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驛站出來, 陸讓塵沒回家。
頂著牛毛般的細雨,徑直去了地下車庫。
本來也是臨時回來取把鑰匙,說是俱樂部倉庫鑰匙找不到了, 打不開, 可當下,陸讓塵卻連樓都懶得上,他不想再看到那雙眼睛,也不想看到她身後跟著的那個人。
幹脆坐在車裏,手肘搭在車上, 點了根煙。
猩紅的一點, 青白色煙霧在昏暗逼仄的環境中暗湧四散。
抽著抽著,忽然就覺得自己挺賤。
明明人家已經有了新生活,甚至還有了“陳先生”,可他呢, 潛意識裏卻還揪著那點兒過去不放。
八年了。
人生又有幾個八年。
當初就能那麽狠心說分手的人,再見麵時又怎麽可能還有惦念。
想想就覺得可笑,笑自己自作多情。
扯唇低嗤了聲, 莫名就覺得挺沒勁。
隨手把煙碾滅,陸讓塵握著方向盤, 冷著一張臉準備回俱樂部。
就是這會兒, 鄧哲電話打了過來。
手機連著車載藍牙,陸讓塵隨手一碰就接了。
鄧哲的嗓音在車裏回**,沒意外,還是剛剛在微信裏求他的那點兒事。
鄧哲是真挺無奈,“你還是去一趟吧, 真的,我要不去, 老柳都要給我打視頻電話了,你說我咋辦,你就行行好,再替我去一趟,有機會我找她解釋解釋。”
“而且老柳還要帶鄧嬌一年,我還指望鄧嬌能被她重點關注好好管教呢,你說這多好的機會。”
跟著又說,“我聽老柳的意思,說她沒叫別的家長,就叫你了,其他的都是他們班的科任老師,你想啊,這得多好的待遇啊,多少家長想跟那些老師討好關係都沒門兒呢。”
陸讓塵氣得嗤笑一聲,“你覺得好你怎麽不親自去。”
鄧哲都無語,“我倒是想親自去啊,但這老柳擺明著要給你介紹對象才叫你去的,你說我去了,讓人姑娘傷心,多不好,人家歸根結底想見的是你陸讓塵。”
“不過話說回來,她想給你介紹的是誰啊,那話裏話外的,我怎麽感覺她還挺胸有成竹的。”
介紹對象。
還是那些老師的其中一個。
陸讓塵繃著嘴角,腦中突然蹦出祝雲雀那張無論何時都恬淡素淨的臉。
鄧哲好言好語地勸,“不然就這樣,你今天最後替我去一次,那姑娘你要看上就跟人家談,看不上就算,回頭你跟老柳好好解釋,說你不是鄧哲,你是陸讓塵,這樣總行了吧。”
陸讓塵還是不說話。
鄧哲長歎一口氣,是真沒轍了,幹脆破罐子破摔道,“算了,我還是親自去吧,不過醜話說前頭,那姑娘要是真看上我,我不手軟,反正我單這麽多年了——”
話還沒說完,就聽陸讓塵輕諷一笑。
這回倒是肯出聲了,隻是語氣涼涼的,“想多了,人就是瞎了也看不上你。”
祝雲雀那人,連他自己都看不上的。
可鄧哲又哪知道其中緣由,一下就被陸讓塵那惡劣又破爛的口吻給寒磣笑了。
鄧哲艸了聲,說,“陸讓塵,你缺不缺德,有你這麽打擊人的。”
陸讓塵卻懶懶哼笑。
像是倏忽間理智回籠,也覺得有些事確實該做個了斷。
下頜線繃成一條線,陸讓塵眸光漆邃地目視前方,說,“地址發我,最後幫你去一次。”
話說完,他把電話掛斷。
車剛開出地庫,中控台上的手機就亮了起來。
另一邊,小區內。
祝雲雀在肖傾宇的幫助下,把所有快遞拿上樓。
快遞屬實有點兒多,外人在,祝雲雀沒急著弄,就這麽堆放在門口,回頭又給肖傾宇拿了罐冰鎮可樂。
肖傾宇隨便找個地兒坐下來,接過來就問,“哎,你快遞上為什麽寫陳先生啊,陳先生是誰,你前男友嗎?”
祝雲雀正在廚房衝刷著玻璃杯。
聽到這話,指尖一頓。
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腦中再度回想起剛剛和陸讓塵在驛站見到的那一麵。
男人情緒不辨地垂著眼皮,桀驁不馴地撇著她,明明是惦念了很久的人,明明他就在眼前,明明隻要一觸碰,就能抓到,可她卻無論如何都邁不出那一步。
就好像兩人之間隔著萬丈深淵,她稍一動,就會粉身碎骨。
可等人真走了,再見不到了,心裏又開始懊悔,難受。
祝雲雀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了。
就這麽表情麻木地發著呆,任冰涼的自來水衝刷著指尖。
直到肖傾宇來到廚房,又問她一聲,她才回過神說,“怎麽。”
“沒怎麽。”
肖傾宇說,“就是剛問你,快遞那簽收人是誰,這不你沒吭聲——”
被他一提。
祝雲雀思緒徹底歸位,她搖頭說,“陳先生就是我。”
肖傾宇啊了聲,“你?”
