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監獄到探視間,需要走過一個小小的廣場。
這一段路,方伯堯總是走得特別慢。看看這四方天,即便已沒有了海闊天空的可能,但還能夠時常望一望,也是好的。他已七十有三,怕是也看不了多久了。
探視間顯然有人提前打點過,帶他來的獄警甚至默不作聲地將他手上的手銬摘除了,也不跟他進去,打開門讓他自己獨自進去了。方伯堯心中有數,邁著年老的步子緩緩走進去,“嗬”了一聲:“柳總管。”
時節已臨近大雪,溫度驟降,觸手可及之處都冷得不像話。柳驚蟄一如既往,一身灰色大衣,何其淡薄的一個人。方伯堯看了一眼他的左手,送上遲到的祝福:“婚戒很漂亮。沒想到連你結婚我也去不了了,真是遺憾。”
柳驚蟄拉開椅子坐下,表情很淡:“方伯,這麽好的觀察力,從唐家挑不出幾個。可惜,你要自毀。”他是有些不可思議的,“唐律的那個位子,真的值得你賭這麽多年,並賭這麽大?”
方伯堯坐下來,站久了說話有些吃力:“因為你還年輕,生得晚,沒有見過方家當年的盛世。與唐家平起平坐的一代世家,後來竟淪落至聽命於晚輩的地步。嗬,我怎麽肯。”
“唐家受他一聲尊稱長輩的人,隻有你。”柳驚蟄的聲音很平靜,“唐律待你不薄。”
“再厚重,我也始終要受製於他。”
“所以你要反,”他抬頭看他,“不惜拖我下水。”
方伯堯眯著眼,同他對視:“不從你下手怎麽行?拖不了你下水,就斷不了唐律一臂。”
柳驚蟄輕淺一笑:“可惜,你卻沒料到挑錯了人,我偏偏不反他。”
老人眼神陰鷙,終究抵不過心中疑問,陰森地問:“你們是從什麽時候起,識破我的打算的?你們,明明不可能有任何證據。你父親意外身亡這件事,唐秩內疚一生,不忍你母親痛苦,遂給了她餘生的希望,沒有把你父親身亡的消息告訴她。這件事,除了當時同在一條船上的林寒知道外,根本沒有任何人見證。”
“所以收買林寒,讓他撒下彌天大謊,就能將一宗意外變成一樁血案?”
“……”
柳驚蟄幾乎有些同情這個老人:“方伯,你在唐家這麽多年,難道不明白像林寒那樣的人,你開得出價碼,我定能開出更高的價碼嗎?”
方伯堯深吸一口氣,過了好久,才鬆了這口氣。
他有些不可思議:“所以,你和唐律,從一開始就識破了我的計劃?那為什麽……”
“為什麽還會配合你演下去,對不對?”
“……”
柳驚蟄神色淡然:“櫻庭直臣不了解唐律,方伯,難道連你也不了解嗎?”
方伯堯怔住。
柳驚蟄在一瞬間,對這個老人有了深刻的同情:“他那個人,殺心那麽重,方伯,這些年你都不了解嗎?你給他下了這麽凶險的一步棋,他求之不得。順了你的意和我反目,讓我得以順利入主櫻庭財團。他的胃口不止方家,他是連百年櫻庭家也要一並吞了。”
方伯堯愣怔半晌,忽然揪緊了胸口。他的心髒很多年來都不太好,柳驚蟄知道。
他淡漠地結束這次談話:“為了權利,為了欲望,你不惜把唐家兩代人給我母親的希望一力毀掉。我母親於亂世生存,我父親的失蹤而不亡已是她活下去的最大信念。是你,令她悲傷而終。所以我肯答應唐律幫他這一把,不惜一人犯險,也要拉整個方家和櫻庭家陪葬。”
方伯表情扭曲,痛苦至極。柳驚蟄看了他一會兒,終於叫來了獄警。
醫生隨即趕來,方伯堯已經倒下。
費數年心血精心布下的局,到頭來卻為局中人做了成功的墊腳石。這麽大一個失敗,將這個七十三歲的老人轟然擊倒了。
柳驚蟄休息了整整一個月,某個傍晚,他終於決定動身去一個地方。
位於半山的“唐家”,一別兩年,當真是忽有故人來,好久不見。
通往唐家的山路,有塊寫著“私人所有”的指示牌。清清靜靜的一段路,柳驚蟄沒有開車,用走的,似乎是忽然興致而起,想要親自丈量,通往那個困他一生的地方,究竟有多遠。
走至庭院外,還有一段距離時,男人忽然停住了。
黑壓壓一片人,清一色的黑西裝,分列兩旁,為他敞開大道。見他來了,大家齊身鞠躬,聲音震懾山林:“柳總管——”
百千人的齊聲致禮太震撼,驚起群鳥,“嘩啦”一聲從林中破空而出,帶起山風呼嘯,好大的陣勢。
柳驚蟄眉頭狂跳,麵無表情實則冷汗狂下地穿過人群,見到了正等在庭院前迎接他的豐敬棠。柳驚蟄指指這誇張的陣勢:“他搞的?”
