轉變。她再次咳嗽兩聲,複雜地看了對方一眼,終於還是略略直起身體,伸手從旁邊的桌子一摞書下抽出一疊厚厚的紙張,放在了兩人中間的桌子上。
麵對斯內普黑沉沉的眼睛,加萊指了指自己的頭,解釋,“我不大喜歡遺忘的感覺,所以……我將它們全部都畫了下來。”
她示意斯內普拿起來看看。
斯內普頓了幾秒,慢慢伸出手,一張張地翻開。
每一張都是簡單的油畫。她在此方麵並沒有多大的天賦,線條和色彩處理算不上有水平,但是足夠說明每一張的內容。
第一張,一片白茫茫的天空,蒼茫的北國雪景。那是她的家鄉最常見的景觀。
第二張,陡然一變——一條長長的街道,周圍的景色模糊不清,但中間一個高瘦的黑色身影牽著一個金色小女孩的畫麵卻格外清晰。那是他接引她去霍格沃茲的第一天。
第三張,漆黑的天空,一座城堡巍然佇立,燈火輝煌,照亮了整片蒼穹。
第四張,昏暗的宿舍裏,小女孩低頭苦讀。
第五張,一個黑乎乎的湖水邊,小女孩由坐轉為站立,手裏仍然緊握厚厚的大部頭書。
第六張,清楚,一個昏暗的教室裏,小女孩在熬煮不知名的粘稠**,神情極為專注。
第七張,寂靜無人的深夜,小女孩的魔杖發出柔和的白光,照亮了她驚喜欣慰的臉龐,栩栩如生。
第八張,一片纏繞的藤蔓,一朵煙紫色的花妖嬈冷豔……
如果說之前的畫斷續而分散,那麽之後的故事則漸漸開始變得完整流暢起來。
蒙著雙眼神情高傲的美杜莎;昏暗地下室,認真切藥的女孩和看書的黑衣男人;對角巷藥店的偶然相遇;玻璃窗裏倒映的屬於蛇怪的黃色眼睛;陰暗的蜘蛛尾巷麵無表情的主人……然後是心境轉變的女孩在黑夜裏默然靜思,仿佛陷入某種複雜的掙紮;背對背的二人背道而馳;再見的那一刻,豁然頓開,徹底服輸;隱秘而無聲無息地關注和接近;聖誕舞會上和男伴跳舞時,角落裏男人的寂靜身影……
幾乎每一張,都看得到他的剪影。
越往後翻,斯內普越難以控製顫抖的雙手。
每一次嚴肅卻愉悅的無杖魔法討論;課堂上的妥協和私底下勞動服務的得意;冥思苦想的聖誕禮物;終於坦白的少女微亮的雙眼和男人挑起的雙眉;無比虔誠而哀傷的額間輕吻;悄悄閱讀華茲華斯詩集的隱秘情懷……接著,就是陡然將來的災難和折磨,黑衣男人對她的痛苦無動於衷;第一次殺人時噴薄的鮮血,少女碧眼殘酷冰冷;墜入池塘,洶湧的寒冷,窒息,斷骨剜肉般的化形之痛,神秘豔絕的北海人魚……
先前略顯陰鬱的筆觸,在後麵逐漸明朗——
溫暖的陽光下,少女閉著雙眼,仿如珍寶一樣親吻男人的指尖。
病房裏,少女眉眼不清卻隱噙笑意,與男人低聲細語。
那無比恍惚而又真實深刻的接吻,時間靜止。
……
斯內普低著頭,久久不動,沒有人看得清他此刻的表情。
沉默讓人窒息。
加萊一直凝視著對方,不放過絲毫,將他所有的反應盡收眼底。見斯內普停在最後一張後無聲無息,她咳了咳,盡量用平和的語氣開口說道,“之後的記憶太過模糊,我隻能‘看’到這裏。不過,我想那並不重要了。”
因為最關鍵的答案她已經得到了。
“很明顯,我們有過一段。”加萊慢慢靠回椅背,碧綠的眼睛在略顯昏暗的室內猶如地底深澗,幽邃靜謐,“我大概知道‘我’回來之前發生了什麽,雖然對於現在來說遙遠了些——”
她停頓了幾秒,眼珠在對方蒼白緊握的雙手上定了定,隨即緩慢地移開,慢慢斟酌般,緩聲說道,“真奇怪,我以為你的反應會更明顯一點,畢竟,據萊姆斯所說,我因你而死,常理看你應該現在更驚喜才對——”
斯內普猛地抬起頭,漆黑的眼睛直直盯著她。那一瞬間,她仿佛可以看見一道細密而深刻的縫隙在那一片黑暗的堅冰裏迅速開裂,某種濃稠炙熱的**在後麵掙紮湧動,像是冰層下痛苦呼嚎的岩漿,炙烤得人肝髒俱裂。
