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不知道是雲裳第幾次麵對高炯高飛搖的生平了。在最近的調查中,雲裳早已確認高遠就是高飛搖,也,應該就是她的生父。那記載著高飛搖“事跡”的卷宗,都被雲裳翻得稀爛,背得滾熟……隻不同的是,這一次她麵對的,並非陳列紙張上的對一個賣國奸賊的描述,而是在陸慎質樸又**的敘說中一位肝膽英雄的重生。
高飛搖,曾經大鳳朝第一將,正一品堪與內閣首輔比肩的武將最高銜,太尉;曾經光耀九州,曾經威揚天下,也曾經慘“死”在自己人的刀下,留下的隻是萬千罵名……
在陸慎刻意壓抑的講述中,雲裳早已淚零如雨。她和高遠隻見過一次麵,對他的認識隻停留在那慈愛的目光,那堅毅樂觀的態度上;縱使知道他可能就是自己的生身之父,也曾為他的逝去鞠灑淚水和哀傷,卻從未有過這樣真切地從一個英雄的角度去理解和痛悼他的種種。
那個人,是她的父親呢。
他的故事,是那樣的波瀾壯闊,又是那樣的旖旎浪漫;有“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的豪邁雄渾,也有“相逢意氣為君飲,係馬高樓垂柳邊”的瀟灑風流;有“銀鞍照白馬”的颯爽,也有“簟卷碧牙床”的繾綣……然而最終,等待他地。竟是背叛和出賣,是一朝大廈傾覆下滿門抄斬的淒惶,是十六載骨肉分離兩不相認的斷腸!
“那時候我還不到十歲,跟在師父身邊是為了學習武藝;然而想不到本來牢不可破的北方防線居然為人所賣,胡兵利用師父調去南邊巡視的機會大舉入侵,兩日內直下三關三鎮,進逼京都!”陸慎這樣說的時候,神色是悲哀而憤怒的,他放在桌上的雙拳緊緊握住,平日裏明亮的眼眸此刻看起來也帶了些赤色的光芒。恍如還是沉浸在十六年前地那場浩劫之中無法自拔。
“……那時候師父已經為朝廷所忌,雖然身為太尉,其實差不多算是架空了權柄,所謂巡南更不如說是一種變相的驅逐……那時候師父的軍隊已經被打散,留在他身邊的,隻有區區八千的親衛軍,然而師父收到蒼浯國的胡兵入侵的消息還是千裏回援,一麵晝夜飛奔入戍京都,一麵傳令舊部部署反擊……就這樣師父趕到京城的時候,胡兵還隻有汗王和最強悍的三王子率領了三萬兵馬孤軍深入。其餘八萬大軍則被師父臨時布起的防線隔絕在了三關之外……”
雲裳默默地聽著陸慎的敘述,隻不停地用絹帕拭淚,帕子已經完全濕透,而她地眸子卻在水光中越發墨黑。透射出堅定的倔強的光。
“師父馳抵京郊之後,便以那八千親衛與胡人最負盛名的三萬鐵騎相抗;可即使如此,師父也絕對沒有讓胡人占了便宜去……按師父地計劃,隻要他駐守京郊拖住胡兵精銳,其餘幾路勤王大軍便不日可到。至此甕中捉鱉,足可將胡王一舉成擒!”
是的,若說當年的曆史會朝這個方向發展,倒是有幾分可信,大鳳朝雖說積弱已久,到底不是彈丸小國,怎麽會短短幾日之內便被突襲攻破?胡兵縱然悍勇,千裏奔襲孤軍深入,難道還能奢望著將一國之都就這麽順利地收入囊中?
“其實當時胡兵也隻希望速戰速決,能攻破京城自然好。攻不破也該迅速回撤,本來就是抽冷子來一下的買賣,如何料想到自己反會被圍困住?”陸慎歎口氣,道:“勤王的五路大軍有四路接到師父軍令,配合圍剿胡兵,師父地計劃也幾乎成功,破去敵兵主力。重傷三王子索木泰;胡兵士氣全無。隻剩下偷跑的念頭……”
“你說勤王軍收到的是太尉軍令?”雲裳忽然啞著嗓子插言。太尉雖然位居武官一品,但大鳳朝曆來崇文抑武。便是太尉,也沒有權力直接指揮其他的勤王軍隊。
“是的……是軍令不是詔書。事情緊急時,太尉對勤王之軍當然有權力直接調動指揮。可是你知道當時大鳳朝頒發政令的手續,是內閣草擬,司禮監代天子批紅,而當時的司禮監大太監樓鐸,”他說到這裏深深注視雲裳一眼,“就是掌管批紅權力的人。樓鐸信不過師父,又哪裏肯將兵權隨意離手?”