豐敬棠微笑:“除了他,還有誰吩咐得了唐家上下百千人?”
柳驚蟄的風涼話頓時就來了:“浮誇。他浮誇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一改?我又不是女人,用不著他這麽來哄。”
豐敬棠眉眼彎彎:“他說了,柳總管還是要好好哄一哄的。你為他出生入死賣命兩年,這兩年的人情,他欠得大了。”
柳驚蟄最後是在母親的安息處見到的唐律。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登上山,就在蒼勁翠柏間看到了早已立在那裏的那個身影,手握一束百合,正彎腰放於故人墓碑前。
這人是有自成風景的力量的,林中小立,悠悠人間的光陰之感就全出來了。
柳驚蟄停了兩步,看了一會兒,繼續朝前走。
一個華麗的聲音如約響起:“回來了?”
“啊!”他應聲而起,行至他身旁,“答應過你的。兩年,幸不辱命。”
唐律微微側身,偏頭對他一笑,炫天惑地的傾城之姿。
男人和男人間的談話有時是可以很簡單的,給一個承諾,赴一場生死。他們不用說的,他們用做的,這就叫生死之交。一個眼神,一個示意,就能把語言代替了。這是闖過生死的人才會懂得的默契,合二為一,旁人分不了,也殺不死。柳驚蟄明白自己和這個男人之間的不同之處就在這裏,自己隻能和自己有這種默契,而唐律卻能和很多人有,所以唐家最高權利人的位子,隻有他坐得穩。內裏暗藏殺機,卻又懂得同你推心置腹,這就是唐家現任掌權人。一天天地厲害成這樣,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寂寞。應該是不會的,柳驚蟄自嘲地想,唐律該是連寂寞的時間都沒有的。
“方伯的事,和方是非沒有關係。方伯終究顧慮了方是非的前途,沒有拖他下水。最近我聽說,方是非出車禍失蹤了。我還聽說七分陸三分水道都收到了指示,一定要找到他。”他頓了頓,問,“是你下的命令?你一定要找到方是非,不惜動用這麽大的力量。這樣的事,你已經好久都沒有做過了。”
唐律沒有否認:“怎麽,你想替他求情?”
“不算求情,應該說是,一碼事歸一碼事。他沒有做,你便不能遷怒於他。”
男人聲音幽幽:“放心。既然你開了口,這個情麵,我給。”
柳驚蟄點點頭。
和方是非一場至交,能保住他不受牽連,他已算盡了力。唐律到底會不會放過他,柳驚蟄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以唐律的性子,趕盡殺絕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戲。
柳驚蟄俯下身,將手裏的花放於母親的墓碑前,與唐律的百合一同擺放著。他忽然開口:“方伯和林寒對我母親撒下彌天大謊,說你父親害死了我父親,你當年是如何令我母親再相信你的?又是如何讓她說服我日後賭一把,相信你的?”
被質問的人說話輕描淡寫:“你是怎麽信我的,伯母就是如何信我的。”
柳驚蟄沉默了一下,旋即釋然。
“也對。”
就好比很久以前,唐律單手按住他的左肩,隻對他講了兩個字“幫我”,柳驚蟄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見不得這人伸手求援,即便隻有兩個字也不行,從他嘴裏說出來就好似一場大委屈。
兩個人又談了些事,都是不予外人知曉的密談。天色漸暗,唐律在老太太的墓前祭奠了一會兒,便打算先行離開。柳驚蟄忽然叫了他一聲。
唐律微微側身:“什麽事?”
“關於陳嘉郡,”柳驚蟄聲音很淡,“你當年一定要把她放在我身邊,確實是有你的目的的,是吧?”