加萊忽然頓住了口,無法再將這種試探進行下去。
一種奇異到無法言語地情緒猛然攝住了她。加萊盯著那雙眼睛,看著它們緩緩重歸冰冷死寂,她的臉上微微浮上古怪的神情。
輕輕吐出一口氣,她忽然放棄了早已準備好的話語,目光移到了窗外逐漸變稀的雨幕上。
真奇怪……這種令人猝不及防的情緒……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像是陷入了某種奇妙而不得中斷的回憶。
……??……
……??……
沉寂的靜謐,斯內普抬起眼,目光悄聲無息地落到正看著窗外出神的少女側臉上。
瘦削蒼白,輪廓深刻線條清晰一如雕塑,仿佛暗自掩藏著一種冷漠而不見於世俗的別致美感。偏偏那雙眼眸透出柔潤溫和的珠光,奇異地鑲嵌在這種並不柔和的臉上,就像為一抹劍鋒蒙上了輕紗。比常人更凹陷的狹長的眼廓讓那雙綠眸更加深邃神秘,長長的睫毛凝然不動,思考的模樣仿佛是魔幻主義筆下的少女,氣質奇異而瑰麗。
一如生前。
他悄然握緊手,一種隱秘而連綿入骨的刺痛順著血液一路流走,從未真正停止和愈合。那並非身體上的創口,而是更深處的不可名狀的裂痕。在看不見的時候刻骨銘心的焦躁和痛苦,卻更害怕相見後的冰冷以及失望。
不能去看那雙眼睛裏的陌生疏離,不能去聽那嘴裏溫和而遙遠的話語,就像不能去正視那張熟練的臉上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的表情。
向來不相信命運的人,卻總是會被命運給予最可怕的一擊。
唯一讓他堅持至此,就是她仍然呼吸。即使已經失去了某種情感,她仍然是她。
就像一個陷入困境的人,在看見希望和光明的反應,明知是幻影,也不得不去相信。
……??……
……??……
從那之後,兩個人的相處久進入了某種奇特而和諧的模式。
每隔兩天,最多三天,斯內普一定會在某一刻拜訪瑪蘭克薩小屋,大多是在午後那段最愜意悠閑的時光。女主人對此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就像對一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一般,溫和地交談或請教。由於被萊姆斯嚴肅叮囑禁止魔法(她的身體也不允許負荷),她開始另辟蹊徑,尋求理論上的突破。除了例行的鑽研和翻譯上古魔文,為了減少語言上的誤差,她潛心自學德語和荷蘭語,以便更快速直接地獲取第一手資料。
至於她的藥劑以及生活來源,萊姆斯似乎全權交給了斯內普,這其中的意味讓她不得不往其他方麵思考。
二人的相處,大多是加來主導著對話,內容天南地北毫無拘束。她並不忌諱戰爭前發生的所有事,時常會談到她有所遺忘的細節。即使斯內普看上去並不太喜歡這種話題,但也並未多加掩飾。有問有大,是他們之間最和平的相處方式。
於是在刻意或不刻意的默許下,這種並不太常見的相處延續了下來。
加萊時常覺得時光仿佛回到了許久許久之前,二人尚未直麵戰爭的那個片段,安靜,溫暖,帶著抹淡淡的默契,難以忘懷。
隻不過不同的是,一人心懷愧疚無聲陪伴,一人心境轉換情緒不明。這情景倒和她前世記憶裏分手後又複合的戀人有那麽些相似,氣氛總透著那麽些古怪的味道。
直到又一個空閑的周末。
普通的午後,加萊照常拿出畫板,懶懶地開始抽象派畫作。她在藝術上天賦不高,權當打發時間。維妮卡深知這一點,於是這段時間成為了年輕女孩們珍貴的下午茶時光。
“斯內普先生是你的戀人嗎?”
