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裳回來了。
仆人過來掀開車簾的瞬間,雲裳直覺得閉上了眼睛。
宮牆繁嬈,剛剛入秋的京城裏正是薔薇盛放的季節,連宮牆之上都攀爬著這類存活生命力萬分頑強的花卉,她到達宮城門口的時候,正是傍晚,因為陸謹擔心雲裳的身體狀況,故而讓車夫放慢了趕車的速度,雲裳知道他的用意,心裏忍不住對陸謹多了一份感謝。
盡管,該來的,她還是要麵對。早一分和晚一分,本就沒有太大的區別。
傍晚時候,滿眼看過去,整座皇宮大內都被漫天的赤霞和金光所籠罩,那是鮮紅紅的血和金燦燦的權寫就的磚瓦蓋成的高樓朱門,而生活在這高大的宮城之下的人們,早就適應了鮮血和權利的浸染,於是,當她看到站在宮門等候她的那個人的時候,她竟然沒有覺得那麽與這背後的宮城和漫天的紅光有什麽格格不入的感覺。
來接她的人,是紅櫨。
眼下他已經是紅櫨大總管和亭奴分別負責前庭和後宮的示意。
他親自來接,也算是一種榮譽。
不過這算什麽榮譽?
雲裳做在馬車裏,看著遠而近的那個一身紅衣的紅櫨,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鳳紫泯這態度……看起來像是要先禮後兵了。
事到如今,雲裳竟然沒有一點懼怕他的意思,對於鳳紫泯,她可以說是完全看不透,之前她還知道他在意的是那個皇位,而現在,雲裳搖頭笑了笑,他已經什麽都到手了,哪裏還有什麽忌憚?
紅櫨遠遠的迎了上來,“公主殿下,您回來了。”那神情自然的好像她不過是出去三五日,散散心,又重新歸來一樣。
雲裳抖了抖裙角上的灰塵,她一直在林間住著,肯定是頭臉都不整齊,紅櫨彎著腰將手遞給她,扶著雲裳下了馬車。頭頂上的紅霞立馬也照射到了她的頭上,將她籠罩起來,雲裳自己苦笑,原來她還是要被這血光籠罩。
“我是不是先去換換衣裳,梳洗下什麽的?”雲裳指了指自己一頭未挽起來的秀發,笑了起來,“蓬頭垢麵的,是不是會驚擾了聖駕?”
紅櫨是個白淨淨的孩子,一笑兩個酒窩,瞧見雲裳就露出笑容來,“公主這樣子就挺好。”說著他將雲裳往宮門裏頭領。雲裳點了點頭,跟在他的身後。
“紅櫨公公。”身前忽然有人迎麵走來,看見雲裳似乎愣了一下,然後趕忙施禮,“公主殿下萬安。”
雲裳隻是笑笑,沒有說話。這個人正是亭奴。
“亭奴公公。”紅櫨對他十分客氣,也還了禮,“急著上哪兒?”
亭奴一笑,“陛下這幾日不是食不甘味麽,心火旺盛。奴才請了太醫館的太醫過來瞧瞧。”
紅櫨點頭道,“陛下金體安康,乃是事關大體的重要事。耽誤不得。”
兩人敘敘的說了一會兒,亭奴就走了。但是雲裳已經明白了亭奴的意思。
鳳紫泯食不甘味,那是不知道他又遇到了什麽煩心事,所以讓他吃不下,喝不下。著急上火所以才心火旺盛,他心火旺盛,那是自然,要是有人在雲裳的掌控之下逃脫,她也會心火旺盛,外加肝火旺盛的。
紅櫨將她領到銀安殿。
對了,現在鳳紫泯大半的時間就是要在銀安殿裏頭辦公了。雲裳瞧著氣勢恢宏的銀安殿心裏不由得感慨,做皇帝的好處就是所有人都聽他的,也有一個極大的弊端就是會變成孤家寡人。
她到銀安殿外的時候,鳳紫泯還在批閱奏章,紅櫨進去通稟了一聲,雲裳聽見裏麵有人輕聲說話的聲音,紅櫨一臉抱歉的讓她在殿外等候。
雲裳不在意的搖了搖頭,她知道,這是鳳紫泯給自己的下馬威,煞煞她的銳氣,雲裳好笑,鳳紫泯還以為自己是當初那個將誰都不放在眼裏的樓雲裳麽?她早就學乖了,逢強智取,遇弱活擒,這八個大字,她已經學得通透。
大概站了半個多時辰,銀安殿的側門才打開。紅櫨走出來請她進去。
雲裳一動腿這才發覺自己的雙腿都站的麻木了,齜牙咧嘴了半天,才挪進了宮殿當中。
正位之上已經是黃袍加身的鳳紫泯居中而坐,他本就是陰鷙的臉孔,加上這一副毫不遮掩的天子貴氣的散發的氣場,這個人還別說,還真的挺像皇帝。
雲裳抬著頭看了他一會兒,鳳紫泯狹長的雙眼也看著她,一雙眸子裏閃著深沉不見底的光,讓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
“樓雲裳恭賀陛下,如願以償。”她在他麵前斂衽為禮,卻沒有跪。
鳳紫泯眯著眼睛看她,神色沉靜如冰般冷硬,也不管盈盈下拜的雲裳,揮了揮手,屏退了殿內的侍衛和內侍婢女,雲裳看得心都到了嗓子眼,這架勢……是要幹嗎?