唐律轉身,緩步走下台階,聲音曖昧:“我還是那句話——你可以這麽想,我也可以否認。”
柳驚蟄在夜色中目色沉沉。
柳老太太的臨終遺言如同醒世恒言一般,在他耳邊聲聲不息:唐家這個地方,要明白,要明白,但永遠不要太明白。
柳驚蟄在唐家處理完後事,豐敬棠親自送他。兩個人並肩走著,豐敬棠聽見柳驚蟄正在和陳嘉郡打電話。
“陳嘉郡,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答得有板有眼:“晚上九點半了。”
“記得我昨晚對你講過什麽嗎?”
陳嘉郡隔著電話都了:“嗯,我的傷剛好,要多休息,不能和朋友玩太晚。”
“那你現在在做什麽?電話那頭那麽吵,你別告訴我你在家,這是電視機的聲音。”
“……”
不得不服柳驚蟄的這點本事,隔著電話也能把陳嘉郡想到的所有借口都堵死,不見麵都能站穩了“理”字,居高臨下地對她進行批評教育。
陳嘉郡的聲音頓時弱下去一半:“嗯,我馬上回家……”
“很好。”
不待她回應,他就幹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豐敬棠在一旁看得直搖頭:“嘖嘖嘖——不得了。都快嫁給你了,還一點都不懂得任性,這麽乖?”
柳驚蟄沒否認,也不覺得他欺負人理虧:“沒辦法,從小教得好。”
“……”
占有欲這麽強,也隻有陳嘉郡能受得了。
柳驚蟄將一封婚禮邀請函交給他:“給唐律的,給我的紅包讓他看著辦,不是分量最重的我不收。”
豐敬棠接過,翻開看了一眼內頁,邀請對象上隻有“唐律”一個名字。豐敬棠笑笑,有些意味深長:“恐怕,你這邀請人一欄還得加一個名字。”
“誰?”
“夫人。”
柳驚蟄腦中頓時閃過一個女子的身影。
一個很美的女子。而且,不能走。那孤零零的一雙腿垂著的樣子,仿佛風一吹就會被吹得七零八落的畫麵,會讓每一個見過她的人過目不忘。這是一個坐在輪椅上都能以姿色驚到你的女子,如果能站起來還了得?
“不了不了,”柳驚蟄像是急於劃清界限,“不想插手”的態度昭然若揭,“她是唐律的人,我不想越界過問。何況……”
他話鋒一轉,意思很深:“季清規非常不好惹。”
“你不想惹,她卻已經盯上你了。”
豐敬棠靠近一步,笑意加深,仿佛看見柳驚蟄發愁是一件極為難得的事。他壓低聲音,告訴他一件事:“你以為那一晚,霍四怎麽能及時趕到你那裏?是季清規算準了你會有事,讓霍四立即過去的。她離開這裏多少年了,能靠的隻有觀察和推斷,卻算準了多少事,包括你在內。你和陳嘉郡能活著回來,都欠她一個人情。”
柳驚蟄從不曉得一個女人的“厲害”是什麽樣子的,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一個女子遠在千裏之外,用眼看,用腦想,調兵遣將,就能不容他反抗地解了他的困境,令他從此欠了一份人情。這是一個一出手就能打出這麽漂亮一仗的女子,可是偏偏卻斷了腿,永遠被困在了輪椅之上。
柳驚蟄想,天才和植物人一樣,都是孤獨的。季清規既是天才,又是植物人,她一定孤獨死了。
柳驚蟄重回唐家,沒歇上一口氣,又忙成了狗。眾人見到柳驚蟄歸位,仿佛見到了救星。柳驚蟄重返唐家的第一天,辦公桌上堆出了一個曆史高度的文件幾乎讓他有掉頭就走的衝動。
傍晚六點,柳驚蟄在會議間隙聽到手機震動,屏幕上顯示著“陳嘉郡”的名字。這個小朋友前陣子養好了傷,就迫不及待地參加了公司的郵輪年會,沿著海岸線去了日本遊玩,每天給他發的短信也是幹巴巴的三段論“早上好”“吃飯了沒?”“我睡啦”。柳驚蟄常常覺得不可思議,仿佛時間在她身上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後來,柳驚蟄才明白,原來海樣深闊、山樣不動,就是這個樣子的。
他接起電話:“陳嘉郡?”