祝雲雀點頭,低眸拿起另外一個玻璃杯,說,“以前在帝都的時候獨居,一個人有點怕,就幹脆把收件人改成男士。”
肖傾宇若有所悟,又問,“那為什麽是陳先生,不應該是祝先生麽。”
頓了頓,他笑,“難不成你前男友姓陳?”
挺試探的一句話。
翻來覆去都想知道她以前感情的事。
祝雲雀不是聽不出來,但還是喃喃,“他不姓陳。”
“陳”隻是取自他名裏最後一個字的諧音。
後麵那句,被她咽在肚子裏,從始至終都沒對任何人提起過。
大概也知道從她嘴裏問不出什麽,她現在的樣子也不像有發展對象,肖傾宇後來也沒繞著這個話題問,還很熱心地幫她拆快遞,收拾家務。
隻是沒幹多久,就被祝雲雀謝絕了。
她晚上還有個飯局,是老柳的家庭生日宴。
老柳將近五十的年紀,很早就喪偶,孩子畢業也就一直留在廣州工作,所以她跟祝雲雀一樣,平時也是獨居的。
這次生日兒子沒時間回來,她就叫上幾個關係好的同事朋友一起過。
局組得低調,肖傾宇並不知道。
祝雲雀也沒說,隻跟他表示晚上有個聚會要參加。
肖傾宇聽聞後馬上恍然說好,走之前還挺熱心的,說他就住在7棟,有需要給他打電話就行。
祝雲雀衝他笑笑。
等他走後,把新買來的男款拖鞋和休閑鞋混著她的鞋子,擺放在門口。
又稍稍收拾了會兒,才帶著禮物前往老柳那兒。
去得時間不算早。
到的時候,大家幾乎都到了。
有辦公室裏幾個年輕老師,其中一對老師是夫妻,還有一個女老師,教語文的,比祝雲雀稍微大點兒,也是單身,兩人在一個辦公室,也算說得上話。
剩下的就是老柳的朋友,都四十歲左右,不是幹教培的,就是當老師的。
這裏年紀最小的就隻有祝雲雀,所以在老柳把她介紹給大家後,她第一時間去廚房幫忙。
老柳卻把她扯到一邊,說,“等會兒鄧嬌她哥要來,這次正式給你們倆介紹一下哈,你到時候也別掛臉,該加微信加微信。”
祝雲雀腦子裏的弦一下就繃緊了。
她不可思議地重複,“鄧嬌的哥哥?”
“對啊,”老柳說,“你見過的,就早讀那會兒。”
她言笑晏晏道,“這活兒也不用你幹,都是我們幾個歲數大的拿手菜,你快去補妝,等會兒等著見人,哎呦,大帥哥一個,雖然開超市的沒什麽大錢吧,但人好,有那張臉也夠了。”
說完就把祝雲雀朝洗手間那邊推。
祝雲雀還懵著呢,老柳就給她關上門了。
洗手間裏,白熾燈明亮。
祝雲雀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雙頰微妙地發燙。
那種莫名的緊張感,竟有幾分回到年少時。
可心境又完全不同。
祝雲雀好像沒辦法不忐忑。
她真的不知道,陸讓塵見到她,會如何反應。
到後來,祝雲雀也隻是補好潤唇膏出來,她長相本就秀氣,這樣淡雅著也相得益彰。
一桌人都已經坐下,老柳看她文文氣氣的漂亮樣兒就喜歡,剛要開口誇她,門鈴就響了。
或許愛過的人之間,總會有心靈感應。
祝雲雀心口在那瞬說不清為什麽,倏地提了下。
再然後,門就開了。
是靠近門口那個年輕女老師開的,一刹那冷風灌進來,空氣也仿佛裹挾著淡淡的木質冷香。
那女老師就這麽呆呆站在門口,看著眼前比他高出快三十公分的陸讓塵。
鶴立頎長的身形,肩寬腿長,氣質卻又是鬆弛又散漫的,撩起眼皮看人那勁兒,分明是不經意的,卻能直直看到人心坎兒裏。
裝束也和下午那會兒不同。
疊穿襯衫的黑衣黑褲,疏冷成熟,又桀驁銳氣。
實話說,現實碰到長成這樣的男的,真的很少見。
不知道還以為哪家公司的男明星。
所以也能理解,那女老師和他對視一眼便驚豔得連說話都不會了。
但那對視僅存在了相當短的一瞬間。
下一秒,陸讓塵便掀起眼簾,視線看似隨意地朝屋裏一撂,撂那飯桌到最裏麵的位置。
就是那會兒,陸讓塵和祝雲雀對上了眼。
隔著一屋子的人。
就隻和她對上。
說不清自己那刻腦子裏在想什麽,祝雲雀很快便別過頭去,心跳得厲害。
拿起桌上的水杯,她淺淺喝了一點。
老柳跟著就站起來,開心地招呼陸讓塵進來。