陽光下的金發少女總是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看上去心情明朗,於是維妮卡大著膽子,語氣輕快而又好奇地問出了口。
瑪蘭克薩小屋的主人頓了一下,然後繼續慢吞吞地移動畫筆,懶洋洋地輕聲答道,“啊……其實我也不太明白。”
維妮卡喝了一口自己煮的紅茶,十分奇怪,“這是什麽答案?”
加萊聳了聳肩,“親愛的,我也十分想給你一個確切的答案,但是我不能。”
維妮卡想了想,繼而恍然大悟,“噢……斯內普先生正在追求你,你還沒有答應他,是嗎?”
加萊梗了一下,“你怎麽會這樣想?”
“塞納追求我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呀。”維妮卡情不自禁地笑了,藍眼睛閃閃發光,“總是用各種各樣的借口到我家樓底下來,想方設法地引起我的注意,還會送各式小禮物,在窗子下麵像個傻瓜一樣地站整個晚上……這難道還不明顯嗎?”
加萊停下畫筆,沉思,“……是嗎……”
維妮卡促狹地笑了笑,“我保證他喜歡你,而且喜歡到無法自拔,你真該注意一下他看你的眼神……”
加萊一愣,“什麽?”
維妮卡捧著臉,誇張地念起了詩,“當你進入了我的視線,你就擁有了我的世界……”
加萊情不自禁地笑了,但是笑著笑著,她的表情卻慢慢變得古怪起來,看著眼前畫板上漸漸完整的星空油畫,似乎想起了什麽,若有所思。
“親愛的,我真的很好奇你至今不答應他的原因。”維妮卡好奇地看著她,“雖然斯內普先生的外表並不是那麽討人喜歡——至少沒奧利弗先生那麽吸引人,年紀也大了些,但是……你看上去並不是在乎這些的人。”
加萊抿了抿嘴唇,“啊……是嗎?”
“你也喜歡他的。”維妮卡突然一語驚人,“我不明白為什麽你們不幹脆定下來呢?幹什麽要拖拖拉拉的?斯內普先生是一位可以托付終身的忠誠的紳士。”
加萊有些怔愣,忽視了後麵一串話語,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第一句話上,“……你說什麽?我……我喜歡他嗎?”
維妮卡點點頭,“難道不是嗎?之前你一直都在畫斯內普先生的畫像呢,我都牢牢記住他的模樣啦,不然我才不會讓陌生人進小屋。”
加萊眉毛動了動,罕見地保持了沉默。
“小姐也一直都記得斯內普先生的習慣,上紅茶的時候什麽都不讓我加呢。”維妮卡絮絮叨叨地說,“還有小姐的身體並不適合在倫敦居住,卻一直不離開的原因,難道不是因為斯內普先生住在這裏嗎?”
加萊沒有回答,眼裏的神色愈發古怪沉默。
維妮卡掏心掏肺地說著她平時注意的那麽些可貴的小細節,力證二人呼吸深愛而且十分適合長久地在一起。加萊出神地聽著,眼眸漸漸深黯下去。
“你不明白,維妮卡。”在維妮卡說完之後期待看著她的時候,加萊輕輕歎息,麵容包裹著一種無法言語的飄忽和無奈,“我和斯內普……先生之間,並不隻是這些問題。”
維妮卡睜大了眼,“什麽意思?”
加萊的眼睛慢慢移到了書桌上厚厚的一疊紙上,微微笑了笑,輕柔中帶著絲絲倦怠,“我想,也許他真正愛的,不是他以為的那個人。我……不一樣,我無法……”
她忽然說不下去了,沉沉歎息。
維妮卡想了想,忽然瞪大了眼,“你是說,斯內普先生還愛著另外一個女人?”
