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回答是她喜歡這裏熱鬧。記得當時馮少綰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再繼續問。他必定以為她是在敷衍吧?畢竟她並不真是喜歡熱鬧的人。

然而這裏真的很熱鬧,即使關上門窗,也隱隱可以聽見附近集市上的叫賣聲,熙攘聲……馮少綰曾經很擔憂這裏的安全性,但她偏偏就是喜歡這裏的吵嚷;每當她想要偷個懶,需要一場好眠,都會選擇來到這裏,在滿街的貨郎鼓聲或是算命吆喝中安安穩穩地睡去。

她的心事,或者隻有那個善於窺探人心的羽林禁衛軍都指揮使才能猜測一二吧?記得一次蓮準定要陪她在這裏過夜,就曾經說過:“難道隻有你喜歡這裏的喧囂麽?這樣的熱鬧,不知道還能不能持續個一年半載?”

還能不能持續個一年半載?按段南風所說,熙德十八年,也就是一年多以後,蒼浯國南下攻打新京,鳳紫泯逃亡入海;而她也將被俘敵營。

這樣的“天數”,她能否改變。又改變得了多少呢?

不知道是因為今日在內閣耗費了太多精神,還是這市井的嘈雜的確具有“安神”的效用,雲裳地意識很快變得模糊,窗外吟唱叫賣的聲音也漸漸變得遙遠,她被絲被裹緊的身子慢慢放鬆下來,沉沉墜入黑甜之鄉。

夢裏似乎又回到了幾個月前,她還在前往湖南上任的路途中……馬車停靠在路邊,他們一行人卻在山腳野炊;瓔珞跑去采了一大捧的野花,引了蝴蝶翩翩飛舞;蓮準打發馮少綰去找水源。說一定不能再吃烤兔了,要煮著吃;還有陸慎,他居然熬了一大罐粥,拿了羹匙說要親手喂她……很荒謬地,她在夢裏居然明白過來:自己在做夢啊,居然做這麽花癡的夢……不過她沒有醒,也沒有打算醒。還在夢裏偷瞄了瞄蓮準,似乎是想看他什麽反應。夢裏的那個春官兒果然靠過來,半笑不笑地問她:“需要我晚上騰個地方出來麽?”她便記起來原來他們晚上還是睡在一起的……然後夢便轉到了**,蓮準和她兩個人如以往一般,每人半張床;兩個人睡覺都是極輕的。往往就是一個姿勢直睡到天明。詭異地是,她在這個夢裏又睡著了……卻分明地看著蓮準起身,出去。又回來,卻拉了陸慎過來,邪笑著,將陸慎向她身上一推……

雲裳“啊”地低呼一聲,驚醒了。卻有一隻手伸過來,探向她的額頭,一個聲音溫溫柔柔地問:“怎麽?做噩夢麽?”

雲裳有些愣怔,體會著額上的溫熱觸感。看著麵前放大的慵懶鳳眸,有點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莫非還是夢中?醒過來一個夢,還沒醒過來夢著夢的夢?

蓮準的手指輕輕撫動,替她抹去額上細汗;然而那樣地擦拭因為太過溫柔,反而不如說是撫摸來得貼切……雲裳的臉上霎時燙了起來。推開他的手指翻身坐起。心中懊惱不已:她不知什麽時候起居然變得這麽好色,幾度對蓮準的美色產生垂涎的念頭……先前還能用“誘心”來推脫。可現在明明四十九天已過,“誘心”地藥性也早被解去,何況今日內閣中還有那一番衝突;她當此時產生這樣的心思,真是不可饒恕……

打量了一眼周圍,果然是鞠雲樓的客房。真地不是夢境了,蓮準來這裏找她的麽?

“不睡了?”他自然而然地俯身拿過錦靴,細心地替她穿好,一如兩人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睡足了,有些餓。”她也應。還是習慣兩個人這般平和親密的相處模式吧?他不提什麽,她就也當沒發生過。

蓮準笑著點點她的鼻尖:“小美人兒一天沒有吃東西了,自然會餓。”說罷掃了一眼桌上的酒和點心,卻蹙眉道:“這些東西對脾胃沒什麽好處,我們到外麵去吃罷。”

“不喜歡太過油膩的東西,”雲裳起身,由著蓮準替她穿好外衣,整理發飾,想了想,忽然說:“倒是想喝街尾那家的甘豆湯,陪我去麽?”

“好。”蓮準沒有絲毫猶豫地答應下來。

聽他這樣回答,雲裳倒是愣了一下,她倒是不會懷疑蓮準“落井下石”之舉真地是要定她什麽謀逆的罪名,但畢竟在宮裏兩人剛剛“劍拔弩張”過,他又沒有同她一起出宮,明顯是要避些嫌疑的;怎麽這會兒,又敢和她一起亮相人前了?要知道,大觀橋夜市那邊,最是人多眼雜,蓮準樣貌出眾,和她一起出去,難免會被有心人看到的吧?