此時夜晚都快降臨,正是最曖昧昏蒙的傍晚時候,他這時候讓人都撤了……危險,很危險!
雲裳警鈴大作,沒等他開口吩咐自己免禮,她就給自己免了禮,站了起來,盯著這個比自己高出很多的鳳紫泯的動作。
鳳紫泯往前,她就往後,他往前,她往後,兩人的中間始終保持著一股可笑的距離。
最後鳳紫泯的耐心完全被磨掉,伸手拉住雲裳的一隻袖子,往身邊一帶,雲裳沒有防備到這一手,被他一拽重心偏離,直接被大力摜到了地上,她沒有梳起的秀發散落一地,黑壓壓的一片。
“你就那麽想離開京城嗎?”
雲裳悚然一驚,這才對上鳳紫泯的目光,之隻見這青年皇帝狹長的眼睛陰冷森然,伸出翻卷著不安定的暴虐,以往的那種陰鷙之氣似乎都被隱藏起來一般。
雲裳有些驚嚇,不光是因為鳳紫泯的眼神,也因為他所說的話,正是她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想著,並且也的確這麽做了的事。
“你就那麽想離開這裏?”鳳紫泯自己說著說著好像真的氣急了,雲裳徹底坐在地上,也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鳳紫泯根本無心看她這些,反而回手從寬大的龍袍裏掏出一疊像紙卻又比紙厚的東西來丟給她,說是丟給她,實際上是丟在了她麵前的地上。
“你自己看看吧!”
“啪”一聲脆響,那些紙在半空中就散亂開來,撲簌簌的飛了一地,雲裳側目一看,地上的紙張不是銀票,不是普通的奏折,那些**在外麵的大紅的官印徹底暴露出來了,這不是普通的紙張,而是地契!
這些地契有的陳舊,有的嶄新,有的已經被鳳紫泯這一貫的力道而撕裂。
“好一招狡兔三窟!樓雲裳,你在皇宮裏過的還不夠好麽?先皇後特意賜予你公主的名頭,你錦衣玉食的生活,地位甚至比樓鐸在朝中的時候還要高出許多!你到底有什麽不滿!為什麽要這樣做?”鳳紫泯原來是這麽一個火爆脾氣,從前她從來都不認為鳳紫泯會對自己說這麽多字的一句話。
“陛下,您可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既然陛下已經找到了我的錯事的證據,雲裳也不想辯解,隻想知道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於我?”雲裳此時此刻反而平靜了下來,反正他已經知道了,那麽眼下比較重要的事,就是他打算如何處置自己了。
雲裳這一問,似乎讓鳳紫泯很是動怒,他翻滾著暴躁情緒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猶豫,很快轉過身去,倒背著雙手,不去看她倒在地上的狼狽相。
他怕自己再看下去,就會不忍的伸手將她扶起來。
思量了很久,至少雲裳覺得時間過了很久。
鳳紫泯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雲裳忽然明白了,這個男人也在糾結和混亂之中,他該不該殺她,該在呢麽懲罰她,這些問題恐怕連鳳紫泯本人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所以她的問題,他回答不了。
鳳紫泯走了,這殿裏恢複了平靜,似乎是被特意囑咐過了一樣,銀安殿裏沒有下人進來。
雲裳在地上坐直,靠著雕龍玉柱,單腿曲起來拿著手中的那些地契翻看著,忽而感覺一陣可笑,她不惜冒著被出賣的風險讓人暗中做的這些事情,為自己準備的這些後路,就那麽輕而易舉的落在了人家的手上。
至於鳳紫泯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又是什麽時候找到這些鐵證的?雲裳這邊一點消息都沒接到。
陰暗下來的銀安殿沒有人點燈,她便在這寂靜的宮殿之中,一直坐著,雲裳是在沉思,她要如何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和那個陰鷙又變得暴躁的男人,達成協議。
活下去,還要過的好。
而且……雲裳的嘴角掛上一抹笑,她還要等著,等那條漏網之魚,回來救自己出去。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銀安殿的角門一開,有人走了進來,帶著一些內侍,“去,將燈都點起來。”
有人從她身邊經過,被她絆了一下,“唉喲,亭公公,這有人!”
亭奴大步流星走過來,手裏提著一盞八角宮燈,將燈籠照在眼前,亭奴便一皺眉,“公主殿下,您……還好麽?”
雲裳咧嘴笑了下,她沒梳頭發,又一天沒吃東西,這樣坐在這兒,肯定嚇著人家了。她搓了一把臉,讓自己打起來點精神,“亭奴,我腳麻了,你扶我一下可好?”
此時殿內的燈都被點燃,雲裳被這光線刺得睜不開眼,亭奴看著她,歎了口氣,輕柔的將她扶了起來,“公主,您這是何必,陛下其實對您……唉。”
“為了找您,陛下幾乎將整個京城都給刨土三丈,那幾天,殿下一直沒有睡覺。”亭奴看了看雲裳不以為意的樣子,又歎了口氣。
“他那是怕我跑了,心裏著急。”雲裳揉著腿說。
“不全是。”亭奴說的也很斬釘截鐵,“不全是您說的那樣。因為那個時候太子黨的殘餘勢力在京城裏到處殺人放火,試圖引起城內的混亂,陛下是擔心您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