她叫的是鄧哲的小名兒,十分聒噪地笑,“哎呦小哲你可真客氣,來都來了,還帶什麽蛋糕鮮花的,我都說了不需要,你人來了就行。”
陸讓塵這人挺怪的。
你說他不是場麵人,可在外頭談生意,談投資,拉廣告,比誰都厲害。
但你要說他是場麵人,這會兒卻連多餘的話都不想應,就隻是像那麽回事兒地勾了下嘴角,跟著老柳進來,再坐到她身邊。
好巧不巧的,那位置,正和祝雲雀相對。
隻要一抬眼,祝雲雀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陸讓塵。
可陸讓塵並沒有看她,像是完全不認識般,他表情始終淡淡的,要麽垂眸,要麽聽老柳說話,偶爾再笑一下。
買來的蛋糕也被那位女老師拆開放到桌上,非常精致的款,一看牌子就知道很貴。
知道陸讓塵是鄧嬌的家長,另外兩個老師也參與進話題,那位語文老師更是活躍,先是自報家門說自己叫什麽,之後又說她是鄧嬌高一的語文老師。
那姑娘平時真沒見那麽健談的,這會兒倒是嘴皮子麻利得很,一個勁兒地跟陸讓塵搭話。
和她相比,祝雲雀安靜得過分。
明明沒什麽胃口,可那刻,就是低眸盯著麵前的小菜,小口小口地吃著。
她在那兒安安靜靜地吃。
陸讓塵就微垂著眼眸,慍著什麽情緒,不動聲色地看。
看她吃了一點絲瓜,一點魚肉,一點菠菜丸子,又喝了一口水,那小鳥胃都能塞滿了,可就是不抬眼看。
陸讓塵幾不可查地哼笑。
是真他媽服她這強勁兒。
老柳也終於反應過來,誒誒兩聲,把話題扯到祝雲雀身上,她說小祝才是鄧嬌現在最重要的老師,怎麽能把小祝給忘了。
說著,她就推搡了下陸讓塵。
卻發現陸讓塵早就盯著祝雲雀意味不明地看。
祝雲雀被老柳一提,這才緩緩抬眼。
兩人視線再次碰撞。
碰撞交融到,眼中似乎隻有彼此,不清也不白。
老柳卻絲毫沒有眼力見兒,趁著這個機會給兩人介紹。
她先介紹的祝雲雀,說祝雲雀是育華新來的英語老師,能力很強,原先是帝都過來的,最近帶的班級成績都特別好,學校裏有很多男老師想追。
剛說完,陸讓塵就挑眉說,“原來是帝都過來的。”
祝雲雀抿唇沒吭聲。
老柳跟誇自家閨女似的,說,“帝都有什麽意思,人家老家是南城的,南城又不差,在這邊還能和爹媽在一起。”
說完又介紹陸讓塵,“這位是鄧嬌的哥哥,鄧哲,你們上次也見過的在咱們這兒特出名的一個俱樂部開超市的,自己一個人帶妹妹,很能幹的一小夥子。”
老柳一女朋友就笑,說老柳啊,你怎麽介紹得跟開相親會似的。
老柳哎呀兩聲說,“這不正好麽,這倆孩子各方麵都特合適,這麽好的機會當然要好好介紹一下。”
不想話音剛落,陸讓塵就不鹹不淡道,“合適麽,我怎麽不覺得的。”
此話一出。
熱鬧的飯桌登時安靜下來。
有人笑容僵在嘴邊,有人麵麵相覷。
視線就這麽紛亂複雜地交錯著。
陸讓塵直勾勾盯著祝雲雀,輕諷般扯了下嘴角,“沒記錯的話,祝老師身邊應該有合適的人選。”
清邃漆沉的長眸裏意味深長,看得人心口發皺。
祝雲雀攥住桌下的指尖,剛想開口,老柳就詫異地問,“小祝有情況了?我怎麽沒聽說過。”
一時間,所有視線再度落到她身上。
祝雲雀迎著陸讓塵緊緊相逼的視線,粉唇輕啟,她說,“那人不是。”
聲音清澈中透著隱約顫意。
像是被人欺負,又軟軟弱弱地不敢還口。
那口吻聽得陸讓塵喉結堪堪一滾。
也說不上哪兒來的火氣,兩腮繃緊,他佩服般低笑一聲。
那氣氛瞬間冷得眾人肅然,又讓人不得不多想點兒什麽。
老柳也跟著懵,說,“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沒人吭聲。
老柳有點急,“如果有就聊開唄,都是成年人了,有什麽不能說的,而且正式認識一下不也挺好的,小祝還是鄧嬌老師,你說小哲,這多好的——”
“機會”還沒說出來。
陸讓塵就漠然嗤笑,毫不猶豫地打斷。
他說,“別了。”
男人眸光冷冽,近乎審視著祝雲雀,一字一句,“我對回頭草沒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