“你錯了。”雲裳搖搖頭,眸中水色一閃一閃,“信不過太尉的人,不是樓鐸,而是先帝吧?樓鐸當時雖然是司禮監大太監,但還沒有到可以篡政地地步。事關緊要,他絕對不敢自作主張抓住兵權不放。”
陸慎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掩住了痛苦的神色,“的確如此。我也是後來才明白……真正信不過師父的人,就是……先帝,還有那些閣臣。”他隨手拿起桌上的杯盞,舉起端到唇邊,忽然頓住,又一點一點地將杯子放下來,那動作緩慢得仿佛手臂有千鈞重,“之前內閣中就對師父百般打壓,這時更是謠言四起,都說是師父不忿朝廷解去兵權,故意引胡兵南下,借此自重……”
“我明白了。是先帝終於聽信了這些謠言,自毀長城而導致國破家亡麽?”雲裳的淚水再次奔流,此刻地她,想到地不僅僅是那個受到皇帝和文臣懷疑冤枉的太尉父親高飛搖,還有……段南風口中功業至偉卻最終死在鳳紫泯之手地……麵前這個人。曆史,總是驚人地相似麽?
“不錯。”陸慎將手中的酒杯握得緊緊地,“先帝……傳旨令師父轉交兵權,單身入城,而師父因為軍情尚急,認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終於釀成大禍,八千親衛被調開剿殺;而師父本人,則被騙單身衝入敵營,幾進幾出之後身負重傷,與蒙麵掩飾了身份的羽林禁衛軍二十八騎,對決。”
“可……堂堂太尉……被騙單身衝入敵營?”
陸慎痛苦之色更濃,低低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有人告訴他,我……被胡人擄走……”
沉默,濃濃壓抑著的沉默。良久,雲裳狠狠擦擦自己的淚,伸手將那被陸慎捏得變形的銅爵古董酒杯抽出來,強笑:“你又不喝酒,就不要搶我的了……”她本是要開玩笑緩解氣氛,可話一出口,才想起陸慎不喝酒的原因:禦前立誓竭忠報國,一日不複華夏,一日不飲酒……難以想象他這樣誌向的人,竟是在目睹高飛搖被朝廷辜負之後成長起來的。
陸慎見她又癡住,也歎口氣推開酒杯,猶豫了一下,還是反手去拍了拍她的手,“我沒事。當年師父力戰二十八高手,渾身大大小小都是窟窿,又失去了雙腿,血流如注幾乎沒有再生存下去的可能;不過羽林禁衛軍也算留了餘地,雖然經此一役幾乎全員覆沒,但並沒有對師父戮屍斬首……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些人是屬於羽林禁衛軍的,那次在古墓中,淩月姑娘還勸我去殺孔傑報仇……”
“可是你沒殺不是麽?因為你也知道……凶手不是羽林禁衛軍,而是羽林禁衛軍背後的人,對不對?”
“羽林禁衛軍背後的人,你說的是……”
“先帝。”雲裳垂下眸子,“羽林禁衛軍的剿殺是他的旨意,滿門抄斬也是他的旨意,不是麽?”
“不錯…….他是個罪人。”陸慎這樣回答著,並沒有驚訝於雲裳對於當時情況的了解程度。的確,滿門抄斬的旨意出自先帝,即使真正的執行是後來的樓鐸,可,自毀長城的罪魁禍首,的確是當時的大鳳朝天子,鳳紫泯的父親,景瑞皇帝。
兩個人的談話又停滯下來,各自默默想著心事。桌上的飯菜已經涼透,也沒有人前來打攪他們的“密談”;城門早過了落鎖的時辰,可無論陸慎還是雲裳對此都沒有絲毫關心……隻有麵前的燭火,惱怒於沒有人剪去燭花,便一跳一跳地在窗紙上留下兩個人對坐凝望的側影。
雲裳終於起身,到外間雕花銀盆中就著冷水抹了一把臉,又擰了手巾拿來遞給坐著發愣的陸慎,“說吧,忽然想起講這些過去的事,到底是想要說明什麽?也是來勸我退走江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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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那還略帶著鼻音的問句,一張秀美的麵孔緊張地向前湊了湊,“哈,終於到了戲肉部分了!難道你真的說動陸都督去勸她?!”
然而這時,一隻修長優美的手從他麵前伸過,堅定地按在了麵前的銅管上。“不是說隻再聽幾句麽?你可以走了。”
“蓮準,”秀美麵孔的少年半仰起頭,可憐兮兮地懇求道:“到了關鍵部分啦!”
然而那雙手的主人卻絲毫沒有因為他的哀求而阻滯,依舊利落地動作著,將銅管塞死,機關關好,然後轉過身來,“可是我不想聽。”
那秀美少年隻有悻悻然退後,“算了,不許聽,那麽就單看著吧!反正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聽不到……不信你不好奇。”