“不僅要喝甘豆湯,還要吃甘露餅、獅蠻栗糕、珍珠圓子。”

“沒問題。我們一家一家吃過去,怎麽樣?”蓮準唇角勾起,似乎竭力在忍著笑,“今兒早起就入宮,我也一天沒吃東西了,早就盼著大快朵頤呢。”

鞠雲樓後麵不遠,就是大觀橋,也是新京城著名的夜市所在地。店鋪林立,車馬如龍;尤其是時近冬至,這裏更是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各種各樣的新奇玩意兒,各種身份各種打扮地人群……雲裳和蓮準都換了尋常服飾,安步當車,穿過街巷,直往街尾那家李記甘豆湯去了。

***

雲裳嘴上說得熱鬧,卻並沒有真的一家家吃過去,等兩人到了大觀橋夜市,便直接在那家李記甘豆湯外麵的攤子上尋個角落坐了。待到蓮準去叫了幾樣小吃,她也隻是每樣略嚐了嚐而已。

這種夜市的所在,又是小吃攤子,本來就極是熱鬧,販夫走卒,市井遊俠,各色人等不一而足;而雲裳也並不打算在這種地方談論什麽國家大事,故此和蓮準倒也沒有什麽話,隻唇邊帶笑四處張望,一雙黑眸骨碌碌轉個不停。蓮準也無話,他的位置背對著眾人,本沒什麽可看,可偏偏那倦懶的男子卻也並不介意,狹長的鳳眸微眯,唇角微微勾起,那樣的滿足和愜意,就像麵前那一碗早已經沒了熱氣的珍珠圓子真的那麽好看,讓他可以興味十足地對上半個時辰。

雲裳裹了裹身上的雪裘,終於把還帶著興奮的目光轉回來,笑著道:“看,點茶婆婆!”

蓮準順著她的示意望過去,正看見那個剛剛停在了小吃攤旁邊的“點茶婆婆”。今兒雖才下了雪,倒是並不很冷,夜市上處處懸了紅燈,映著雪光,煞是好看。不少遊人專門為了這景致踏雪而來,連帶著賣各種吃食的小販也多了不少。那點茶婆婆擔著擔子過來,立時便引了不少人圍觀。

“快來,那婆婆要開始點茶了!”難得雲裳如此單純地快樂著,伸手拉了蓮準,便一起湊過去。

大觀橋的小販向來以能出奇招聞名,象那射箭賣糖人的。唱著曲兒賣餅的,都不算稀罕;連這賣茶湯地婆婆,都是夜市一景,純以點茶的技藝來博得眾人注目。

蓮準被雲裳拉住的刹那,明顯頓了一頓,但也立刻隨著她一起擠入了人群,看那點茶婆婆笑吟吟地拿出錫壺、杯箸、瓢托、茶盅、茶船、茶碗等物。敲著響盞,掇頭兒拍板。

“居然喜歡看這個?”蓮準手中緊了緊,悄悄將雲裳半擁住,替她遮擋著人流和寒氣。

“喜歡。”雲裳笑著揚起頭來,“看那婆婆的動作,一板一眼極有節奏的……記得幾年前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被迷住呢。”

“無憂公主?蓮準……大人!”

兩個人回眸,卻見一個熟悉的麵孔正在不遠處。滿目驚愕,向這邊觀望。赫然是今日在內閣中剛剛分手地禮部左侍郎,文德殿大學士楊紅籌!

楊大學士和他們兩個人一般,穿了灰鼠的雪褂子,帽簷壓得極低。顯見得是怕人認出來,獨自在逛夜市。

“楊大人。”雲裳拱拱手,卻沒有離開茶婆婆的攤子。轉過頭依舊饒有興味地看點茶。

周圍雖然雜亂,他們幾人相互的稱呼,卻也有幾人聽到,然而夜市中本來各種身份的人都有,便是夠格稱上一聲“大人”,也不見得身份多麽高貴;那幾人聽了,隻回頭看了一眼,悄悄兒給他們挪讓了些地方出來。便也罷了。

“這樣天氣喝茶湯不夠暖和,倒正合著喝那雪泡的梅花酒,無憂公主如不介意,在下願請無憂公主到那邊樓上喝上幾杯?”

雲裳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那正敲著盞邊唱邊點茶的婆婆,點點頭道:“是該喝幾杯。”說著又問蓮準,“蓮準大人如果不喜歡。就不要去了。”

蓮準地目光早在楊紅籌身上轉了幾個來回。聽見雲裳問,鳳眸斜睨。微微笑道:“自然要去。”他故意裝作聽不懂雲裳逐客之意,其實心中明白,哪裏那麽巧就遇上這位楊大學士了?分明是雲裳約會了在這裏見麵的吧?她聯絡馮少綰的那點小動作,又怎麽能瞞得過他……隻是,她方才故意拉著他的手,莫非也是做給人看的麽?

大觀橋小吃多,酒樓茶肆卻也不少,沒片刻功夫,三個人已經坐在了“春風樓”地雅閣裏,品嚐著那楊大學士剛剛提到的“雪泡梅花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