加萊頓了一下,苦笑,“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
她靠回椅背,讓軟和厚實的毯子將她裹住,麵容被模糊不清,隻聽得到輕輕的,略顯清冷的聲音傳了出來。
“……他愛的那個人……因為他的一些原因……死了……他對我,也許更多是愧疚。即使我對他……”
聲音頓了頓,悄然低了下去,“……我無法接受,維妮卡,我不想作……”
替身。她沒有說出口。
在她的思維力,那些盤旋在腦海裏的回憶是被迫灌輸給她的,但是隨著記憶而來的情感,卻不是她消化了這些記憶之後,能夠負擔得起的。
她時常會產生“我究竟是誰”,“我還算是加萊嗎”的困惑。她從未對任何人說起,但是這個困惑,終究還是成了她最大的阻隔和負擔。
西弗勒斯……斯內普是一個忠貞的人,這點毫無疑問。但正是因此,她才不能接受。
畢竟,那些無聲的關注和守候,那些沉默的隱秘的溫和,那種……深刻而竭力想隱藏卻愈發令人難忘的眼神……並不是給她的。
不是給現在的她。
她就像是一個軀殼裏藏著兩個靈魂,一個在前世的記憶力沉浮,而另一個,則飄忽到上空,冷眼俯視,不受任何影響。
但是終究,她還是被影響。
她開始意識到,那個男人的陪伴逐漸讓她被另一個靈魂所侵蝕。記憶給她的影響越來越大,她現在常常開始不自覺地回憶“生前”,代入感也愈發變得強烈。她表麵的平靜越來越難以維持,以往平靜的心境也開始波濤起伏,無法自在掌控。但是愈清晰認識到這一點,她就愈發感到了恐懼。
恐懼來源於懷疑。而懷疑則代表著害怕失去。
你在害怕失去什麽?她曾經問過自己。
得出的答案讓她整夜無法入眠。
她不敢挑明一切,害怕之後的轉變無法應付。但是越這樣想,她就越明白,那個人帶給她的影響,是傾覆性的,災難性的深刻。
她容許靠近,卻不允許靠得太近。
她不明白,大多數人都不會明白。
到底是以前的記憶在作怪,還是別的原因。
她沉重地閉上眼。
“雖然我不知道原因啦。”維妮卡靜靜地看著她,發出惆悵的歎息,年輕稚嫩的臉上有種早熟的憂傷,“我爸爸也不同意我和塞納結婚,他嫌棄塞納隻是一個普通的汽車修理工,窮得連自己都不能買一輛車。但是我愛他。”維妮卡聳了聳肩,情不自禁地笑了,“我可不會原因錢就離開他,更何況塞納那麽努力,一定會讓我過上比現在更好的生活。誰知道呢?還活著就是極大的恩賜,我管它的呢!”
加萊睜開眼,凝視著少女,對方那張布滿雀斑卻年輕明朗的臉上,幸福快樂的剪影無比清晰深刻。
這個世界總有那麽一些人,你由衷地感到了羨慕甚至嫉妒。他們大多數沒有漂亮甜美的外表,或者高挑迷人的身材,抑或是崇高雄厚的背景地位。但是他們卻能夠活得比任何人都要輕鬆愉悅,笑得能夠比任何人都開心明亮。那種笑容背後的真摯,是拿多少金錢權勢都換不來的。
“為什麽……”加萊迷惑地低聲喃喃,“難道你不怕他騙你嗎?”
維妮卡哼了一聲,“他敢!塞納不會騙我的,即使他這麽做了,他一定也是為了我好。”
“那你呢?”加萊忽然問,“你就那麽放心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給一個人嗎?”
維妮卡笑了,露出八顆白牙,“如果是別人,那麽不一定。如果是塞納……是的,我很放心。”
加萊默然不語。
“如果……我是說如果。”加萊輕輕問道,“他……出了事,不能再陪伴你了,你要怎麽辦呢?”
維妮卡詫異地看著她,想了想,隨即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我管不著。我先把塞納拿到手了再說。”
加萊靜靜地凝視她,然後倏然深深吸氣。
她的眼底仿佛有暗潮在無聲湧動,微微一笑,“謝謝你,維妮卡。”
維妮卡聳了聳肩,頗有些自豪又促狹地對她一笑,“你有答案了,是嗎?”
