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那個在自己身邊坐著的“蜀中南路欽差將軍”此時是什麽感覺;但她知道,當她們一行人下船路過滕王閣的時候,陸慎仰望著那座高樓,目光中流露出仰慕震撼;當他們遇到百姓惶恐不安的時候,陸慎上前安慰,努力平息著謠言;當驛站官員奇異地消失不見,陸慎滿目的擔憂和黯然;當他們被帶往巡撫衙門的時候,陸慎拜托門吏轉告,說自己目前雖無一兵一卒,卻也希望能被派往前沿,殺敵卻賊,保衛平興……

他現在應該也看出對局雙方各持什麽心思了吧?多年守衛邊疆,一心熱血報國,這樣的一個人,會怎麽麵對朝政的腐敗、官員的懦弱?

廳外弓箭密布,廳內雙方對峙。隻有她和陸慎,尷尬地居於中間,聽他們爭吵辯駁。

偷眼看去,陸慎的臉上還保持著一片平靜。可是雲裳卻注意到,他那緊抿的薄唇、略顯蒼白的臉色……還有青色的武服袍袖,在微不可見地顫抖。

雲裳悄悄伸出手去,假作拿茶盞,卻利用袍袖的掩蓋,找到他的手,輕輕一握。

“馮大人一定要說這個人是潛伏在軍中的奸細,是我們鎮南軍同赤腳弟子聯係的明證,我們也無話可說,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嘛!但是我們鎮南軍也不是容人隨便把屎盆子扣頭上的角色,有話,還是要分辨明白了才對……”

場中翻來覆去,還是這幾句話,不痛不癢,而且越說越亂。但雲裳知道,事情的關鍵,根本不在誰是誰非上頭。對陣的雙方,都在等……等外麵的局勢變化。

方才,她已經看見平興知府悄悄地溜了出去。這位知府屬於文官,想來也是馮巡撫一派的。大趙文官雖在武官之上,知府對於鎮南軍也有指揮權,但畢竟平日裏互不來往,隻是通過都督衙門進行調遣,如今都督不在,眾將官又都被扣押,不知道這知府大人能不能順利接收駐軍?

那麽這位馮巡撫大人,等的就是掌控軍隊,然後……開溜嗎?若真要守城,斷斷不會奪取將領兵權……

“馮大人!”

一個清朗、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打斷了她的沉思。是陸慎!他到底還是發難了!

“馮大人,末將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馮子良才一皺眉,陸慎已經拱手,“多謝馮大人,那麽末將就說一說了。末將乃是平息蜀中叛亂的欽差將軍,雖然還未到任,一路以來,已經對賊寇多有研究。”

陸慎此時正站在內廳正中,轉身回視廳中眾人,目光過處,盡顯威嚴,一眾文臣武將不由都停止了爭論,等待他陳述利害。

“所謂赤腳大軍,其實不過烏合之眾!”陸慎的話,擲地有聲。“末將這樣說,是有根據的。末將等在嚴州之時,曾遇到赤腳眾的刺客,乘著夜色放火來攻;當時,末將與無憂公主分居兩院,各遇兩起刺客,都是十餘人暴起發難,而也都被力斃當地!”

雲裳暗暗佩服,看來這陸慎還是有些口才,也不是拘泥的性子,知道把當時的情況誇大,用以安定人心。

“……賊人雖能乘我不備,驟起發難,但畢竟準備倉促,兵力不足;方才我聽諸位大人言道,城內尚有精兵七千,若可善加利用,大可一戰擒了那火蓮元師王有德,立不世之功,前往禦前領賞!而且,退萬步講,平興駐軍不願冒險進攻,隻願防守,那麽,賊未必即刻能來,就算最快,明日可到;我軍所要做的,也不過隻要將這牢固的平興府守上一夜罷了;不瞞諸位,隻要守到後日天明,便有自襄陽而來的忠義軍抵達平興,如此一來,兩麵夾擊,敵可立破!”

眾人都不知道陸慎的親衛會來平興的消息,此時聽陸慎說起,又沒有個確切數額,雖不明白怎會有忠義軍過境,但陸慎本來是襄陽舊將,現在是平息蜀中叛亂的招討,他說能來,那便有幾分準信;而忠義軍向來威名頗盛,不論真假,總令人心中大慰。

廳中眾人不由議論紛紛,頗有群情鼓舞之態。

隻有巡撫馮子良,冷冷哼了一聲:“陸少將軍所言,與我等所討論的奸細一事,半點不相幹!難道是陸少將軍誤會我等,會畏懼赤腳賊人,棄城而走嗎?今日之事,不過是老夫在捉拿叛逆,陸少將軍隻管在一旁看著就好!”