電話那頭的聲音非常清亮,伴隨著海浪和風的聲音:“柳叔叔,我今晚回來了啊,快靠岸了。”
柳驚蟄忽然心念一動,抬手做了個手勢,中斷了正在開的會議,示意辦公室內的所有人出去。眾人得了令,紛紛拿起文件向他示意,有序地一一退了出去。
特助盡責地將門關上,柳驚蟄坐在座椅上轉了一個方向,望著落地窗外的一城夜景,徐徐開口:“陳嘉郡,今晚見個麵吧。”
“啊?”
“直接到我這裏來,我在公司等你。”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點喘,似乎在搬運沉重的行李箱:“換個時間吧,我想回家睡覺了。”
“不行。”
柳驚蟄慢悠悠地開口:“三年前的今天,我們分手,這樣有紀念意義的日子當然要見一麵了。”
“……”
剛上岸的陳嘉郡看了一眼手機,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當聽懂了他在說什麽,陳嘉郡即使再好的脾氣也有點忍不住了:“我說,你有點過分了啊。”
柳驚蟄在電話那邊笑了起來,笑聲傳過來,令她連他的過分都包容了。她已經好多年沒有聽過他這麽笑了。他的世界裏有太多的來者不善,消磨了喜怒,最後連笑都忘記了。
“那麽,你要等我一下。”
陳嘉郡拉起行李箱,在已經暗下來的夜色中勇敢地朝前走去:“我會走向你,就像一直以來那樣。”
天上忽然下起雨來。
這雨下得又小又密,不似冬季陰冷的暴雨,帶著三月初春的暖意,一陣陣的,春雨綿綿。
陳嘉郡下了出租車,從司機手中拎過箱子,一抬眼,就看見站在了對麵的柳驚蟄。
他已經站在那裏好久了,衣服下擺被打濕了一點。兩人之間隔著一條馬路,隔著車如流水馬如龍。陳嘉郡看見他單手撐著一把黑傘,緩緩走了過來,一如過去的十幾年,她來這裏找他,他不管多忙都會下樓來接她。和他分手的三年裏,每當路過這裏時她都會想,天意對她和他之間的感情,是許,是不許?現在她明白了,許不許都不要緊,許不許她都隻有一條路可以走。
她拎起行李箱,朝他走去。箱子的輪子在潮濕的地麵滾過,拖出一個個濕漉漉的音節。
一把黑傘撐在了她的頭頂上方,他的右手從背後伸過來,遞給她一張紙和一支筆。他對她偏頭一笑,送羊入虎口:“簽了它。”
“什麽?”
陳嘉郡接過,翻開一看,手一抖,差點掉了:“結婚協議書?!”
“陳嘉郡,你聲音太大了。”
“……”
陳嘉郡抬頭望了望,這才發現四周路過的人都在對自己側目,不少人正捂著嘴看著她笑。這裏是在唐家的公司樓下,不少人剛從公司出來,又是認得柳驚蟄的,這會兒都三五成群地看著他,笑著討論,好像都不打算下班了。
陳嘉郡一張小臉通紅,看了他一眼:“哪有人在馬路上讓人簽這個的,我沒你那麽會搞事,你不能這樣搞我。”
柳驚蟄大笑:“陳嘉郡,你是有多怕我?這種時候還在防著我搞你呀。”
“你前科太多,作風不良,我算不過你,不得不防。”
“喲,這麽會說話啊。”
“先進屋啦,外麵雨都下大了。”
她正欲往前走,忽然被人一把拉住了手。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非常用力,力道沉得令她在一瞬間明白了他的心意。她因這一份明白而更不可思議,甚至有些感動和惶恐。她抬頭向他望去,望進他的眼裏,低聲向他求證:“你是認真的嗎?”
“我很認真。”
柳驚蟄沒有放開她。
他稍稍用力,將她帶到自己麵前。兩個人隔著他胸前薄薄的一層襯衫,她甚至能聽見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陳嘉郡忽然非常感動,三年了,他背負一切誤解努力地活著,就是為了還能回來。
“陳嘉郡,你知不知道,你讓我非常喜歡?”
“什麽?”
“是真的。有時候,在唐家,太累了。”
“……”
她看著他。
柳驚蟄一笑:“知道我喜歡你什麽嗎?從一而終,初心不改。不單是感情,還有為人。你九歲我第一次見你時你是什麽樣子,十四年後的今天你還是那個樣子。陳嘉郡,在我眼裏,這就是一個奇跡。你知道嗎?人怎麽可能不變呢?這個社會、這個世界這麽複雜,不把自己變得壞一點,不讓自己稍稍作惡一下,要怎麽活下去呢?”