加萊挑起眉毛,“誰知道呢。親愛的,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你拿下塞納的那一天了。”
維妮卡的臉猛然紅透,她捂住臉,藍色的大眼睛瞪著她的老板,惱羞成怒。
加萊輕輕笑了出來,笑容輕快而愉悅。
……??……
十月末尾的又一個溫暖的午後,斯內普再次拜訪瑪蘭克薩小屋。
屋內開著暖氣,溫暖極了,和外麵不低也不高的氣溫形成鮮明對比。斯內普推開門的時候,正看見小屋的女主人閑閑地倚靠在窗邊,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坐在椅子上。溫暖的室內,她隻穿著一件薄薄的米白色長裙,赤腳踩在厚厚的羊毛毯上。她懶洋洋地靠在窗邊,金色的長發在陽光下極為柔順滑亮,長裙尺寸正好,露出一段清晰的鎖骨,收腰的設計讓她的側身極為高挑纖瘦,沒有任何花紋,簡單至極,優雅至極。那裙擺下麵的一段細細的腳踝透出了優雅背後居家的閑適和性感。
斯內普一頓,下頷微微收緊,明顯有些怔愣。
聽到了響動,加萊微微轉過身,眯著眼睛看著門口的人,露出一個微笑,“下午好,西弗勒斯。”
稱呼微妙的轉變讓斯內普頓時有了一種詭異的感覺。
他警惕地看著這一切,腦子迅速轉動起來。
她這幅打扮……是聚會?還是外出?
可是……如何解釋赤腳?
場麵透著詭異。
這段時間,她稱呼他“斯內普先生”,“斯內普”,“莫要大師”,“敬愛的校長”……惟獨沒有再聽她說過那個既甜蜜又可怕的名字。她突然這麽一提起來,他陡然就有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
加萊卻沒讓他有更多的時間思考,她指了指桌子上的白瓷壺,“傑德帶來的斯裏蘭卡紅茶,香氣不錯,要試試嗎?”
傑德?誰?男性?
這個陌生的名字在腦海裏溜了一圈,卻無法對號入座。斯內普不動聲色地記下,目光移到桌子上,白瓷壺裏的紅茶還在冒著白氣,很明顯是剛剛才沏不久,桌子上還有另外一個隻剩下茶漬的杯子。這一切隻說明了一個問題:前不久才有人來過。
這很好地解釋了她今天裝扮的疑問。
如果推測沒錯的話,應該是一位成年的男性。
斯內普抿起了嘴唇。
巫師界的所有她熟悉的人他必定認識,到這裏之前不會不和他打招呼。那麽隻有一個可能解釋:是一個男性麻瓜,她所熟悉而他不認識的人。
他不動聲色地掃視一圈,果然在房間的角落裏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用紙包裹起來的相框一樣的東西。應該是禮物。
加萊隨著他的目光看到了油紙包裹的東西,頓了頓,溫和地解釋道,“那是傑德送來的畫,你要看嗎?”
斯內普收回目光,沒什麽情緒地開口,“不。”
加萊聳聳肩,“那好吧。”她轉身在椅子上坐下,將紅茶放到桌子上,然後抬起頭看著他,示意他先坐下,“請坐,西弗勒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
斯內普一頓,坐在對麵,垂下了眼睛。
加萊雙手交疊,微微前傾,麵容在陽光下白皙透明到幾乎失真。她凝視著他,慢慢開口,“……你將來有什麽打算嗎?”
斯內普一頓,立刻高度警惕。他抿嘴,挺直身體,黑漆漆的眼睛看不出任何其他的情緒。
“如果是指改變現狀的打算——”斯內普語氣低沉,“——不,暫時沒有。”
加萊挑起眉——他在想什麽?為什麽會忽然這麽緊張?難道是認為她想改變現狀嗎?
事實上,她還真計劃了一些事。
加萊放鬆了身體,靠回椅背,看向窗外,懶洋洋地開口,“既然這樣,不如你先聽聽我的打算?”
斯內普盯著她,不自覺地收緊了手。
“我已經二十歲了,雖然在這裏還很年輕,但是在巫師界,恐怕已經結婚好幾年。”加萊輕輕說道,似乎沒發現對麵男人驟然緊縮的雙眸,“而且我的父親仍然在美國的醫院昏迷著,我沒有工作,雖然萊姆斯負擔著我的一切開支,但這並非我所願,也不是長久的選擇……”
她轉過頭,“另外,即使你們什麽都不提,我也知道,給我的魔藥是非常昂貴的——其中一個是靈魂穩定劑,是嗎?”