看來巡撫大人是當真不肯妥協了。雲裳暗暗一歎,其實也是,勢成騎虎,如果巡撫大人此夜放過了這些軍方將領,將來麵對的,就是對方的反撲,而……文武內訌的好戲,如果傳到言官耳朵裏,可是上好的題材。

其實,她和陸慎,今夜在此,也應該是巡撫大人起意安排,特意要他們,做個見證……若是巡撫大人拿下了軍中諸將,那麽一定會有同屍共戮的戲碼,逼迫他二人表態,在奏章中替馮巡撫開脫……若是軍中諸將反敗為勝,那是謀逆大罪!所有的人都隻能反了,否則,少不得連他們兩個的頭顱一起斬了,充當祭旗之物。

所以,若是雙方不能妥協,他們隻能選擇站在馮巡撫一邊!

***

想到此處,雲裳不由感覺到一絲寒意,第一次質疑自己為什麽不在船上的時候,就聽了蓮準的話瞞著陸慎離開這是非之地,如今泥足深陷,後悔也遲了!

也許,是因為這段時間日子太過順遂,也讓她,有些妄自尊大了吧?

陸慎還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廳中的局勢忽然發生了變化,平興知府帶了幾個巡撫衙門近衛,從內廳門口溜進來,在馮巡撫的耳邊,悄悄稟報了些什麽;然後,雲裳看著那位馮大人的眉毛緊緊地擰了起來,端著茶盞的手微微顫抖。

與此同時,鎮南軍副將朱富貴,臉上卻露出了喜色。

雲裳把手指放在腰間帶鉤上頭,輕輕敲打。

以為是歲月般漫長,其實也不過是一刹那,電光火石之間,馮子良手中的茶盞重重地砸下!

霎時間刀兵四起,原本廳內低垂的帳幕被撩開,幾十名刀斧手猛地衝了出來,利刃冰寒,呼聲四起,幾乎是轉瞬間,局麵已經被完全掌控。

巡撫馮子良把十餘名鎮南軍將領全部拿下。

而這些將領似乎早已料到這樣的局麵,幾乎沒有反抗;隻有那個可憐的曾被弓箭射中的裨將,因為驚嚇,牽扯到傷腿,摔下椅子,又被刀斧手蹭破了皮肉。

眾將領都在低聲咒罵。

隻有雲裳和陸慎,因為一直坐在內廳雙方之間,並沒有利刃加頸,也沒有被扭翻在地。但兩人身後,也各有幾名刀斧手冷冷注視。

陸慎的雙拳握住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住,似乎正在極力強忍著什麽。

“諸位,”馮子良上前幾步,站到了內廳正中。“不是本官有意冒犯,隻是赤腳軍就在眼前,而我們這位內奸又身居高位,不如此,本官難以對天下交代!”

他一手拈著長髯,一手虛指,“方才有人交代,鎮南軍中,有大將暗通賊寇,私下供奉‘火蓮元師’,意欲將我平興拱手送賊!”

眾位將領交換目光,皆是忿忿,哪有半點相信?

“此人官高位重,平日所為,料必眾位也有所耳聞。如今本官出次下策,要諸位齊聚此處,也是為了給諸位一個機會……”老頭子的豆豆眼中,此時光芒四射,幾分狠戾,幾分乖張,“隻要你們哪位肯當廳指認那個暗通賊寇的將官出來,本官,便放他一條生路!”

這就是在分化隊伍了。看來老頭子在外麵的收編工作進展得並不怎麽樣,現在還要依靠投誠的鎮南軍將士來為他賣命。雲裳把撫弄帶鉤的手放下來,正襟端坐。

鎮南軍的將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茫然和猶豫。

那個傷了腿的將領忽然叫道:“老匹夫!你不就是想咱們護衛著你逃跑嗎?哪裏有什麽內奸!方才陸少將軍也說了,大家不如博上……”話音未落,卻聽馮子良冷冷一哼,接著“噗”地一聲,那將領的頭顱當即被一刀斫下,血濺當場!

可憐他不過是想再建議一下拚死抵抗罷了,畢竟他傷了腿,難以隨軍而逃。

登時整個內廳噤若寒蟬。

雲裳臉色煞白,強忍著沒有當廳嘔吐出來。雖然自己之前也見到過殺人的場麵,但被殺的,是要來殺自己的刺客,稍微混亂之後,殺人的痕跡也馬上被大雨衝洗掉了。而這一次……那滾落地上的頭顱,卻是一個方才還和自己寒暄的……同袍。

再看那被扭在地的朱富貴,一樣也是震撼莫名,又顯得有些絕望;畢竟誰都看得出來,馮子良此次查找內奸,就是衝著他去的,都督不在,他本來就是鎮南軍的最高統帥。

忽然他好像終於想通了一樣,叫道:“馮大人!小的有下情稟報!小的知道那個內奸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