“我教了你十一年,自問沒有打算要將你帶成幹淨、美好的女孩,在我的打算裏,你是可以壞的,我甚至有意識地允許你變壞一點。是非麵前會走‘灰’這一條道,兩性關係也懂得怎樣玩得盡興,予人無恥又不過分,有底線但又適時會不遵守,我甚至不介意你成為這樣的人。因為這樣,你會過得比較不辛苦一點,你會更少一些對這個世界的失望,你也會更淡薄地不懂得傷心是什麽樣的感覺。可是你卻沒有,一點都沒有成為我想象中的那個樣子。
“你善良、堅韌、有所為、有所不為,我不知道這是你父母留在你血液裏的本性,還是你一力抗衡了這個世界的陰暗。你始終堅守著自己,成為今天這個最好的陳嘉郡。三年前我敢為了唐家,答應唐律入局臥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敢和你賭一把,賭你即便被辜負,也會在有限的時光裏抱著希望活下去。而我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在你還抱有希望的有限的倒計時裏,做完一切該做的,然後回來,告訴你,你賭的是對的。”
陳嘉郡一張小臉紅透,被人誇得口幹舌燥:“我……我沒有你說的那麽好。”這孩子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經不得誇,一被人誇就底氣不足,什麽深仇大恨都能一筆勾銷。
“你有。”
他居高臨下看著她,目光溫柔:“對我而言,最親的就是最喜歡的。世界這麽大,一個人連回家的路都會忘了,有一個最親的聲音叫我一聲‘柳叔叔’,世界就都在這一個聲音裏了。這麽久的時間裏,我聽人吩咐,聽人講話,都是為了最後回來聽你。”
陳嘉郡眼眶一熱:“喜歡我的話,下次不要再那樣了,我也會委屈的。”
“嗯?”
“不要再為了唐家同我分手。”她自知他心裏有太多人,有太多責任,她希望有朝一日“陳嘉郡”三個字也可以在他心裏足夠分量與“唐家”抗衡,“我知道‘唐家’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麽,你舍得為了唐家去臥底,你也舍得為了唐家而同我分手,可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的不是我自己,我舍不得的是你身臨險境,受人誤解,危危險險地過著一天又一天,一天天地把危險當滋味。”
柳驚蟄低頭一笑。
在唐家三十四年,他過的是什麽日子?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喚不醒情人應。
到底命運待他不薄,唐家欠他的,也是由唐家來還了。唐家的一個小女孩,愛他愛得溫柔又剛烈,三生一會,從此兩歡喜。
“陳嘉郡,”他告訴她,“我知道你分手後消極度日,差點被退學;知道你大病一場,高燒不退隻喊我的名字;知道你後來去了郵輪麵試,成為‘半島號’的優秀員工;知道你走了好多地方,見了好多人;知道你身邊開始有喜歡你的人,為了你不惜一趟趟乘坐‘半島號’;知道你難過了兩年,每晚抱著牛奶喝隻為往心裏多填一些食物就能少一點悲傷;知道我訂婚那天,你割傷了腿整整一個月走不了路。”
陳嘉郡瞠目:“你……”
“我怎麽會知道?學校的老師,‘半島號’的員工,郵輪上的客人,航行時遇見的朋友……樁樁件件,都會有我的人。你在我身邊十一年,這一份責任從我接下起就沒有想過要放棄。就像當年我第一天接手你時對你講過的,你要相信,此後的人生,在你以為我不在的時候,我都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係著你。”
這就是守著陳嘉郡的人。
柳驚蟄走過的路,日常平地皆絕頂。
陳嘉郡忍了又忍,終究沒有忍住,熱淚流下來。她在水光中看見一紙婚約上的簽字,“柳驚蟄”三個字蒼勁有力。她十幾年前就在一遍遍臨摹中默默愛著這個名字,如今終於屬於了自己。
“這一次,不再是唐家派我過來。”
他彎下腰,與她平視,告訴她:“是我自己,把自己派了過來。”
就在陳嘉郡的淚光中,柳驚蟄緩緩跪了下去,單膝跪地。他讓昔日見麵的承諾再次見了天日,老戲新演。
“陳嘉郡,今後的人生,請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