斯內普緊緊盯著她。
“看來我說對了。”加萊無奈地笑了笑,“這麽說,我還真欠下了不少債務。”
斯內普皺起眉,似乎並不太清楚她說這番話的含義。
加萊低咳兩聲,然後平複了呼吸,攤開雙手,望著他,“你看,我的身體並不是很好,不能幹很多工作,而在巫師界翻譯也掙不了多少錢,至少不能養活一個病秧子……”
斯內普忍耐地聽著。
她到底要說什麽?
“而且我認為,這種虛弱的狀況會持續不短的時間,即使維妮卡是一個非常優秀的護工,恐怕仍然不能滿足以後的情況。因此,我需要格外的照顧……”
斯內普似乎有些明白那段話的含義了,他倏然抬眼,緊緊看著她,呼吸不自覺地停止了。
加萊對上他的眼神,有些遲疑,有些複雜,有些無奈。但是最終,她還是笑了笑,頗有些不好意思的意味,輕聲開口道,“西弗勒斯斯內普,你願意……我是說……繼續照顧我嗎?”
“……”
長久的沉默。
加萊皺皺眉,不安地看向對方,卻發現對方似乎被那句話震到了,目光空洞無神地放空,仿佛思緒遊離到了千米之外。
加萊歎了一口氣。
“你不願意,是嗎,斯內普?”
對方猛然回神,臉色驚成了慘白,他突然站了起來,椅子發出哐當一聲響。
加萊詫異地抬頭看著他。
斯內普從上而下地盯著她,一錯不錯,漆黑的眼睛似乎有海浪洶湧,無形的壓力凝聚在了周圍。他深深吸氣,似乎非常忍耐地開口,聲音低沉中帶著一抹嘶啞,被繃成了一條顫抖的線。
“如果你是在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加萊皺眉,不明白這個男人是怎麽想的,“我很明白我在說什麽。我很認真地對你求婚。”
斯內普再次吸了一口氣。
求婚?!
他猛地退後幾步,差點踩翻椅子。但是他顧不了這麽多,震驚地看著她,“你知道你在做什麽——你不了解——”
“嘿!”加萊也有些慍怒,“我看上去有那麽可笑嗎?我當然知道我在做什麽。我想我很了解我的想法,比你認為的更加了解——”
她吸了口氣,平複了一下胸口亂竄的鬱氣,聲音重歸平靜,“你隻回答我,你是答應,還是拒絕?”
斯內普渾身僵硬,直直地盯著她,臉色微微扭曲。
加萊微微轉開了眼睛,表情非常安靜,如果忽略隱藏在發間略紅的耳尖的話。
斯內普的喉嚨上下滾動,他的嘴唇開開合合,終於還是擠出了一句幹巴巴的話。
“為……為什麽……我以為……”
加萊的態度很冷靜,內容也很冷靜。
“我想我已經闡述過原因,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話——”
她頓了頓,眼眸閃了閃,牙齒下意識地咬了一下嘴唇,發出一聲歎息,“——我想,你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斯內普眼睛一縮。
“好吧好吧!”加萊放棄般地坐進椅子裏,有些煩躁有些無奈,“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我不能否認——我……我有點喜歡……不,我很喜歡……喜歡你,行了嗎?這個理由夠充分嗎?!”
她似乎生氣了,連蒼白的臉頰都湧起了紅暈。
斯內普從未想過會出現這種情況,他登時手足無措,陰沉的臉僵硬成了化石。
加萊仔細觀察了對方的表情,慢慢平靜下來,緩衝了幾秒時間,才繼續開口,“難道你認為我很討厭你?”
斯內普失焦的眼睛定在她臉上,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發出艱澀的單音節,“不……”
加萊停了一會兒,然後轉開臉。
“在不久之前,我也弄不清到底對你是什麽感覺,即使我知道……‘我’曾經非常愛你,甚至不惜為你去死。”
她無意識地笑了笑,“不過我想了很久,終於還是想通了……也許我不太明白她是怎麽想的,但是……我不能欺騙自己的感覺,我挺喜歡你的,並且……不太想隻和你做朋友,所以我認為……也許結婚是不錯的選擇。”
她稍稍有些語無倫次,但是斯內普奇異地聽懂了。
加萊的目光轉到他的臉上,微微一笑,不知道是什麽意味。
連續兩次栽到一個人的身上,這種感覺……
“如果你答應,那麽我想……會有很多工作要做。如果你拒絕我……”
斯內普不自覺地抬高了下巴。
加萊隻是平靜地開口,“那麽……我想我們可以結束這種關係了,它讓我很煩惱。不過你放心,我絕對不會主動去打擾你。而斯內普先生……也不必再來這裏。”
她的觀點很明確:或者要,或者不要。她從來不齒曖昧不清的聯係。她可以圓滑地周旋在許多人物之間,但是唯獨愛情不能委曲求全。
愛情是場戰爭,不是贏,就是輸,沒有平局。
她已經為此破了太多的例,不能連最後的原則都失去。
……??……
……??……
長久的沉寂。
斯內普盯著金發少女的眼睛,對方也牢牢地看著他,絲毫沒有玩笑的意味。
也許她很清楚,他再也開不起玩笑。她是認真的。
斯內普抿了抿嘴唇,冰冷僵硬的臉上動了動,最後終於還是幹巴巴地開口。
“也許以後你會為此後悔——”
“那是以後的事。”加萊淡淡地說,目光似有實質,迫力襲人,“我隻要現在,給我你的選擇。”
——是西弗勒斯,還是斯內普先生。
斯內普沉默了很久。
“你贏了。”他最後這樣說,轉開了臉,似乎不願意看著她的臉。
這場賭上一生的博弈,一方贏得盆滿缽滿,一方輸得精光。
至於誰輸了誰贏了,這已經不重要了,最關鍵的答案她已經得到了。
加萊的臉上慢慢浮出愉悅的微笑,真正的愉悅輕鬆。
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語氣輕柔明朗,“那麽……下午好,西弗。”
斯內普微微轉過臉,看著她伸出的修長細膩的手掌。
不太明顯的暈紅慢慢染上了他的脖子,耳朵,以及臉龐。斯內普急急再次轉開臉,鼻子裏噴出一聲細微的,輕不可聞的冷哼。
加萊彎起了眼睛。她慢慢放下手,卻沒有收回去,而是伸出去,猛地握住了斯內普藏在袖子裏的手掌。
斯內普一驚,下意識地立刻收回手,卻被對方牢牢地攥住。他轉過頭,正迎上金發少女笑意盈盈的雙眼,碧波流淌,如積雪初融。
紅暈得寸進尺,立刻爬滿了整張臉,即使它的主人表情絲毫未變。
加萊靜靜地看著對方不自然的側臉,手牢牢地握住,不曾鬆開絲毫。
她曾經非常恐懼失去自我,但是現在,她卻無所畏懼。
她一直都認為她隻是負擔著龐大的記憶,抵抗著記憶入侵帶來的情感,生怕複活的“自我”在長久的磨合中消失不見。她不曾想過,不管是之前,還是現在,她從不曾出現兩個她,被她曾經視作負擔的回憶,終究還是她自己的回憶,不是別人的,隻是自己的。那些以為早已消失的,隻屬於另外一個“自我”的情感,終究還是自己的情感,它並不能像是玻璃瓶一樣碎裂了就不再完整。它從不曾真正地消失,最深刻的記憶,最終還是會讓它逐漸回歸。
這就是為什麽她第一眼見到西弗勒斯,就會有那樣強烈的,奇異的感覺。
就像是被重重一擊,深可見骨,難以磨滅。即使她竭力平複,她仍然不由自主地為對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而牽動。對方的痛苦,絕望,平靜,欣喜,輕鬆……到她這裏隻會放大數倍,讓她在夜深人靜也從不曾真正忘懷。
西弗勒斯啊……西弗勒斯……
加萊默默攥緊了手。
愛將她殺死,卻最終也將她帶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電腦修好了,期中考試完了,人生圓滿了,如果沒有期末就更好了。。。
有筒子反應群已滿,新開群69371109,裏麵仍然放我喜歡的HP文以及番外,歡迎加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